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毯中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研究

2023-11-04 13:14张文婷崔逸菲
新楚文化 2023年17期

张文婷 崔逸菲

【摘要】藏毯作为一种民族手工艺,历经千年的传承和发展,既承载着藏民族特有的文化基因,同时也见证了藏民族与其他民族间交流互通的历史。本研究从历史维度出发,纵向探究藏毯的起源,追溯藏毯发展的历史脉络,同时横向梳理各个时期西藏与其他民族、地区间的藏毯经贸联系,力图呈现藏毯作为民族共创、共享、共传的文化符号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载体,体现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互鉴、和谐共生、共同发展。

【关键词】藏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维度

【中图分类号】G1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7-0016-06

【基金项目】西藏民族大学校内科研项目“非遗助力扶贫:西藏江孜藏毯织造技艺的生产性保护研究”(项目编号:18MDQ05);西藏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专项资金项目“西藏传统手工艺振兴背景下“非遗+扶贫”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9CMZ07)。

地毯是一种世界性产品,许多国家都有着悠久的生产历史,且由于地域和文化的不同,地毯具有很强的民族属性。藏毯作为世界地毯家族中的一员,在其悠久的发展历史中不仅完整保留了古老的编织工艺,在设计、色彩、民族风格和功能上都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多样性和吸引力,這也让藏毯与波斯地毯、土耳其地毯并称为世界三大名毯。但是藏毯的辉煌,并不仅仅在于其外表,它承载着的藏民族的文化基因,既是藏民族文化延续的象征,也是各民族共创、共享、共传的文化符号,是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载体,体现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互鉴、和谐共生、共同发展。

一、藏毯之源

我国制毯用毯历史悠久,早在远古时期,北方游牧部落的先民便为了防寒保暖,抵御恶劣环境的需要,将动物的皮毛剥下作为席褥和盖被。兽皮虽保暖,却容易脱毛且不耐用。当农牧民拥有大量充足的羊毛之后,便开始捻线织成各种粗厚的“毛席”。《说文》曰:“席,藉也。”《纲目集览》曰:“身之所依曰藉。”《席上腐谈》曰:“上古之时,席、毯、毡、褥只名异而实同。”席有凉席暖席之分,凉席是用竹藤、苇、草编成,暖席则用兽皮、毛、棉、丝等织造而成。汉代人据暖席的不同工艺,将之明确分为“毯”和“毡”,对此古籍中也有论述,《说文》曰:“蹂毛成片故谓之毡。”《物原》曰:“毯,毛席也,上织五色花。”即毡是用羊、牛等毛经湿热、挤压成片状以铺用。毯是用毛、麻、丝绵等材料,经过纺纱、染色、编织而成的编织物[1]。可以看出,地毯的起源与纺织技术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藏族的纺织工艺源头可追溯至距今四五千年前的西藏昌都卡若文化新石器时期,通过在遗址中出土的大量骨角锥、骨针以及陶纺轮、线坠等物,可以证明当时的先民不仅已经开始用兽皮或用毛织物缝制衣服,而且也开始了早期的毛纺织生产活动。有学者认为,藏毯的起源与早期羌人将纺织技术在青藏高原的传播有密切联系。《后汉书·西羌传》曰:“西羌之本,出自三苗,羌性之别也……及舜流四凶、徙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棉地千里……南接蜀、濮徼外蛮夷,西北鄯善,车师诸国,所居无常,依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藏书》亦有记载约三千五百年前甘、青、藏地区有羌人部落活动,以畜牧业和手工业为主,例如今天的藏北草原依然叫做羌塘草原。秦献公时(公元前384年—公元前362年),秦王朝势力扩张至渭水源头,羌人惧怕西迁,与土著吐蕃相融,而后成为藏族先民的一部分,随之而迁徙的就有毛纺织技术。秦汉时期(公元前221年—公元前100年),分布于西藏地区的有发羌、唐旄等羌人支系,他们不断地发展毛纺织技术,使得毛织物丰富起来,比如缂毛、花罽、毛褐等。此外到了汉代(约公元前200年)西域民族在毛席(即编织地毯)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栽绒地毯,而西域南端的人们编织和使用的是另外一种平织毛席,名为“溜”。“溜”类似于一种粗毛线编织物,产生于3000年前约在吐蕃王朝时期(公元7世纪),溜的发展分为两支:一支是向“氆氇”(藏呢)较细软的毛织物发展,另一支则发展成为“尺不戒”。后者突破了平织形式,形成了坚毛集束起线的织物,由于其绒毛长而松软,广泛用作铺盖的被瓣,所以也有称“藏被”。“尺不戒”的织作是在完整织机上,采用穿杆结扣法操作完成的,这种方法决定了西藏栽绒地毯的基本织造风格,所以说藏被的产生标志着西藏栽绒地毯的诞生。至此,通过追溯藏毯之源,我们可以确定藏毯是在民族的不断迁徙,不断融合中产生的。

二、历史演化

公元633年,第三十三代吐蕃赞普王松赞干布嗣位,他一举统一了整个青藏高原,并迁都逻些(今西藏拉萨),建立起强大的吐蕃政权。松赞干布在位期间,采取开放的对外政策,与周边的天竺、尼婆罗、唐朝、波斯等国家进行了多元的交往,广泛吸收周边民族先进的文化、科技与技术。吐蕃社会生产以农、牧业为主,但畜牧业的起源要比农业早得多,当时的牲畜种类不仅有传统的牦牛、马、羊、骆驼等,还出现了犏牛、骡子等杂交品种,储备牧草以备冬料的定居畜牧业也在这一时期出现。“草坪耀眼晶莹,全部布满羊群”“绵羊藏北富盈”“对面山坡之上,绵羊遍布山岗”这些优美的卜辞反映了吐蕃畜牧业繁荣的景象[2]。畜牧业的长足发展极大地促进了毛纺织技术和编织工艺的普及和提高,吐蕃时期大量毛织物和丝织物已广泛使用于人民生活、对外交往、商品交换和军事装备的方方面面,例如毛褐是吐蕃人用羊毛纺织而成的粗布,用于制作衣服,“夏褐冬裘”便是当时人们的着装习惯;拂庐是一种黑色毡帐,由深色的牦牛毛、羊毛编织而成,不仅用于日常生活也是行军时安营扎寨的必要装备。此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色彩更加丰富、质地更加柔软、平整、紧密的“尺不戒”。“尺不戒”形若藏被,是一种竖毛集束起绒的铺盖毛织物,它突破了“布”的平织形式,虽然还是“U”字形直扣,但它已经具备的了后期仲丝的外观形式和全部功能。

公元11世纪初前后,后藏的汪丹地区(今白朗县)就开始生产一种叫做“仲丝”的织毯了,不同于“尺不戒”,这种织毯的栽绒结扣是“8”字形,其经纬都很稀疏,栽绒高度两英寸上下,四边留有较长的毛穗,有单色的边,图案多用一两个颜色织成简单的几何纹样。因其是当地特色的手工业品之一,仲丝被作为商品在市集上与其他地区进行交换或交易,该地也逐渐成为生产仲丝的中心,人们也称这里的仲丝为“汪丹仲丝”。萨迦王朝时期,仲丝开始有了较大的发展,图案也渐趋完整,逐步向藏毯的下一个阶段过渡。

公元15世纪初,宗喀巴大师对西藏佛教各教派的教义教法广泛学习、兼收并蓄后,创立黄教(格鲁派),并行“宗教改革”。“格鲁”意为“善律”,以教阶严格、教律严明和教义完备著称。黄教虽是西藏佛教教派中最晚成立的,但却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其势力之大、影响之深,是其他教派所无法比拟的。黄教的繁盛发展,带动了相关寺院的修建以及佛事活动的举办,寺院用毯的需求迅速增加,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时藏毯业的发展。

公元17世纪,五世达赖喇嘛时期,被认为是西藏地毯日趋成熟的时期。西藏的封建庄园制和各种差役制度在此时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完善,其中就包括手工业者开始缴纳实物差并支服劳役。当时的日喀则江孜地区因生产一种名叫“卡垫”的藏毯而闻名,卡垫是在“汪丹仲丝”的基础上演变发展起来的,藏语意为覆在上面的垫子。历史上江孜就有楚西贵族、朵西贵族雇佣卡垫生产者,生产以自己家族命名的卡垫“楚西壁沙”“朵西壁沙”,并用于交换事例[3]。产业的繁荣也催生行会的出现,江孜有织毯业官方行会“错巴”,其主要任务是对行业内从业者进行严格的管理,以确保向政府支差,满足它们对工匠的需要。这些制度的实施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藏毯从业者的个人利益,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江孜的纺织工匠更加集中,卡垫的制作更加正规和精细。

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十三世达赖喇嘛时期,西藏藏毯业进入全盛时期。此时的江孜成为西藏新的织毯中心。江孜卡垫因其精湛的纺织工艺、丰富的图案色彩,而受到藏地民众的喜爱,之后作为呈现中央的贡品,江孜藏毯更是声名大噪。除了家庭自用外,很多贵族、寺院纷纷订购。据史书记载,当时江孜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从事于地毯生产,形成了“家家有机梁,处处闻织声”的兴旺景象。自此,江孜地毯俨然成了藏毯的代名词,其影响力不断扩大,辐射至西藏各区以及四川西北和青海等藏毯生产区,逐渐成为多地区民族共创、共享、共传的文化符号。

三、贸易互通

青藏高原地区与中原地区之间的经贸联系由来已久,从公元7世纪中期以后,这种民族间的自然接触已经扩大到了官方往来。由公元634年(唐贞观八年)到公元846年(唐会昌六年)的213年间,据《唐书》《册府元龟》等史册统计,唐蕃官员往来竟达200次之多,唐朝和吐蕃之间,便出现了“金玉绮绣,问遣往来,道路相望,欢好不绝”的景象[4]。双方使者除了担负政治使命、联络感情等之外,經济交流是其重要内容之一。由此还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朝贡”与“赏赐”贸易,从史书记载来看,吐蕃使者前往唐朝京师长安,往往都要携带大批礼品作为“贡物”,多数使者团体还兼有商业贸易的身份。吐蕃入贡唐廷的物品中,多以牛马羊驼、珍奇器玩和纺织品等日用实物为主。据藏文史书《弟吴宗教源流》记载,松赞干布时期,吐蕃在与外界交往中,逐渐形成了一些贸易市场和关口。在吐蕃简牍中记载的毛纺织品的内容非常丰富,其中就有“驼毯”这类具有吐蕃民族特色的毛纺织品[5]。而唐朝馈赠吐蕃的物品中,除了茶以外,则以丝锦纺织品最为普遍。当时的吐蕃“俗重汉缯”,尤其是上层人士酷爱唐朝的丝织品。唐蕃联姻后,松赞干布在青海河源首次见到送嫁文成公主的队伍时,就产生了“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的心情。而唐朝出嫁金城公主时,仅锦缯一项,一次即送“数万”之多。两位公主入藏,除了带来大量的锦缯、服饰以及工艺技巧方面的书籍外,还派遣了大量工匠前去吐蕃从事有关手工业生产和技术的传授,这对于吐蕃纺织技术的改进,特别是染色和图案设计方面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宋代,汉藏之间的茶马贸易活动依旧活跃,其贸易形式大致可分成三种,即贡赐贸易、榷场贸易以及民间走私贸易。其中,贡赐贸易主要是双方本着互通有无的原则进行物品的交换,一般是吐蕃将马、珍珠、乳香、象牙、玉石等进贡给宋朝,宋朝依估价及关系疏密程度,将茶叶、金、银、衣着等物回赐给吐蕃。榷场贸易,则是由国家垄断,由宋廷在边境指定地点特设的民族贸易场所,由专门的官吏主持和监督,交换各自需要的大宗商品。当时的榷场贸易虽是以茶马互市为主要任务,但互市的内容并不仅限于茶、马,其中也包括粮食、食盐、绢帛、毛织品、铁器等一系列生产和生活用品,其中从藏区输出的产品中,手工毛织品占据了重要的部分。据《汉藏史集》记载,宋时年楚河流域的三个大的区域都分别形成了各自具有特色的手工艺产品,毛织物手工业是当时藏地各个地区的主要副业,捻毛线成为当时藏族百姓农闲时的重要活动,由于氆氇、毯、藏地哔叽等手工业品的生产量大,是当时主要的毛织商品。且由于毛织品生产达到一定规模,除了自用之外,还会将剩余的作为商品进行出售,这也催生出了专门从事毛织品制作和买卖的人群[6]。当时榷场贸易的中心,以秦州和熙州最为著名。古籍《宋会要辑稿》当中记载:“自来蕃商唯是将马人塞博易茶货,今访闻得近因熙州边事,后来并不将马人汉,只用水银、麝香、毛段之类博易茶货,是致马额亏少。”可见当时已出现用“毛段”类毛织品博易茶货。这一时期,许多蕃汉往来的冲要之地和西北沿边各路蕃人大量聚集的地方,形成了为数众多的交易网点——蕃市,是各民族汇集交往的地方,民族成分复杂,市场繁荣,文化纷呈。这种贸易活动对于多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对于中华民族经济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都有着积极的影响。

宋朝藏毯对外贸易中,吐蕃与辽、西夏的关系虽不如与宋那样密切,但也有经贸往来。《辽史》记载从穆宗应历三年(公元953年)开始,吐蕃十余次遣使赴辽入贡[7]。吐蕃或与西北和西域一些小国偕同至辽。如《契丹国志》卷二十一载,诸小国进贡物件:高昌、龟兹、于阗、大食、小食、甘州、沙州、凉州,以上诸国三年一次遣使约400余人,至契丹贡献玉、珠及斜合黑皮、褐黑丝、门得丝、怕里呵、褐里丝等以细毛织成二丈为匹的毛织品。契丹的回赐物品也相当丰富,其中也包括毛织品[8]。此外,宋代吐蕃与西域诸国贸易中,宋代青唐政权首领唃厮啰(公元1001年-公元1065年),是联络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位杰出中介人,在位期间使宋王朝与西域诸国得以往来。唃厮啰政权处于西域与中原贸易交往要道上,与西域中亚甚至欧洲一些国家和地区有经贸关系。常常从事西域与中原贸易的转手贸易,其用来与宋辽交易的货物不少即是从西域各地转贩而来,唃厮啰吐蕃政权还对各国商队实行保护政策。同时亦将中原所产贩往西域,贸易在其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十分重要。由于唃厮啰采取了一些有利于商业贸易发展的措施,西域各国的商旅多云集于此,交换各自的商品。这时的青唐城已成为吐蕃人与西域商人进行贸易的一个中心,同时也是藏毯能够走向西方市场的中转站。

元代,王朝的大一统以及驿站系统的完备为西藏与中原及周边民族地区发展经济贸易、开展文化交流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此时的西藏毛纺织技术,也在漫长的传承与多元的交往中变得愈加臻熟。当时曾有僧人将佛法传教比作“如毛纺女工和毛纺工艺那样”[9]。能将传授教法与纺织工艺相类比,说明当时毛纺织技术已经相当精细,是当时西藏地区的一种较有特色的工艺。据《郎氏家族史》记载,当时已经出现有绪边和栽绒技术,还有金花革、毛缎织金技术,毛纺织品的颜色也更加丰富,除了尊贵的红色外,还有白色、花色、紫色和淡黄色。元代的藏毯贸易以贡赐为主,是朝廷对藏族社会上层僧俗首领的一种笼络手段。自元朝统一全国后,始终任用西藏喇嘛为国师、帝师,皇帝不但在政治上给予殊遇,在物质上也给予极为丰厚的赐赠。忽必烈封八思巴为帝师的第二年(公元1266年),曾送给他“锦缎及绸八十段”,公元1269年加封八思巴为大宝法王时,又赐他“银千斗,绸缎五万九千段”。《郎氏家族史》中有关西藏帕竹地方政权第一代法王绛曲坚赞有这样的记录:“我(绛曲坚赞)未戴唐特帽,而戴绢帽,本钦从船内走上岸边,我立刻赠给他一方白库绸缎。他亦送来同样的绫罗。”[10]162绛曲坚赞控制后藏时期:“在曲弥停留期间,我(绛曲坚赞)把所得的贝壳、卡特丝缎、丝线和锦缎等制成软垫,把所得的炊具和坐具存储起来。”[10]182“阿阇黎坚赞贝(绛曲坚赞之兄)商量后,派遣我(即绛曲坚赞)从尚日喀加出发前往萨迦,给予我的物品有:一件哈董甲做的新坎肩、一匹毛布、一匹丝绒。聪波瓦和姐姐康吉送给一件有线纹的织物。十一岁的堪布释迦坚赞在砣喀尔(房名)下方送给两匹淡黄色的哗叽。”[10]85上述中提到的各种丝织物,除了朝廷的赐赏外,一些可能来自与中原地区的经济贸易交往;而毛布(类氆氇)、哔叽、毪等,则是当时西藏对外交往中的重要礼物品种。

明代,中央对西藏采用“多封众建”的政策,对有实力的僧俗势力均予以重视和册封。中央通过招抚手段邀请各藏区僧俗首领来朝,根据各自的实际地位和影响力等授予相应的封号、印诰,同时也给予丰厚的物品赏赐,一时间僧俗上层进京朝贡在西藏蔚然成风。从宣德、正统年间(公元1426年-公元1449年)至天顺年间(公元1457年-公元1464年),朝贡人数由原来的三四十人,猛增至三四千人,使朝廷不得不三令五申给予限制。中央与西藏众多政教势力之间频繁而密切的政治、经济往来,客观上让作为贡物的毛纺织手工业生产规模得以扩大,生产技术得到提升。当时的年楚河流域,盛产牦牛尾、毪子、哗叽,以及垫毯、绪边褥子、帽子、腰带、藏靴等手工业产品[11]。据相关汉藏史籍记载,西藏入贡者朝贡的物品中有相当一部分的藏绒、毯、氆氇等毛织品。其中《明英宗正统实录》中提到当时西藏进贡朝廷的“方物”除马外,还包括舍利、佛像、氆氇、茜草等物品[12]。《明會典》则记载,明代西藏使者来京的贡物中,一般都有各种颜色的呢料和其他精美的毛纺织品[13]。与此相对,朝廷的赏赐多是丝绸、茶、粮食等物,明朝流入西藏的丝绸数量非常巨大,直至今天西藏各大寺院中还能看到明代的各种锦缎。这些赏赐不仅满足了西藏民族日常生活需要,而且对于藏毯的发展也有一定的影响,比如赏赐物品当中的绸缎、生绢、瓷器物品上的纹样很多都被引用到藏毯图案当中。朝贡的使团在西藏和京城之间的一来一往,不仅加强了西藏、甘青川等藏区与内地之间的经济交流,同时也促进了西藏民族和其他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当时在藏区通往中原的主要交通线上形成了一批新兴的城镇,如西藏的昌都、四川的打箭炉(今康定)、松潘、青海的结古、甘肃的拉扑楞以及云南的德钦等城镇在明时陆续出现[14]。大量汉藏客商云集于此,藏汉通婚现象在这里也屡见不鲜,这些贸易城镇的出现,对于藏族地区与中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等都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

除朝贡以外,明代西藏地区出产的藏毯手工艺产品,还经常销售到邻近诸族。明代散处藏北羌塘草原的牧民,在季节性的游牧活动中参与商品交换。冬季他们用牲畜驮运羊毛编织品、药材等产品,远途跋涉前往印度等地进行贸易。春季则从那里携带食物、糖、米谷等货物满载而归,经过长时间的休整之后又连续向东行进,在次年冬季将西藏本地羊毛织品,藏毯、药材和购自印度的货物运抵汉地,交换当地的各类货物并于春季返运西藏。这种地域广远、数额巨大的商业活动,成为畜牧业经济生活中有机的组成部分,极大地拓展了西藏各地以及与其他地区之间的经济交往交流。16、17世纪的年楚河流域,已经形成数处规模较大、地域固定的集市,尤以白居寺的集市规模最大,当时年楚河上游和中游地区的大宗贸易主要汇集于此[11]。寺庙内的“丹尼商店”(不丹、尼泊尔商店)最为著名,他们在此租房、交换商品,贸易往来的商品中,江孜的地毯最为畅销。江孜法王饶丹贡桑帕时期,曾在年楚河上修建了规模宏伟的六孔大桥,为两岸的商贸往来起到了积极作用。西藏长期同边境的尼泊尔、印度等地保持着传统的边贸往来,除官方或领主从事的商贸之外,边民之间也进行频繁的小额交换,双方商人经常抵达对方地区从事贸易活动。当时藏区出产的精致地毯,甚至远销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地区。

清代,随着清政府与西藏地方关系的确立以及驿传制度的完善,西藏地区与内地的商业贸易活动更加频繁。当时从内地输入西藏的货物主要有茶叶、棉纱、布匹、丝缎、米粮、铁器等,西藏输入内地的货物则主要是藏毯、羊绒、氆氇、藏香、藏布、羊毛、动物皮张、麝香、虫草、贝母、鹿茸等。可以看出,以藏毯、氆氇、藏布为代表的毛纺织业作为西藏传统手工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可以满足西藏本土的需要,而且还能够与外界进行贸易交换。据相关史料记载,当时西藏东部居民纺织的毛料普遍要比西藏西部居民纺织的毛料胜过一筹。清代西藏在江孜、拉萨、山南等地已有少量木制纺车,与内地无异,纺织效率较高,但在藏北、林芝和卫藏西部地区仍用腰机纺织。这一时期质量最好的毛织品是江孜、扎囊的氆氇。毛纺织业生产的繁荣,也为后续藏毯贸易的往来提供了物质条件。

清朝入关后,宫廷生活起居仍沿袭旧制,毯成为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用品。清统治者对毯的偏爱,不仅体现在使用场景的无处不在,甚至还专门开设了“地毯讲习所”,培训编织地毯的技术人员。这一时期清宫地毯的主要来源,除了宫内专门机构纺织外,地方承接织造、地方进贡也是很大一部分的来源。当时为宫廷承接纺织任务的,就包括西藏、蒙古、宁夏、甘肃、青海等地,这些地方承造地毯有时也会被充作“贡品”进献给朝廷。历史上,清廷对西藏最大规模的赏赐,是召请达赖、班禅入觐,其赏赐之频繁、规格之高,数量之大,均超过前朝。赏赐主要以珍宝器皿、丝绸等为主,而西藏上层则以佛像和氆氇数量最大。1780年六世班禅在承德首次觐见乾隆时,其进贡的众多物品中就有黄氆氇一匹、点花氆氇和紫色氆氇等九十匹。后来的十三世达赖入觐贡礼以及西藏其他宗教政治代表入贡的物品中也均有氆氇、织毯的出现。清朝汉藏之间频繁多元的贸易往来,也让双方在文化和艺术上不断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后藏江孜生产的地毯,其纹样中包含的二龙戏珠、花草鸟兽、山水、博古等很多图案都是源自内地的织锦图样;而藏传佛教装饰图案八吉祥、杂宝纹等也大量出现在清代的丝绸和地毯中。清朝后期,英印的经济侵略在削弱西藏与内地间密切的经济联系的同时,也给西藏传统的手工业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西藏手工业大多技术简单,工具落后,面对英国大机器生产的工业流水线商品,根本无力竞争,在外来商品大量倾销的冲击下,西藏传统手工艺业纷纷倒闭。如西藏山南泽当地区原是一个手工业中心,最盛时织户有100多家,后来只剩下20来家,在西藏市场上到处充斥着“洋货”[15]975。

民国时期,西藏手工业在承续清代以來传统手工艺的基础上,随着时代的进步而略有发展,但手工业的基本格局、技术等方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西藏手工业的生产经营方式仍以个体家庭经营为主,自给自足、自产自销。城镇中行会手工业或庄园手工业者的劳动或产品,大多是为满足地方政府、贵族和寺院的需要。当时的氆氇制作“每年产量约为五万匹,每匹只够做一件衣服,其中约有五分之二要运到拉萨来,经过染制后再销到西康和青海去,五分之三是由农牧自织自染自用,根本到不了市场上”[15]545。除了本身产量较少外,这一时期英印在西藏大量收购羊毛,并继续倾销棉纺织品、毛纺织品、丝织品等工业制品,这些也都进一步阻碍了藏毯织造行业的发展和对外贸易。

1951年后,藏毯作为西藏民族手工业的代表,得到了党和国家的积极扶持。1953年西藏历史上第一个民族手工业企业——拉萨地毯厂成立,时任西藏军区副司令员的阿沛阿旺·晋美任名誉厂长。自此,藏毯开启了规模化、企业化、市场化生产的序幕,陆续涌现出“雪域圣毯”“雪毯花”“宗山牌”等藏毯品牌。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民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长足发展以及民族传统手工艺文化的复兴,使得独具藏民族风格特色和地域风貌的藏毯产业进入一个崭新的时期。新时期的藏毯,不仅延续了一贯的纯手工织造方式,还在图案、色彩上进行了更加多元的开发,使之在保留民族、地域特色的同时,更加符合当代人的审美风格和生活习惯。如今的藏毯不仅从雪域高原走向了世界,也从皇宫贵府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四、结语

藏毯的发展历程见证了多民族的交流与融合,古老的制作工艺,众多的历史地域性文化符号都记录在一方地毯之中,它是不同时期人、时间、空间的交汇,体现了民族间文化的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荟萃着藏族与其他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的审美情感和文化认同,是历史发展进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体现,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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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文婷(1991.2-),女,汉族,陕西咸阳人,西藏民族大学,助教,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开发。

崔逸菲(1999.7-),女,汉族,贵州铜仁人,西藏民族大学,2022级中国史硕士研究生,中国史专业,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