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评奥,宋成寰,施霁耘,黄婉莹,张 瑞,张永芳,王 昊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1.药理学与化学生物学系,2.上海高校转化医学协同创新中心,上海 200025)
阿尔茨海默病(Alzheimer disease,AD)是全球最常见的神经退行性疾病,其发病率逐年上升,至2050 年,全世界发病率相较于2021 年或将增长3 倍[1]。AD 的主要病理特征为海马和皮质区的细胞外β-淀粉样蛋白(amyloid β-protein,Aβ)沉积、细胞内神经原纤维缠结(neurofibrillary tangle,NFT)以及神经炎症[1]。AD患者常表现出明显的记忆、语言和情感障碍及空间识别和学习能力下降[1]。值得注意的是,脑血管健康失衡是所有神经退行性疾病的共同病理特征之一,在AD 患者中普遍存在。AD患者还常伴随血压升高、血管狭窄和脑血流量减少等症状,同时会出现微血管堵塞、出血、异常血管增生和血管基底层丢失等病理改变[2]。AD 的血管病理学说认为,早期AD 是一种微血管疾病,脑血管功能异常是AD 最早出现的生物学特征之一[2]。
脑微血管内皮细胞(brain microvascular endothelial cell,BMEC)是构建脑毛细血管和组成血脑屏障(blood brain barrier,BBB)的基本细胞,同时也是神经血管单元(neurovascular unit,NVU)的重要成员[3]。脑微血管渗透压及生理功能依赖肾素-血管紧张素系统(renin-angiotensin system,RAS)的调节,而以血管紧张素Ⅱ(angiotensinⅡ,AngⅡ)水平升高为主的RAS失衡则是诱导AD血管损伤的重要诱因[4]。现已证实,脑组织中的各类细胞可分别独立地表达RAS 中的各个组分,其独立于外周RAS 在脑组织形成一套特殊的局部RAS——脑RAS(brain RAS,BRAS)。BRAS 的主要成分包括星形胶质细胞分泌的血管紧张素原(angiotensinogen,AGT)、神经元细胞与小胶质细胞表达的肾素和血管紧张素受体(angiotensin receptor,ATR)及脑微血管内皮细胞表达的血管紧张素转换酶(angiotensin converting enzyme,ACE)(图1)。BRAS 产生的AngⅡ并非来自循环而是直接在脑组织中产生,不作用于外周,而是直接作用于邻近的神经细胞,因此相比于外周RAS,BRAS 对维持中枢神经细胞功能具有更重要的作用[4-5]。而BMEC作为外周RAS 和BRAS 共同的效应细胞,可能是实现RAS 与BRAS 调控的重要桥梁。尽管RAS 在外周循环系统疾病中的作用已被深入研究,但其对神经细胞的调控作用并未获得广泛关注,其调节机制也尚未明确。研究表明,BRAS 作为局部调控系统在调控NVU 和AD 的发生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5]。本文拟围绕BRAS 介导的NVU 调控网络及其与AD关系的研究进展进行综述。
图1 人脑中枢神经系统(CNS)主要细胞中肾素-血管紧张素系统(RAS)关键成员RNA 表达与分布. nTPM:每百万碱基的转录本(transcripts per kilobase million).数据获取自THE HUMAN PROTEIN ALTAS(https://www.proteinatlas.org/)中的scRNA-seq数据库.
BRAS 的运转机制与外周RAS 相似,在脑星形胶质细胞中合成的AGT 会被中枢游离的肾素代谢为AngⅠ,随后在BMEC、神经元和胶质细胞的细胞膜上被ACE 催化代谢为AngⅡ。AngⅡ可通过1 型血管紧张素受体(angiotensin type 1 receptor,AT1R)调节细胞的生理功能。AngⅡ随后被ACE2 转化代谢为Ang(1-7),而激活Mas 受体(Masreceptor,MasR)可对AngⅡ产生拮抗作用(图2)[4-5]。
AngⅡ具有强烈的缩血管活性,病理状态下,AngⅡ具有较强的促炎和促氧化作用[4-5]。AngⅡ的异常升高是高血压等心血管疾病的特征指标,也是血管性痴呆的重要诱因[6]。值得注意的是,AngⅡ是相对分子质量为1046 的非脂溶性多肽类化合物,由于其亲水特性,外周AngⅡ难以透过BBB[7],因此,BRAS 对微环境稳态具有独立于循环系统RAS 的重要调控作用。临床研究表明,AD 患者脑组织中AGT 和AngⅡ显著升高,而脑脊液和血清中的ACE 蛋白水平和活性降低,内侧额叶皮质中ACE2 活性也显著降低[5,8-9]。ACE 是水解AGT 的关键酶,已有研究证实,ACE 具有水解Aβ1-42和抑制Aβ 沉积的作用[10]。注射外源性AngⅡ会造成血管功能损伤,促进Tg2576 小鼠Aβ 沉积,加剧认知损伤[11]。AngⅡ可通过激活AT1R 增加淀粉样前体蛋白mRNA 水平,或通过增强β-分泌酶活性和增加早老素表达等多种途径提高脑内Aβ 水平[12]。另有研究发现,AngⅡ与微管蛋白过度磷酸化、氧化应激和神经炎症有关[12-13]。衰老大脑表现出AT1R 上调及AT2R 下调的生理特征也间接提示AngⅡ在神经退行性疾病中的重要作用[14]。总之,BRAS 失调,特别是AngⅡ水平升高,可通过氧化应激和神经炎症等机制参与AD的发生发展(图2)。
迄今为止,诱导AD 患者BRAS 失衡的确切机制尚不明确,有研究提示,BRAS失衡与血管病变密切相关,其中AT1R 过度激活与脑血管缺血、脑氧化应激、BBB 破坏和炎症等密切相关[4]。ACE2 表达和活性的降低则与高血压、心力衰竭、动脉粥样硬化和糖尿病等血管相关疾病有关[15]。研究表明,高血压期间循环系统AngⅡ水平升高会破坏BBB 完整性,从而使外周循环系统中的AngⅡ能够进入交感神经中枢,诱导神经炎症[7]。简言之,维护血管健康,同时维持BRAS 稳态对预防AD 的发生及抑制其发展均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已开展多项RAS 药物改善认知障碍的临床试验,其中AT1R 拮抗剂(沙坦类药物)和ACE 抑制剂(普利类药物)具有良好的BBB 透过性,多项Ⅱ期临床试验结果显示,抑制BRAS具有改善认知功能的效应[16-20]。相比于其他RAS 抑制剂,沙坦类药物尤其是坎地沙坦具有更好的改善患者认知障碍的作用,且对患者血压和脑血流影响更小,更具开发潜力(表1)[16-31]。
表1 抗RAS药物改善认知的临床试验
AD 发病机制的血管病理假说认为,脑血管系统通过能量传输、氧气运输和传递信号分子等途径维持中枢神经系统(central nervous system,CNS)微环境稳态,神经细胞也可通过信号转导调节血管状态,以满足CNS的物质与能量代谢需求。神经与脑血管间的这种交互网络被称为神经血管耦合(neurovascular coupling,NVC),其功能单位称为NVU[3]。NVU 主要由BMEC、胶质细胞和神经元组成,NVU 同样是构成BBB 的物质基础,NVU 成分间借助NVC 相互作用,并影响BBB 的结构完整性和功能[32]。NVU 功能失调可引起脑缺氧和BBB 破坏,导致外周毒素入脑,促进炎症和氧化应激产生,同时也会影响Aβ 清除,加速中枢Aβ 积累和NFT 形成,进一步恶化血管功能障碍,进入恶性循环,加重AD 病理[33-34]。神经元、脑微血管内皮细胞、星形胶质细胞和小胶质细胞中任一成员的病理变化均可通过NVU调控网络进入恶性循环,破坏中枢微环境稳态。如小胶质细胞激活后可释放炎症因子,诱导反应性星形胶质细胞激活和异常增生、星形胶质细胞终足脱落并释放趋化因子破坏BBB 及外周毒素入脑并损伤神经元,最终导致神经退行性病变(图3)。
图3 神经血管单元(NVU)损伤诱导AD 发生. 病理状态下NVU 各成员细胞表现中出现如星形胶质细胞异常增生、神经元死亡、血管内皮细胞紧密连接降低、壁细胞迁移和小胶质细胞活化等病理学改变,破坏中枢神经系统微环境稳态,导致细胞氧化应激、神经炎症和代谢异常的发生,并最终诱导AD发生.
NVU 的调节网络十分复杂,其内部机制尚未完全阐明,而BRAS 的主要组件分别位于脑神经元和神经胶质细胞,AT1R 则几乎分布在所有血管和神经细胞上,因此AngⅡ可能在NVU 几种关键细胞间的信号传导和交流互作方面发挥调节作用,具有调节NVU 的作用[35]。CNS 中,星形胶质细胞通过表达AGT 调节AngⅡ水平,后者通过AT1R 作用于BMEC、神经元和神经胶质细胞,进而调节BBB 通透性和CNS微环境稳态。由此可见,BRAS是NVU调节网络中的重要环节,而AGT/AngⅡ/AT1R 则是NVU成员间实现交互串扰的重要途径。
BMEC是AngⅡ重要的靶细胞。除了调节血管的紧张状态,AngⅡ也可通过凋亡信号调节激酶1和内皮素介导BMEC 损伤,并通过激活AT1R 破坏BMEC 间的紧密连接,降低电阻,从而提高BBB 经细胞和旁细胞通透性,破坏BBB 的完整性和屏障功能[36-37]。AngⅡ损伤BMEC 通透性的机制可能与AT1R 介导的过氧化物酶体增殖物激活受体α 去磷酸化有关[38]。近期Ding[39]等发现,AngⅡ可通过NADPH 氧化酶2 促进BMEC 中超氧化物的产生。此外,RAS 的激活也会抑制血管内皮细胞一氧化氮合酶磷酸化,从而影响一氧化氮(nitric oxide,NO)合成与释放,介导内皮细胞功能障碍,进而抑制细胞迁移[39-40]。
研究发现,AngⅡ可直接作用于神经元,并影响其电信号传递、氧化应激和炎症反应[41]。Case等[42]认为,AngⅡ介导的神经元损伤由线粒体超氧化物的增加所致,并提出神经元线粒体中NADPH氧化酶4 会通过产生超氧化物促进AngⅡ介导的神经元损伤。Ma 等[43]研究表明,AngⅡ可通过促进突触处的钙通道亚基α2δ-1 与N-甲基-D-天冬氨酸受体结合,增强交感神经元兴奋性。Garrido-Gil等[44]则发现,AngⅡ通过AT1R 在多巴胺能神经元铁稳态调节中发挥重要作用。激活AT2R 或Ang(1-7)-MasR 轴可改善认知障碍,并改善AngⅡ对神经元的损伤作用[45-46]。Kim 等[47]发现,RAS 抑制剂具有显著的神经保护作用,可纠正帕金森病模型斑马鱼的代谢异常。因此有研究指出,抑制AT1R 激活的同时选择性激活AT2R 是改善AD 中神经元功能障碍的潜在策略[46]。
研究发现,AngⅡ可诱导星形胶质细胞炎症和氧化应激,并抑制星形胶质细胞对谷氨酸的摄取[48-49]。Diaz 等[50]和Boily 等[51]发现,AngⅡ增加星形胶质细胞上瞬时电位辣椒素受体4通道蛋白的表达,提高细胞内Ca2+浓度和相关信号强度,并引起星形胶质细胞终足与血管内皮细胞间的紧密连接受损。Nataf等[52]认为,AngⅡ是星形胶质细胞中水通道蛋白4 与转化生长因子β 间的信号传递介质。值得注意的是,星形胶质细胞是CNS 中AGT的主要来源,当敲除AGT基因后会导致星形胶质细胞终足从血管内皮细胞上脱离,并引起BBB 受损;补充外源性AngⅡ则有助于缓解这种损伤,而应激状态下产生的AGT则会加剧神经炎症[53-54]。AngⅡ不仅参与调控星形胶质细胞活化、炎症激活和氧化应激,也可通过星形胶质细胞调节BBB 功能或介导神经元损伤。
小胶质细胞极化可通过吞噬神经元突触介导突触损失,加剧微管蛋白磷酸化,并分泌炎症因子,或通过激活星形胶质细胞加剧对神经元的损伤[55]。研究发现,BRAS 与雌激素、Rho 激酶、胰岛素样生长因子1、肿瘤坏死因子α、铁离子、过氧化物酶体增殖物激活受体γ 和Toll样受体等多种小胶质细胞的极化因子间存在关联[14,44,56]。AngⅡ可激活小胶质细胞Toll 样受体4/MYD88 先天免疫信号转导适配器/NF-κB 信号通路诱导小胶质细胞活化,活化的小胶质细胞会进一步导致神经元凋亡和BBB 损伤;应用AT1R 拮抗剂坎地沙坦(candesartan)则可抑制AngⅡ介导的神经炎症[57-58]。Park 等[59]研究发现,长期输注AngⅡ会通过小胶质细胞活化诱导抑郁样行为。针对AngⅡ的促炎作用,有研究指出,降低小胶质细胞上AT1R/AT2R比例或激活ACE2/Ang(1-7)/MasR 轴,有助于抑制小胶质细胞激活,缓解神经炎症[60-61]。
研究表明,血管病理损伤通常先于认知功能障碍和神经变性,是AD 的早期病理特征[62-63]。BRAS 作为重要的血管调控系统,其失衡是AD 早期血管病变的重要标志[5]。目前,诱导BRAS 失衡的具体机制尚不清晰,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与AD 相关血管风险因素如高血压、糖尿病、心力衰竭和动脉粥样硬化等密切相关[15]。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病理背景下,脑血管损伤程度较轻,BBB 仍保留着完整的结构和屏障功能,因此有毒有害物质难以入脑,但BMEC 长期暴露于循环系统中的炎症因子的刺激下则会通过NVC 影响NVU 中的神经细胞,进而导致认知障碍。Tan等[64]研究发现,BMEC 分泌的信号素3G 可通过神经菌毛素2/丛状蛋白A4 调控海马突触结构和可塑性。Lee 等[65]也发现,BMEC 可通过Notch 信号调控星形胶质细胞谷氨酸转运体1的表达。这些发现进一步表明,BMEC 具有逆向调节上游神经细胞,影响NVU的作用。
在NVU 中,星形胶质细胞与BMEC 关系最为密切,星形胶质细胞通过其细胞终足与BMEC 紧密相连,共同构成BBB,并可向BMEC 传递神经递质和信号分子,在神经元与BMEC 间发挥重要的桥梁作用[66]。因此,星形胶质细胞可能是BMEC 影响NVU 调控网络的主要靶细胞。BMEC 受炎症刺激时,会表达白细胞介素6(interleukin 6,IL-6)和IL-1β 等炎症因子,而IL-6 和IL-1β 具有促进星形胶质细胞中AGT 表达和提高中枢AngⅡ水平的作用[67-68]。上述研究结果提示,在血管炎症背景下,BMEC 可通过释放炎症因子,促进星形胶质细胞中AGT 的表达,干扰BRAS 稳态,最终导致NVU 失调(图4)。
循环系统RAS 失调是外周血管性疾病(如高血压)的主要特征之一,具体表现为ACE 活性提高和血浆AngⅡ浓度升高,而循环系统中较高浓度的AngⅡ具有促炎活性,会进一步诱导血管炎症[69-70]。而BMEC 既是BRAS 重要的效应细胞,也是外周AngⅡ重要的靶细胞。因此,在高血压背景下,BMEC 可在AngⅡ的持续刺激下,通过IL-6和IL-1β等炎症因子及内皮素的表达与释放,直接调控邻近星形胶质细胞AGT 表达,影响BRAS 稳态[67-68],或通过抑制硫化氢及NO 的产生和释放,间接影响BRAS的生理功能[69-74]。内皮素同样具有缩血管活性,可与AngⅡ协同发挥更强、更持久的缩血管作用,而硫化氢和NO水平的降低则会抑制ACE2的表达,进一步促进中枢AngⅡ水平的升高[75]。AngⅡ水平升高一方面会导致神经炎症,另一方面也会加剧BBB 的损伤,介导毒性物质入脑,致使恶性循环,最终导致神经退行性病变的发生[7]。由此可见,BMEC 可能是实现外周RAS 与BRAS 内外呼应的重要桥梁,关注BMEC 在BRAS 调控中的作用既有利于阐明NVU的调控机制,同时也有利于理解心血管风险因素对AD病理的影响。
BRAS 是CNS 中的重要调节系统,主要通过免疫应答和氧化应激调控NVU中的细胞状态和功能。临床证据表明,BRAS 失衡是AD 患者重要的病理特征,病理状态下的AngⅡ可通过AT1R 促进CNS中Aβ 的产生以及细胞氧化应激和炎症反应,加剧AD 病理进程。而RAS 抑制剂类药物,特别是AT1R阻断剂对延缓AD 病程、改善认知障碍具有积极作用,有望成为AD 治疗的新策略。此外,本文依据NVC的调节网络,总结了外周炎症背景下BMEC通过影响中枢星形胶质细胞中AGT表达,进而干扰BRAS 稳态和诱导NVU 失衡的可能机制,并提出外周RAS借助BMEC与BRAS内外串扰的机制假说。该假说为解释外周疾病诱导神经损伤的病理现象、深入探究NVU 调控网络及开发AD 防治新策略提供了理论依据,值得进一步研究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