梁鸿
如此欢乐,如此开心,我没有想到。少年时代的同学,因为看到了前一天我的直播,不辞辛劳,长途回来,和我见面聊天,谈少年时代的趣事。我们谈论一件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它们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果不是再看到她们,再次重忆少年时光,那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再被记起。那一时刻,真是幸福。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我又成了那个小女孩,那个傻乎乎的、初次感受人生复杂况味的小姑娘,那个为了一盆花而和最好的朋友闹别扭、结果彼此半生未见的小可怜儿。就好像又活了一次。
那些小孩子,奔走相告,头紧紧靠在一起,等着在手机上看他自己的生活,看他们熟悉的人和事物,根本不理睬正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我。是的,看他自己的生活。因为直播,因为有人在讲述他身边的街道、学校、植物和河流,似乎第一次与自己有了距离,第一次可以观察并欣赏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那两个路过的中学生,好奇地看着镜头,为自己出现在镜头里而兴奋。他们在兴奋什么?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某个远方?看到了自己的被看,感受到了他人的注视?
行走在大街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生。我喜歡这种感觉。那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伙伴,几十年来,每隔一日,就到这集市上相聚。也许生活中都各有困难和悲伤,但在这条街上,在这集市上,他们几个是缓慢而安详的。聊聊天,说说话,或者,哪怕什么也不说,也是一种慰藉。这一慰藉是这条街道和街道上来往的人们给他们的。这一空间的重要性,甚至可能超过他们的儿女。
那个吹气球的手艺人,可爱的街道艺术家,他把他赖以为生的职业变成了艺术。有观众看到直播,留言说,从他很小时候起,那个手艺人就在那里,他吹糖人的技术也特别高。他自己从小孩变成青年,而那个手艺人也从一个青年变成了老人。我想,也许在生活中,那位观众从来没有和那个手艺人说过话,但是,当再次看到手艺人时,他就像看见了自己的生活。那个手艺人在,这条街道就还是他心中的街道。
我梦想着自己也是一个摆摊人。每天早晨离开家,来到这街道上,摊开货物,坐在太阳下,看人来人往。有人过来,我和他聊聊天,说说话,没有人来,我就一个人晒着太阳,看他们走过我,走到它处,又走向远方。阳光蒸腾着喇叭声、叫卖声、笑声,蒸腾着饭香、油香、草香,蒸腾着灰尘、杂草、垃圾、粪便,所有的声音和气味都在这蒸腾中漂浮、汇合,成为世间最微妙、最细腻又最好听的交响曲。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聆听。
我就像一个大富翁,这条街和这街上的所有事物就是我的百宝箱。他们都是我的,而他们却不知道。我为这种富有的感觉忍不住一笑再笑。
有人问我在梁庄和在这集市上,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想回答。我只想快乐,毫无负担的、没有思辨的快乐。
河道凌乱,道路混杂,那一个个沙堆像“史前的巨蛋”,活生生地把一条流畅的河流变为现代的抽象画。错位、混乱和突兀的线条是它的基本特征。
可是,天突然就阴了,灰了,冷了。世界安静下来了。风吹芦苇,鸟划过天空,都似乎在强调这阔大的安静和内在的孤独。就好像,大河为你而在。只为你。它似乎看到你的内心,并呼应了你的情感。
它让你感受你自己,让你极目远望,让你看到寂寥长天,流水东逝,寒鸦枯枝,看到人类有限的忙碌和世界的包容力。看到那个再次被植物覆盖的沙堆,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最好证明。
很多时候,人会忘了曾经的自己。一次次重返家乡,其实是为了找回逝去的东西。似乎那逝去的,才是生命存在的证明。
站在大河旁边,你会明白,一切皆是虚妄。但这虚妄并非无意义。河流永恒流逝,永恒存在。风、树、鸟、沙、石,它们都在,一直都在,一直陪伴着你。如果你曾经站在其中,仔细倾听过、辨认过它们的声音,你就是这永恒存在的一部分。
每次回家,都是一次洗涤。不是洗却尘世烦恼,而是这尘世烦恼,连同这烦恼背后的风景更深一层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你所有的思考、行动,你所有的欢乐、悲伤,又多了一层底色,多了一个维度。
或许,这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