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乔洪涛,1980年生,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一个人的盛宴》和长篇小说《蝴蝶谷》。
1.阿 彩
在这一片河滩上,顺着这条大河生长的芦苇荡,非常出名。
爷爷是村里的编织能手。每到初冬芦苇收割,接下来整个冬天爷爷都在破篾子,编芦席。那个季节,我们马湾村的街道、胡同,到处都晒着劈开的芦苇杆和编织好的苇席子。那些席子常卷成一个个筒竖着,我、马豆、马龙和红林经常藏在里面玩捉迷藏。
今年的芦苇长得真好,又粗又高又直。
最近黄河里的水也涨得很快。爷爷每天都到河边去看水。今年雨水大,他担心会发洪水。从地里回来后,他又开始给他那艘破木船刷漆。那艘船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倒扣在宅基前的空场上,下面支着几摞砖。
爷爷给木船刷漆,木船旁边的柳树上,拴着那匹老白马。白马瞎了一只眼睛,十几岁了,干活已经没多大力气,但爷爷不舍得卖,就整日拴在那里。老白马通人性,性子温顺,是爷爷的“老朋友”,爷爷说,只要我活着,你们谁也别想卖了它。我们都知道,这么老的马,一旦卖了,只有一个被杀的下场,所以大家都不敢说卖马的事。我更不舍得卖它,放了学回家,常常解开缰绳,爬上去骑着它到河滩上跑一圈。
我們村上牲口不少,但大多是毛驴。毛驴皮实,也便宜,拉土垫宅基大多用毛驴。我家的白马就显得格外稀罕,除了马龙家有一头威风凛凛的黑骡子。那时候有一部电影叫《黄河大侠》,里面的侠客背着刀,骑着马,到处行侠仗义。我们也背了木头刀,或者手里提一根木棍,骑着马、骡子和毛驴,去河滩里玩“打仗”的游戏。
后来,我们去河边的树林里玩,就遇到了那只喜鹊。
河边那片树林,树木品种很多,鸟也很多。白鹭,乌鸦,喜鹊……还有麻雀,它们成群结队地落在那里,叽叽喳喳。我们村上的黑刚有一把土枪,他常背着土枪去树林里转悠。他去打鸟儿,打下来这些鸟儿,他烤着吃。他还在树林里拉了一张网,网鸟。鸟儿逮得多了,他就送到村口的饭店里去换酒喝。他整日游手好闲,除了打鸟网鸟,就是炸鱼。他性子暴躁,样子很恶,我们小孩子都怕他。他爱和人打架,常年在身上带着刀子,在马湾村横行霸道。有一年冬天,马龙家的细狗“花豹”差点被他药死;他还偷鸡,冬天跳墙钻进人家院子里,逮鸡吃……反正,黑刚坏得很。我们小孩子都躲得他远远的。
这次我们去树林玩,没想到遇上他了。他看着我们龇着牙笑,我们都很害怕。
“喂!你们几个小毛蛋孩子,还骑上马啦!给我滚过来!”
我们都害怕极了,“花豹”冲着他汪汪地咬起来。
“不想活了?今天就吃了你!”他指着“花豹”说。
“花豹”很怕他,吓得后退了很远,叫声都变了。
黑刚哈哈笑起来。他的大网上挂着几只鸟,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挣扎,真可怜。
他又喊我们,“过来,给你们个玩意儿玩。”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啊,是一只小鸟。
我们不敢去,他生气了,说:“胆小鬼,还想当什么大侠,吓尿裤子了?我还吃了你们?”
看着他没拿土枪,也没看见他身上的刀子,堂弟马豆捅捅我的腰,说马舟哥,他今天不像是要揍我们,我们过去吧。
我和马豆骑在白马上,我摸了摸挎在背上的木刀,那是二叔给我做的,马豆也有一把。我俩跳下白马,牵着马向黑刚走去。
我头一回见这个恶人这么温柔,他不再吹胡子瞪眼,竟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把手里的小鸟递给我。
是一只喜鹊!虽然羽毛还没扎满,还不会飞,但已经可以看出蓝羽毛和白羽毛夹杂的俊俏样子了。
“树上巢里掉下来的,昨晚来了偷树贼,妈的!”
这时我们才看见,在他脚边,躺着一堆杨树枝子,一个用树枝做成的大鸟窝已经摔烂了。而杨树的树干不见了。
“要是让我抓住谁来偷马湾村的树,我非让他尝尝铁砂子的厉害。”这时我才看见,原来他的土枪就在他身边的树枝间立着。
我和马豆把小喜鹊接过来,真俊的一只鸟。羽毛漂亮,眼睛也漂亮,它骨碌碌地看着我们,两个小黑眼珠亮晶晶的。
“花喜鹊。”马龙和红林也过来了,高兴地说。
黑刚叼着烟卷看着我们,说:“你们几个鸟孩子,胆子太小,以后我们马湾村怎么依靠你们?!”我们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你们家大人都说我是个坏人是吧?哈哈哈。你们觉得我是吗?妈的,那些年要不是我和外村上的恶人打架,我们马湾的这些土地能保得住?”我们听得有点云里雾里,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但今天的黑刚看上去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吓人,我们有些糊涂了。
“你们把它给我养活,喜鹊是个好鸟。喜鹊一叫,喜事来到。马舟、马豆,这个鸟就交给你俩了,要是喂死了,看我不割了你们的耳朵!”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黑牙。我吓了一哆嗦,马豆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耳朵。
“快滚吧。再不滚,老喜鹊拉你们一头鸟屎!”他扬扬手,去捡网上的鸟去了。
这个人真奇怪,一会儿让我们喂活这只喜鹊,一会儿又扯网捉鸟。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得到了一只喜鹊。
看它多漂亮,彩色的羽毛,像画上去的。马豆说。
那就叫它阿彩吧。我说。我想起来前几天看的电视剧里有一个姑娘很漂亮,就叫阿彩。
就是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马龙笑嘻嘻地说,要是母的,叫阿彩正合适。
我说,咱去找“鸟王”看看,要是母的,就叫阿彩。
“鸟王”是我们村的一个光棍汉,他一个人住在村外的麦河边,他家里养了很多只鸟,据说他能听懂鸟语。
这只小喜鹊真可爱,我把它托在掌心,它歪着脑袋看我,像和我很熟悉似的,它用嫩嫩的喙啄了一下我的手掌心,一阵过电似的感觉,让我浑身痒酥酥的。它的小黑眼珠像两潭深水池,我看见我就在它眼睛里站着,我忍不住亲了它一下,它“喳喳”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它要是只母喜鹊,等它下了蛋孵了小鸟,也送给我一只喂着。马龙斜着眼羡慕地说。
没问题,我说,不过,那还得给它找个男喜鹊结婚才行哩。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阿彩似乎也听懂了,红着脸低下了头,像个小姑娘。
2.虚惊一场
收秋的时候,我们放了假。第二天,木朵就从城里来到奶奶家了。她是我姑姑的女儿,喊我奶奶外婆。她听说我们捉了一只喜鹊,她很想来看一看。奶奶一见到就高兴地把她搂在怀里,说:“乖乖呀,乖乖。又长高了,真好呀,好呀。”
奶奶疼爱木朵,就像姑姑小时候,奶奶也最疼爱她一样。
我和马豆、木朵,整天在奶奶家里和阿彩玩。马龙和红林也常来看阿彩,他俩很羡慕,有时候说话都酸溜溜的。马龙提出把他家的大黑骡子让我骑几圈,想换着把阿彩带回去玩一天,我没同意。虽然我很想骑骑他家的高大威风的骡子,但是我舍不得把阿彩给他。再说了,马龙有些小心眼,他要是使坏,给阿彩喂点农药可就毁了。
把阿彩带回家没几天,我家枣树上来了一只大喜鹊。那只喜鹊很威风,个头也大,叫得响亮。它落在我家枣树上,“喳喳喳”“喳喳喳”地叫着。我爷爷说,喜鹊叫,好事到。看来我们家要来贵客。我奶奶看了看,说,我咋听着叫的不是好话,那应该是阿彩的妈妈来找阿彩,来骂咱们的。奶奶不说我们还不想这些,奶奶一说,再看那只老喜鹊,的确和阿彩长得很像。那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刺耳了。
木朵说,舟舟哥,要不咱把阿彩还给它吧,没孩子的妈妈多可怜。
阿彩也开始叫起来,它仰着脖子,“喳喳喳”“唧唧唧”。我再喂它吃粮食,它摆着头不吃,一脚把盛水的小酒盅都蹬歪了。阿彩开始扑棱翅膀,扑啦啦,扑啦啦。两根羽毛掉下来,它的绒毛也炸起来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我说。这可不是长久之策。
阿彩现在在爷爷的鸟笼子里养着,鸟笼平时挂在堂屋里,有时候我们也把它提出来挂在枣树上。
“小心那只丑猫!”爷爷说,他说的是那只黑猫,因为丑,爷爷叫它丑丑。
丑丑躲得远远的,整个秋天里,猫都懒得一动也不动,要么藏在木船下睡觉,要么藏在院子里石凳子下睡觉。阿彩来了这么多天,它懒得看一眼。
偽装得像个好猫,爷爷说,哼哼,越是这样心里越不地道。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奶奶说,你这个老头子干啥就这么咋咋呼呼,你那画眉说不定是被黄鼠狼子咬死的,我就不信丑丑能下得去嘴。是不是?
我们说,就是,就是。丑丑连只老鼠都不敢咬死,怎么可能咬死一只画眉呢。
爷爷真不对,这只猫丑是丑点,也不能是黑八怪啊。
奶奶叹口气,说,自从画眉死了,丑丑就没笑过,一点也不开心了。可不能再说它了,猫和人一样,都有一颗小心呢。是不是?小心脏。
奶奶的话我们觉得很新奇,原来一只猫也可以开心不开心。那一只鸟呢?阿彩呢?
奶奶接着说,再说了,孩子们,看一个人可不能光看他的外表,有时候外表长得丑,心可是好的;有时候一个人长得很俊,很排场,可光干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
这次爷爷倒是点点头,说,这话还有些道理。
我问,那黑刚是不是坏人?他看上去那么凶,对小孩子也不好,可他说他保护了咱们村的土地,他还把阿彩给我让我好好喂着呢。
这个,奶奶说,这个不好说。
爷爷抽口烟说,一码归一码,一事归一事。
鸟笼子盛画眉还可以,要是盛一只喜鹊,可就显得很小了。阿彩还没有长成大喜鹊呢,但是尾巴的羽毛已经生出来,这个鸟笼子就显得很狭小。它在里面转转圈,就得折着身子,尾巴上的毛又碰掉了一根,我们都心疼死了。
不行,得把它放出来,给它做个鸟窝,或者再做个大笼子。
二叔说,给你们一根细麻绳,拴在它脚上,把它拴在枣树上就行。二叔从鱼篓里掏出一根细麻绳,扔给我们。
我把细麻绳拴在阿彩脚上,系了个活扣,把它拿了出来。阿彩站在我手指上,前仰后合,高兴地“喳喳喳”叫了几声。我抓住绳子的一端,把手指上的阿彩一扬手,阿彩跌跌撞撞扑棱了几下翅膀,摔到了地上。它还没练习过飞行,但是也摔不狠它。
二叔帮我们把阿彩系在枣树干上,长长的绳子拴在阿彩脚上,我们把阿彩放到了枣树枝上。阿彩东张张西望望,不敢松爪子。但看上去阿彩很高兴,它歪着脖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见我在旁边站着,一抖身子,落到了我胳膊上。我急忙把它捧起来,高兴地亲了一下。
丑丑也不睡觉了,在石凳子下坐起身子,睁开眼睛看阿彩。
去,一边去!你要是敢打阿彩的主意,看我不打死你!我吓唬丑丑。
丑丑好像听懂了,弹跳着跑出去了。
枣树成了阿彩的乐园,它扑棱着翅膀,就近飞跳着,从这个枝上跳到那个枝上,每跳一次,就喳喳喳地叫几声。我和马豆就奖励它一只小蚂蚱。
但那天我们出去疯跑了一圈回来,差点吓哭了——阿彩被绳子缠住了,它倒挂在枣树枝上,发出微弱的“喳喳”声。一只老喜鹊就在枣树上跳来跳去,急得“喳喳喳”地乱叫。
“完了,阿彩勒死了。”我急忙去抓绳子,马豆找来一把镰刀,一下子把绳子割断,把阿彩放了下来。
我把阿彩放到地上,把缠在它脖子上的细绳都割断,它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快救阿彩!我说,怎么办啊?
奶奶从外面回来了,说,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
我生气地哭着说,奶奶,你到哪里去了?你不在家里看着阿彩,它都快被绳子勒死了!
奶奶急忙过来,把阿彩捧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说,快给它吹吹风,喂点水看看。
马豆急忙用茶杯盛了一杯清水,阿彩喝下几口水,才慢慢恢复了些,但还是蔫头耷脑地没精神。奶奶说,这是阿彩的魂儿掉了,我给它喊喊魂就好了。
奶奶回屋里端了一碗小米,把一块白布蒙上,把碗倒过来在阿彩身上转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她把碗放平,掀開白布,果然见碗里的小米凹出来一个坑。
好了,没事了。这都是那只死画眉闹的,还想来勾魂儿,这可不行。是不是?奶奶说。
阿彩缓醒过来了,它站起来,“喳喳喳”叫了几声,还用喙啄了啄我和马豆、木朵的小掌心。这是阿彩和我们说话的方式。它啄我们掌心,弄得手痒痒的,阿彩没事了。
可吓死我们了。老是这样拴着可不行,再也不能给系绳子了。哪怕它飞走了,我们也不愿意它这样被绳子勒死。
阿彩瞪着小眼睛看着我,像个小孩子,我的心都化了。
我找到朋友的感觉了。爷爷,这就是朋友吗?阿彩就是我的朋友吗?我捂着胸口说。
爷爷看着我,笑着说,朋友就差不多是这样,就是啥也不说就懂得心里话,就是相互牵挂,我看啊,你们就快是朋友了。
我太高兴了,忍不住跳起来,喊着,我要有了朋友了,我有朋友了!
3.寻找鸟王
在我们村西麦河岸边,有一所孤零零的小石头房子。
那里住着一个怪老头,他似乎从来不与村里人来往,七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都白了,却有一双蓝眼睛。他的胡须很长,嘴尖,脸上全是皱纹。
我们去地里种庄稼收庄稼,总要从他门前过。他门前有一棵树,每年春天,其他树都还没长叶子的时候,那棵树就会开出一树花朵来。粉红粉白的花朵挤满整个树冠,数也数不清,远远看去,像是一大块云朵停在那里。
我问爷爷那是什么树这么好看,爷爷说那是杏树。
在我们黄河滩区,很少有果树。黄河里发洪水,有时候一泡就是一个多月,大水能把树淹死。
我们从他门前走,常见他坐在院子里喝茶。他养着一条狗,谁从他家门前过,那狗就会汪汪地叫。他的房子全用石头垒成的,也不知道哪里弄来那么多碎石头,村里人几乎都没有进去过。
除了杏树,他院子里还有几棵槐树和花椒树。花椒树上全是刺,我们都不敢靠近。他是个光棍汉,据说以前有过老婆,是黄河发大水时抱着木头冲下来的外地人。但没过几年,老婆就跟着一个卖虾酱的跑了。卖虾酱的是个胶东人,住在海边,说话蛮声蛮气。
媳妇跑了之后,怪老头更不说话了,也不和村里人来往,后来,他开始养鸟。他院子里的树上,挂着十几个鸟笼子,笼子里是各种各样的鸟,有画眉,有八哥,有杜鹃,有苇喳子……据说,他能听懂鸟语,那些鸟每天叽叽喳喳,给他说这说那。他养的鸟不容易死,再难养的鸟到他手里都活蹦乱跳。
二叔说,他能养活麻雀,这才是厉害呢。麻雀最难养了。
一到傍晚,他家里树枝上就落满了麻雀,特别是冬天的时候,一根树枝密密麻麻站满一排麻雀,像是麻雀在开会。还有乌鸦。据说,不管什么鸟到他那里,不用几天工夫,就会很听他的话,让它飞就飞,让它落哪里就落哪里。这真让人羡慕。我爹说,他家树顶上还有一只猫头鹰呢。猫头鹰最吓人了,叫起来难听不说,说是它一叫就会有人死。怪老头家居然有猫头鹰,那他为什么活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有不少镇上和县城的人来他这里买鸟,或者把鸟送过来让它训练。外面的人来找他,会打听我们村上的人“鸟王”住在哪里。我们村上的人才知道,外人都称他为“鸟王”。爷爷不服气,听到谁说鸟王,就会哼哼起来。他说,这算什么鸟王,这就是个鸟贩子、鸟骗子。仗着他懂鸟语,把鸟骗来,装进笼子里,再卖出去。小孩子可离他远点,谁知道他是不是人贩子?
奶奶不同意爷爷的说法,她说,都不容易,哼哼,都不容易。可怜人,多可怜人的一个人。可怜。我说,有什么可怜的,他那么怪,那么吓人。奶奶说,小孩子不懂,人都怪可怜,多不容易。小孩子不喜欢他,都怕他。他经常站在篱笆边上骂小孩子,因为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总爱去用棍子打他的杏。但他又很怪,平时不让打,等到杏子熟了,他又会站在路边上等小孩子们从他门前经过的时候给小孩子甜杏吃。
“过来,过来,吃个甜杏。”他突然笑起来,牙齿掉了好几个,黑洞洞的。
那杏子黄澄澄、香喷喷,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出来了,但是我们都不敢要他的。因为他是“怪老头”,谁知道他的杏子里有没有下毒呢?他是不是骗了小孩子再把小孩子卖到外地去呢?那几年,我们村上常有失踪的小男孩,我们几个怀疑就是他捣的鬼。
但他懂得怎么养鸟,我们很想去问问他,喜鹊怎么才能养活呢。
我和马豆、马龙带着阿彩去找怪老头。我们都胆战心惊的,有些害怕。他院子里那棵杏树真大啊,杏子都摘过了,叶子都快发黄了,但似乎院子里还有一股杏甜味。
“鸟王”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茶,收音机放着一段豫剧,他闭着眼。
他家的狗先叫起来,挣着绳子朝我们汪汪叫,我们吓坏了,拔腿就跑。跑出去十几步,转身站住,看见怪老头站起来,向我们招手。他大声呵斥他的狗,那狗很听话,退回窝里一声也不叫了。
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看,犹豫着。他又向我们招手,似乎看见了我手上托着的喜鹊,他说:“过来,过来吧。把鸟拿过来我看看。”
我们壮着胆子,迈进了那个院子。
“啊,喜鹊!你们几个小孩子从哪里捉到的?”他把喜鹊接过去,一只手抚摸着它的羽毛说,“这些年,猫头鹰来过,乌鸦来过,啥鸟儿都来过,就是喜鹊来得少。喜鹊来,好事到,我这是要有喜事了吗?”
我们有些紧张,他招呼我们坐下,把喜鹊先还给我,进屋里去了。不一会儿,他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一捧黄澄澄的大杏子!喷喷香!
“你们一人两个,吃吧,好吃着呢!你们哪里也买不上这么好吃的甜杏了!”他嘿嘿地笑起来,腮帮子窝进去,像一个鸡腚眼。
木朵没来,我们没敢让她来,否则她也会有两枚金黄的杏子,这让我觉得有些失落。我把杏子放到兜里,他又把喜鹊阿彩接过去。
“嗯,快会飞了。花喜鹊,尾巴长,一点不假。”他说。
“我,我们就想问问,怎么才能把喜鹊留住,怎么才能听懂喜鹊的话呢。”马龙笑嘻嘻地说,他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甜杏,“真甜!一点都不酸!”也不知道他怎么存放到现在的。
“这还不好办?!”怪老头说,“你把它当成朋友,别玩心眼,真心对它好,你心里咋想,就知道它心里咋想了。”阿彩在他手里很温顺,歪着头看他,小眼珠骨碌碌转着。
“可是,可是,我们怕它飞了,它就要会飞了。”我说。
“嗯,是只公喜鹊,还真说不好会被母喜鹊拐走呢。到了冬天它就长成小伙子了。”“鸟王”说,“要想留住,那就给它做个好‘房子’吧。”
阿彩是公喜鹊?我们有些失落,马龙更是很沮丧,他说“我还打算让它孵只小喜鹊呢。”
“巢做得好,还愁母喜鹊不过来?我再教你们一招,它就舍不得离不开你了。”“鸟王”从兜里掏出一把麦粒,放进嘴里,他把阿彩捧起来,让阿彩去他嘴里啄麦粒。阿彩看了看,果然伸着头去他嘴里啄麦粒了。
“喂小鸟儿,就得像它爸爸妈妈一样,嘴对嘴喂。”老头儿说,“可不能嫌脏,你真心待它,它就会觉得你是它爸爸、它妈妈。”
真有意思,我们也把麦粒放进嘴里,阿彩果然也去嘴里啄麦粒吃,它啄到我舌头上,麻酥酥的,真好玩。
从“鸟王”那里回来,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我们觉得这个怪老头其实也没那么怪,也并不吓人。他能分辨出喜鹊是公的还是母的,他还能教给我们喂养小鸟的绝招,他还说要是那样喂麻雀,麻雀也能养活的。
这下好了,我们决定要好好给阿彩做一个大大的暖暖的“巢”了。就做到屋檐下吧,马龙的爸爸是个木匠,我们让他做一个木箱子,又遮风又挡雨,阿彩一定会喜欢的。
4.筑 巢
爷爷听说我们去找怪老头了,很有些不屑。
我说,那怪老头家里也有很多鸟啊。
哼哼,爷爷说,你看,乌鸦、猫头鹰、麻雀都围着他,那是些什么鸟呀。我就没在他家里树上见过成群结队的喜鹊。喜鹊聪明着呢。
爷爷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咂摸着,怪老头他自己也承认很少有喜鹊到他那里去。看来,他算不得真正的鸟王。爷爷的朋友,山里的蒯爷爷那里的鸟儿,品种比他多多了,最关键的是,蒯爷爷那里一只鸟笼子也没有。蒯爷爷说过,鸟可不能关在笼子里,要是真喜欢鸟,那就让它们在树林子里飞。你想想,小鸟要是关起来,和坐牢是不是一样?它们的父母还不得急死?
这样咂摸咂摸,我觉得还是蒯爷爷的话道理多。看来我不把阿彩关进笼子里,是对的。但是给它做个舒适的鸟窝,这应该是没问题的。爷爷说过,想交朋友,就得对朋友好,朋友需要啥,你就给朋友帮助啥。
奶奶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你们养只鸟,把它救回来,这是个好事。可是孩子们你们还小,不知道啥是对人好,对鸟好。我就怕这喜鹊和你们太好了,终有一天,你会伤心的。唉。
伤心?我很疑惑,说,为啥要伤心呢?
是啊,人活着谁也跑不了伤心,奶奶说,你养个小动物,你就等着伤心吧。伤心吧。
这话我听不懂,我就问为什么。奶奶沉默了一会,说,孩子呀,你还小,你想想,你的路还长着呢,可是一只鸟,一只小猫小狗,能活多少年?它们早晚会有离开你的那一天,它们要是死了,你伤心不?
奶奶这么一说,我有点懂了。我知道奶奶每年都喂一头肥猪,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要杀了猪过春节,这个时候,奶奶总会唉声叹气地,躲在一边抹眼泪。后来,奶奶就不喂猪了。
我家还养过一只叫“四眼”的小狗,可听话了,可是有一天,它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因伤心哭得不行了。后来,有人说“四眼”是被偷狗的给药死了,卖到了镇上的狗肉店。从那之后,我就恨死了那些偷狗、杀狗的人。
爷爷接着说……你们小孩子,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林子大了什么人也有。爷爷抽着烟,慢悠悠地说,鸟不怕人,不见得是好事。
这让我更有些忧心忡忡,但我似乎又不太懂,算了,不管那些了,先給阿彩做个好房子吧。马豆和木朵才不管那些呢,马豆已经去门前的树林里找木头去了。那里有一堆木柴,是爷爷从伐木的树林里拉回来的,有杨木,有柳木,也有槐木。
最后,我们选择了一段杨木。我和马豆扛着,去马龙家了。
木匠果然名不虚传,他很快就帮我们打好了一所“小房子”,小房子宽敞明亮,有屋脊,有三面墙壁,像一座漂亮的瓦房。我和马龙抬着,回到了我爷爷家。我二叔正好也在,他笑着说,你们这是真拿喜鹊当朋友了?我们说,那当然了!你快帮我们安上吧!
木朵提议刷刷漆,让房子漂漂亮亮的。正好家里有刷门窗剩下的漆,我拿出来,用刷子刷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刷完了,小房子马上漂亮起来,像个童话里的小城堡。
二叔那天卖鱼赚了钱,心情很好,等油漆干了,他找了一把锤子和几枚钢钉,帮我们把它安在了屋檐下。我和木朵去奶奶卧室里,找了一块棉花瓤子,站在梯子上给阿彩铺上。
好了,阿彩有家了。我说。
阿彩下一步就等着娶媳妇喽!二叔说。
那一天,很晚了我还没去睡觉。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来爬上梯子去看,阿彩看见我,高兴地扑闪着翅膀,喳喳地叫。我刚下了梯子,它却突然一纵身子,跌跌撞撞地飞落下来。
啊,阿彩会飞了。我喊到。
我把它抓起来,一扬手,它扑啦啦在院子上空飞了半圈,又跌跌撞撞地飞回来,落在我掌心里。我再扬手——阿彩这次一振翅膀,飞到了鸟巢里,它高兴地叫起来。我也高兴地拍手,阿彩就又一抖身子,又飞下来落到了我胳膊上。我抱住阿彩亲了又亲,阿彩会飞了!
马豆和木朵也很高兴,他们伸开手掌,唤着“阿彩!阿彩!”阿彩犹豫了一会,歪着脑袋看了看,也飞了下来,落在他俩手掌心上。
阿彩一天比一天飞得好,飞得高。它白天很少进巢,它要么在枣树上落着,要么就落到地上,和我们一起玩。奶奶看见了,有些担忧地说,你们要看好丑丑,让丑丑和它交了朋友才真正让人放心了呐。
丑丑有点害怕阿彩,它总是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喵喵”叫两声就走开了,并没有要伤害阿彩的意思。我才慢慢放心一些了。
冬天到来的时候,阿彩成了一只大喜鹊了。它不光在家里枣树上玩,有时候一抖翅膀,就飞出去老远,半天才回来。我上学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牵挂它,奶奶说得没错,一旦感情深了,真是舍不得离开呀。我去上学,阿彩有时候在我头顶飞着送我出村,有时候一路送到学校,这真是美好的一幕,同学羡慕极了,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只鸟和人这样亲近,连语文老师都夸我,他说,马舟啊,你真是个天才,竟然能把喜鹊都训练得这么听话,真厉害。
我心里美滋滋的,但我不同意老师的说话,我想,我才不像怪老头那样训鸟呢,我就是对鸟好,鸟就对我好,我们是好朋友呢。好朋友,知道吗?好朋友!
很快,我们村上的人都知道我养了一只喜鹊了。他们见了我就会笑嘻嘻地问,小家伙,听说你养了一只喜鹊,很听你的话呢。
我会自豪地说,那是当然了。
他们说,我不信呢。
我就打个口哨,喊几声阿彩,阿彩听到就会从远处飞过来,落到我手上,和我喳喳喳地说话。有时候,不光阿彩飞过来,还会飞来好几只喜鹊,它们不落下来,只停在我旁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乱叫。
这是阿彩交新朋友了。马豆说。
有个鸟当朋友真好,我现在快成了明星了,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说,看,这就是那个养鸟的小孩,可厉害了。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那天我在路上遇到黑刚,他拦住我说,小熊孩,听说我送给你的喜鹊养活了,叫阿彩?
我点点头,低着头不敢看他。
哼哼,不错呀,改天拿来叫我看看,他说。
我吓坏了,心里默默祈祷着,阿彩阿彩千万别这个时候出现,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恶人黑刚啊,你以后看见它了就躲远点吧。
幸好阿彩没有飞过来,我长出一口气,拔腿朝学校跑去。
5.鸟的恋爱
几场北风一吹,天气凉了起来。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一场秋雨过后,我们发现了柳树树冠里藏着的那个巨大的鸟巢。
那巢做得很隐秘,悬在高高的柳树梢头。
“马龙,你看,那里有个大鸟窝。”我仰着脖子,放学后指给马龙说。
马龙也抬头看,“喜鹊窝!”他说,“这么大!”
哥哥马鱼也过来了,他今年十六岁了,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我爹在地里收拾庄稼。他抬头看了看柳树上的鸟巢,说:“喜鹊也不容易,一个树枝一个树枝地衔来,一个秋天才能垒一个窝。”
爷爷说:“做窝盖房子,这都是本分。鸟不懂事儿,还能知道得垒个窝。人也一样。”
“阿彩。那不是阿彩吗?”哥哥突然说。
我们抬头一看,两只大喜鹊正在柳树梢的鸟窝上站着,一只“喳喳”叫着,另一只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阿彩。”我喊。果然是它,阿彩从树上飞下来,落在地上。我一伸胳膊,它又飞起来落在我手上。这一段时间,阿彩神出鬼没,房檐下的小木屋,已经好久不见它的影子了。有时候它飞出去,半天不回来。有时候回来了,身边跟着好几只鸟儿,有喜鹊,有杜鹃,有苇喳子,甚至还有乌鸦。
阿彩是个鸟王。你看那些鸟儿都听它的。爷爷常说。我心里很高兴,阿彩真厉害。我为阿彩骄傲,它的确应该是个鸟王。它不仅个头大,羽毛漂亮,还懂人语,对其他喜鹊特别照顾,看来其他鸟儿都很喜欢它。
我问阿彩:“阿彩,上面是你做的窝吗?不是给你用木头做了个不怕风不怕雨的安乐窝了吗?”
阿彩喳喳几声,歪着头看我,又看看屋檐下的那个鸟巢。
另一只喜鹊也飞了下来,落在枣树上“喳喳喳”地叫着。阿彩看看我,又看看那只喜鹊,“喳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一抖翅膀,飞了过去,站在那只喜鹊身边,用喙理了理那只喜鹊的羽毛。它飞回来,在我手心里轻轻啄了两下。
哥哥突然明白了阿彩的意思,他说,阿彩,你是不是告诉我们,那个是你媳妇?阿彩好像点了点头,“喳喳喳”叫了幾声,又飞到那只喜鹊跟前,把头在它脖子处蹭了蹭。那只喜鹊还是没敢下来,就那样和阿彩一来一回地叫着。
奶奶高兴地说:“阿彩找了对象了,这是领回来给我们看看,我们这当家人得拿点好吃的,是不是?”奶奶进屋捧出来一把高粱,撒在地上,阿彩落下去,吃起来。吃一口,抬头看看那只喜鹊,叫几声;吃一口,再抬头看看。那只喜鹊在枣树上跳跃着,阿彩急了,叼了高粱粒飞到枣树上,口对口喂给那只喜鹊吃。
我们都惊呼起来,说,阿彩阿彩,这也太恩爱了吧。我心里有了一丝醋意,哼,好你个阿彩,怪不得这几天见不着你,原来是谈恋爱去了。
吃了一会儿高粱,阿彩和那只喜鹊飞起来,落到了柳树上的鸟巢里。马龙说,阿彩,下来!阿彩,下来!阿彩像是没听见一样,在树梢上并不下来。
爷爷嘿嘿地笑着,说,人家唱“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阿彩你这是找了媳妇忘了我们了吗?
气得马龙大声喊着:臭阿彩!臭阿彩!
看来那巨大的鸟巢就是它们的爱巢无疑了。奶奶感叹地说,这喜鹊多通人性,阿彩也真是好样的。咱给它做的小窝多好,可再好,它还是要自己一个树枝一个树枝地叼着给自己做巢,这柳树要是不落叶咱还不知道呢。你们几个小家伙听着,以后不管是谁,垫宅子、盖房子都得自己挣,只有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劳动建造的小窝才最好啊。
哥哥坐起身子,站起来,说,走了,回家套毛驴车拉土垫宅基盖房子去!
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奶奶也笑了。
6.喜报与危险
在滩区,除了水多,鱼多,就是土多。
我们几个小孩子,出去疯跑一天,回来就像个泥猴,浑身上下都是沙土。我们都讨厌沙土,可爷爷说,“土离开人没事,人离了土不能活!”
我跟着爷爷去地里玩,光着脚蹚着沙土走路。我们家的地很长,一眼望不到边。走到头了,就到了水边。阿彩跟着我们,一会儿飞出去,一会儿又折回来落在我面前。它飞到树上去,和其他喜鹊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那鸟巢都不如它做得大。
“这就是咱家的地,你要记住。咱家的祖坟就在那棵树下。”爷爷说。
“我记住了,就在鸟巢下面。”爷爷抬头看了看,笑了笑说,“好。”
往回走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细细的沙土扬了我们一脸,吹进了我们嘴里。我“呸呸呸”地吐着唾沫,真是太涩了。
祖父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沙土,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好吃啊,这土。”
阿彩也很喜欢在沙土堆里玩。它用沙土洗澡。它倾斜着身子,用翅膀把沙土扬到身上,就像下雨一样。喜鹊都爱玩这个游戏。玩一会儿,它就飞到柳树上的鸟巢里去歇一会儿。
那一段时间,阿彩也不进房间来和我玩了。我很有些失落,和爷爷躺在床上,他讲故事我也不爱听了。奶奶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点不假。”爷爷说,“俺马舟可别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爷爷奶奶就行。”
爷爷说得我都快掉泪了,我郁闷地说,臭阿彩,再这样不和它做朋友了。
爷爷说,朋友可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呢。再说了,阿彩长大了,这个季节做好了窝,那是要娶媳妇准备开春下蛋孵小喜鹊喽。
啊?要生小喜鹊了?我又高兴起来。
爷爷悠悠地说,冬天就快来了,你看其他鸟都飞到南方过冬去了,喜鹊不是候鸟,它们留下来守着窝,舍不得离开你呢,多好的朋友。
我听了心里才有了一点满足,想,等阿彩有了小喜鹊,就可以做爸爸了,多好的事啊。
爷爷却不说话了,他一定想起来他的那个大山里的好朋友了。他说,唉,老朋友年纪大了,今年明显看着不如去年,已经快走不动路了,也许,就在这个冬天,他就要离开我们了。
奶奶说,老头子,要不趁着大雪还没有下来,年底前你再去看看老朋友吧。
爷爷吧咂吧咂嘴,吸一口烟袋,慢慢地说,我也这么想的,我这几天心里老是扑通扑通跳,想可千万别有什么事。这样,你给我准备一下,我过几天就去山里看看。奶奶说,好,我晒晒麦子,磨了面,给你蒸几锅大馒头,他可爱吃我们这里的馒头了,你去的时候带着。
听着爷爷和奶奶说话,我心里很羡慕。我想,这才是好朋友呢。我和阿彩也要做这样的好朋友。
马龙很嫉妒我有一只喜鹊,常故意唆使着“花豹”去咬阿彩。马龙这时候真坏坏的。我说,“花豹”,别听他的。这是阿彩,阿彩是个孤儿,我们一块保护它。“花豹”靠近阿彩,鼻子嗅嗅,果然并不咬它。阿彩也越来越大胆,会飞了之后,经常落到“花豹”身上,让“花豹”驮着它走路。“花豹”也很活泼,箭一般窜出去,把阿彩颠得翅膀扑啦啦摇摇欲坠。后来,阿彩一振翅膀,就飞到“花豹”前头去了,站在树枝上“喳喳喳”地叫,像是给“花豹”加油。我高兴坏了,说,阿彩和“花豹”也成好朋友了!
马龙撇撇嘴说,没听说小狗和小鸟也能成好朋友呢。
爷爷说得没错,鸟巢筑好之后,阿彩更忙碌了。天气冷了,那只常和它在一起的长尾巴花喜鹊很少飞下来了,有时候站在房顶上可以看到它趴在窝里一动不动。阿彩一趟一趟地飞出去,再飞回来。回来的时候嘴里常叼着一只虫子,那只母喜鹊就张开嘴把虫子吞下去。
马豆很想爬上去看看,马豆总是这么有好奇心,他也很会爬树,那个鸟巢所在的地方,我相信马豆完全可以爬上去。但我不想让他上去,我怕他上去吓着了阿彩一家。奶奶也不让他爬,那柳树那么粗,树梢又那么细,爬上去风一吹,摇摇摆摆,掉下来还了得。
二叔已经指着鼻子警告他了,说如果马豆敢爬树,他就把柳树锯了,还少不了一顿好打。
马豆怕二叔,一直跃跃欲试,但一直也没敢爬上去。
爷爷趁着年前还没下雪,到山里去了。看他的老朋友蒯爷爷。
第二天,我刚放学回家,红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给我说,阿彩被小国抓到了。小国说是要玩点天灯。
我一听急坏了,啥?阿彩被小国捉到了?要点天灯?我揍死他!
我抓了木刀就往外跑,遇见马豆,马豆也跟着一起往外跑。跑了半截,红林说,最好也去喊一下马龙。毕竟小国比我们大好几岁,又坏又狠,他要不承认,咱们打不过他。
马龙和小国打过一架,虽然小国年龄大点,但马龙下手快,跑得快,也没吃亏,两个人有仇,喊上马龙我们有把握。
我们又去喊马龙,马龙却站在那里不动,眼睛骨碌了半天,说,我去也可以,但是如果能把阿彩救回来,得让我带着阿彩回家玩一天。
这个马龙,这个时候竟然这样要挟我,气死我了。但是我想了想,就答应了。我觉得阿彩在马龙手里总比在小国手里还要好些。
我们几个人奔跑着朝小国家跑去,一脚踢开小国家的篱笆门,气呼呼地冲进院子。小国正在和他娘一起给毛驴铡草。
我说,小国,你到底把阿彩怎么样了?!
小国直起腰来,说,啥?阿彩?阿彩是啥?
马豆说,你别装疯卖傻,阿彩就是马舟喂养的喜鹊,那只通人性的喜鵲,你藏哪里去了?
哦,就是那只破鸟啊?我什么时候见你们的破鸟来?!小国说,我没见。
我听人家说了,阿彩被你捉住了,你要“点天灯”?!红林说。
啧啧啧,原来是你告的状。你听谁说的?我撕了他的皮。小国说。
看着他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们都气坏了。我们冲进屋里搜了一圈,满院子找了一遍,啥也没找到。找不到阿彩,也没法确定他真的捉住了阿彩,我们都很沮丧。我问红林是不是亲眼看见他捉住的阿彩,红林摇摇头,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我一下子泄了气。
回家后,阿彩却也回来了。太危险了,我摸着阿彩的身体和羽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7.失恋记
过了年,天气一天暖似一天,黄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在岸边走,老远都能听到“咔嚓”“咔嚓”解冻的声音。
阿彩已经孵化出了小喜鹊。爷爷从山里回来,蒯爷爷身体越来越弱,蒯爷爷把他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梅花树送给了爷爷,爷爷扛回来,就栽在了窗户下面。
但“花豹”却失踪了,一点音讯也没有。马龙疯了一样地找它。他还写了一大堆“寻狗启事”的小广告,骑了大黑骡子,沿着黄河滩区几个村庄挨个去贴广告、发广告。我们心里也空落落的,这么好的一条狗,不,一个“好朋友”就这样失踪了,真让人难过啊。
“花豹!”“花豹!”我们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是这样对着原野喊。可原野空荡荡的,什么回声也没有。“花豹”不见了,让我难过,就好像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一样,真不是滋味。但我心里还有一些担忧,让我整日提心吊胆的,那就是我害怕阿彩有一天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如果阿彩就这样不见了,我可怎么办呢?
果然,小喜鹊会飞了不久,那只母喜鹊也不见了。
阿彩又恢复了单身。高大的柳树上,只剩下一个硕大的鸟窝举在那里,春风一吹,柳树开始发芽,远远看去已经有了绿意。鸟巢上只剩下了阿彩孤独的身影,它有时候飞上去,趴在窝里一动不动;有时候它就飞下来,落在屋檐下的鸟巢里,呆呆地待一会。
阿彩最爱落的地方是那棵梅树。梅花已经开满了整棵树的所有枝条,阿彩藏在花朵后面,它的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着,有时歪着脑袋向屋里看。过了年,木朵又回城里了,她恋恋不舍地向阿彩告别,告诉它放了假再来看它。阿彩很喜欢木朵,它总是飞下来,落到木朵的手掌上或肩膀上,歪着头看她,和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儿。木朵的眼睛水汪汪的,阿彩从那双黑黑的眼睛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木朵轻轻地捧着它,可怜它孤孤单单的样子。它的孩子飞走了,阿彩又成了一个人了。这一段时间,阿彩特别需要人,不管熟悉不熟悉,只要有人一吹口哨,或者喊它一声,它就会飞下来落到你身边。
爷爷在这春天老了很多,他脚步迟缓,天气不冷了还穿着棉袄棉裤,戴着棉帽子。他每天都去田里转转,看看,有时候他牵着白马一块去,到河边草地上让白马去啃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草。
白马也很老了,和爷爷一样迈着迟缓的步子。村上的人见了都给他们打招呼,爷爷会哼一声,也不多说话。白马有时候会打个响鼻,已没有了以前的响亮,噗噗地像吹了一口气。
刚进了三月,我家的白马却死了。
爷爷哭了两天。后来,他颤颤巍巍地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我家祖坟,在祖坟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白马生前用过的一个马笼头、一双马镫埋在了里面。他还扛了一块刮了白皮的木板,就立在了黄河边,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白马之墓”。
8.失踪记
清明节就要到了。田野里麦苗已经过膝高,抽穗的麦秆饱满、碧绿,麦子的小黄花开了,粉嘟嘟的花蕊儿挂在麦秆上,仔细闻闻,有一股麦子香。
阿彩不见了。
这次阿彩是真的不见了,以前也有过一天两天不见的情况,即使在它热恋的季节,它总能在你觉得它要失踪的时候出现,有时候它很疲惫,叫声难听;有时候它很颓废,羽毛脏污;有时候激情昂扬,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叫声高亢,那大概是有什么兴奋事儿要和我们分享的。但这次,过年后,大家都沉浸在失去白马和即将失去爷爷的苦恼中,谁也没有注意,阿彩已经好几天不见了。
我发现这个事儿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我给马豆说了,马豆也恍然大悟般说,真的好几天不见阿彩了,阿彩呢?阿彩!阿彩!
我们到处去寻阿彩,屋檐下的鸟巢里没有,柳树上的鸟巢里空空荡荡,院子里梅树下,只有阿彩几根羽毛,阿彩一点踪影也没有。
我都快急哭了,坐在教室里上课,心思一点也不在学习上,放了学往家跑,一路奔跑一路喊着阿彩,阿彩。
我和马豆找来了马龙和红林,一块去河滩地里,去河滩树林里,去河边芦苇荡里寻找阿彩,可阿彩毫无踪影,我们嗓子喊哑了,阿彩一点回声也没有。
“算了,或许它已经死了。”红林说。
“也许,它被黑刚捉去了,你们都知道,黑刚扬言要抓住阿彩的,那可是他送给咱们的鸟儿。”马龙说。
“是不是被小国点了天灯?”马豆说。
我心里真难受啊,这么快就让我尝到了失去“老伙计”的滋味了,这可不是好滋味!找了两次,马龙不想找了。他说:“别找了,出了事它就回不来了,不出事它早晚能飞回来。就像‘花豹’,说没有就没有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说起来“花豹”,我们又开始想念“花豹”了,那是一只多么听话的细狗啊,可惜失踪再也找不到了。那一段时间,马龙茶饭不思,说起来就眼圈红红的。
二叔给我们开玩笑,说阿彩被拐跑了。
啥是拐跑了?我问。
就是被外村的母喜鹊给迷走了呗。他笑嘻嘻地。
看他那样子,真烦人。不过,我才不信呢,阿彩绝不是“见了媳妇忘了娘”的鸟,它一定是被别人抓住了,给藏起来了,否则,阿彩一定不会离家出走的。
那几天走在原野上,我们越来越灰心,黄河还是原来的黄河,庄稼还是原来的庄稼,太阳越来越暖了,整个河滩上花草都盛开了,在风中摇摇摆摆。一只野兔子从我们眼前跑过去,蹿進麦田里,我们看了一眼,也没有去追。我们一点情绪也没有,就那样恹恹的,垂头丧气,像两只斗败的公鸡。
到学校里上课,好多人也知道我的喜鹊不见了,他们有的说太可惜了,有的却幸灾乐祸说这就是早晚的事。我听了气得难受,不理他们。直到这天放学,马豆班里的一个同学找到马豆说,他知道那只喜鹊在哪里。
真的吗?我问马豆。
马豆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必须得把你的连环画给他看几天,他才告诉咱们。
我有一套《霍元甲》连环画,是我舅舅去省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借着我的书看,开始我还借给他们,后来他们总是把书弄得很脏,还丢了两本,我就不借给他们了。
不知道马豆班里这个叫刘一鸣的家伙咋也听说了。我对马豆说,你把他喊出来,只要真的知道阿彩在哪里,我就借给他看一个星期。
这天下午课外活动,马豆把刘一鸣喊了出来,他跟着我们到了教室东边的墙角处,我急忙去问他是不是知道阿彩在哪里。
他看了我一下,说,知道。
墙角的旮旯很脏,一堆砖瓦丢在那里,一棵梧桐树从砖瓦堆上长出来,一人多高了。阔大的叶子绿莹莹的,一两朵紫色的梧桐花正含苞欲放,一股淡淡的甜腻的梧桐花味夹杂着厕所的臭味被风吹过来。四月的风,让我小小眩晕了一下。
那太好了,快告诉我吧。我焦急地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并且神神秘秘地说,实话告诉你们,那只喜鹊现在在彭村。它被逮住了,拴在人家家里的一棵梧桐树上,现在它哪里也飞不走。那鸟不吃不喝,光叫,已经瘦得毛都掉了。
啊?彭村?我吃惊地说。已经一个星期了,不吃不喝的,阿彩成了什么样子了啊!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彭村的?我问。
他不是彭村的,他外婆家在彭村。马豆说。
刘一鸣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那是平原上一个大村,学校里有不少彭村的小痞子。可是阿彩怎么飞到彭村去的呢?
他又眨巴眨巴眼睛,哼了两声,说,你动脑子想想,你们村谁家和彭村有亲戚?
我想起来了,马龙外婆家不也是彭村吗?马豆说。
难道是马龙?他,他……我脑子嗡嗡的,有点发晕,怪不得最近马龙中午不回家吃饭了,老是去他外婆家吃饭呢。
中午放学,我和马豆没有回家,而是骑着车子朝着三公里之外的彭村飞驰而去。我和马豆骑得飞快,我们要赶在马龙到之前赶到,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彭村很快就到了,我和马豆停下车子,悄悄地向那个破败的大院子走去。马龙姥爷死了好多年了,马龙外婆年纪也不小了,她去我们村上马龙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我们认识那个胖老嬷嬷。
院子很大,几件土坯房已经很破旧了,只是院子里的梧桐树很高大,四月的平原,淡紫色梧桐花正在开放,满树上是小喇叭一样的梧桐花,甜腻腻的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院子里没人,我和马豆悄悄推开篱笆门,猫着腰钻进去。
阿彩!看到了,就在其中一棵梧桐树上,一根细尼龙绳拴着一只蓬头蓬羽的花喜鹊,那只鸟儿无精打采,站在一根树枝上,缩着脑袋。那不正是阿彩吗?
一直趴在墙角的狗叫起来,把我和马豆吓了一跳。
胖老嬷嬷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端着舀子。
谁呀?你们是谁呀?她问。
哼,我气呼呼地说,你不认识我们了?我们是马湾村的!
马湾的?哦,那你们认识马龙吗?她说。
马龙!马龙偷了我们的鸟,原来拴在你家里!马豆说,真气人!
啥?这鸟是你们的?马龙说是他捡到的,他爹不让他养,就拴在这里,他每天放学捉了虫子来喂它。
哼!阿彩,阿彩,它叫阿彩,是我和我哥哥從小喂大的,不信你看看它认不认识我们?马豆说。
阿彩看到我们,立马来了精神,扑啦啦飞下来,“喳喳喳”地叫着。我急忙走上去,把它托在掌心,阿彩已经不像样子了,我的眼泪扑嗒嗒掉下来,我亲着阿彩,说,阿彩,阿彩。
这时候,门口一阵铃铛响,一个人骑着车子直接冲进了院子。我们扭头一看,是马龙!他也发现了我们,把车子一扔,扭头就跑。
马龙,你别跑!马龙,马龙,你给我滚回来!我和马豆喊着。
唉,老嬷嬷看着我们,叹了口气,说,这个熊孩子,真是的,还骗我说是捡来的。
马龙跑出去几十米,站在树林子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看上去有些害怕。我们一追,他就跑;我们站住,他就站住。
僵持了一会,我和马豆返回来,帮阿彩解开绳子,我们决定先把阿彩带走。我把阿彩抱在怀里,阿彩也紧紧依偎着我。胖老嬷嬷老远喊着马龙回来,说,快回来给人家道歉。马龙站在那里,不动弹。
我和马豆出门,骑着车子往回走。阿彩就落在我的自行车把上,暖和的风一吹,我的心里好受了一点,只是马龙真让人生气,太伤人心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们又高兴又生气。我们想不通马龙为什么会这样。
奶奶看着我们说,孩子呀,你看看,你们平时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也会伤人的。你们要记住,好朋友伤了人更厉害。马龙这是嫉妒你们的喜鹊了,他心爱的狗狗丢了,你们的鸟儿和你们这么好,他心里能好受?你们也得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次还好,你们又找回来了,它也没事,这就好,这就好。是不是?
马龙是当天晚上和红林来找我们道歉的。他让红林把我们喊出去,他低着头,红着脸,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崽,站在距离我们五六米远的地方,不说话。
看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马龙,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
红林把他怀里的小狗崽抱过来,塞给我们,说是马龙从他外婆家带回来的,送给我们道歉的,他知道我很喜欢小狗,他就把他外婆家最后剩下的这只小狗带过来了,算是给我们赔罪。
那小狗崽憨头憨脑的,是黄色的,眼皮上面有两撮黑毛儿,他乌溜溜的小眼珠看着我和马豆,“吱吱吱吱”地往我怀里拱。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我看看马豆,马豆也看看我。我俩早就想养个小狗崽,可惜没地方要,这个小狗太可爱了。
红林趁机说,马舟,马豆,你们原谅马龙吧,他是太喜欢阿彩了。他既然知道错了,专门来道歉,咱们就原谅他吧?以后咱们几个还是“好朋友”好吗?
马龙也慢慢走过来,说,对不起。
我俩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对方,点了点头,说,好吧,这次原谅你了,下次可别再伤了“朋友”的心了!
马龙点点头,脸红得像块红布。我们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们抱起小狗崽,往家走去,阿彩也飞过来了,它喳喳喳叫了几声,又飞到树上去了,走出了很远,我回头看见马龙和红林还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扭过头,不看他,大声喊了一句,明天早上再一起去学校啊!
我听见马龙颤巍巍地回了一声“嗯”,红林也大声地回了一声“明天见”!
9.告 别
爷爷死了。
我们都以为爷爷能撑过收麦,那时候麦子已经黄梢,饱满的颗粒金光灿灿。奶奶把青麦粒熬了粥,用勺子喂给爷爷喝。爷爷半躺在土炕上,就着咸菜,喝了多半碗。我们都觉得爷爷要好过来了,他眼睛亮亮的,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东厢房里,一口大黑漆棺材摆在那里,棺材里盛着去年剩下的麦子,金灿灿的麦粒堆满了寿材,一个红漆大福字更加鲜艳。
清明节时候大家提前给爷爷修好了坟。坟就在黄河岸边树林里,一片祖坟中间。听说要动员搬迁的风声越来越紧,政府已经在黄河滩外平原给划定了一片地,那里要建一个小区,像县城那样,盖楼房,一座一座的楼房。马湾村的老少爷们都要撵到楼上去住,“爬高楼”,“干干净净的一点土也没有”,来做工作的乡政府的干部说。
爷爷终究没有等到搬迁,没有等到这一年的新麦收割下来,就死了。
那一天,送葬的队伍很长,我们都披麻戴孝,跟在队伍里。只是谁也没有注意,队伍里还有一个送爷爷的人,直到把棺材埋进土里,大家都住了声,那人还趴在新坟前呜呜地哭。
“鸟王!”有人说。
“鸟王?”我吃惊地看着那个老头儿,这不正是我们村西防台上喂鸟养鸟的“鸟王”吗?他怎么来了?爷爷生前不是最讨厌他的吗?
“老哥呀,老朋友呀,我来送你一程,你要原谅我呀。”他嘟囔着,“那时候,都怪我太年轻,咱俩是多好的朋友呀,但都是个要强的人,一言不合闹了误会,我真不该呀,唉呀呀……”我惊呆了,什么?他也是爷爷的朋友?
他继续哭着说:“老哥呀,这几十年,我心里不好受,我就想去给你道个歉,可是你知道,我这面皮薄呀,这面皮害了我害了咱,我真不该呀啊啊……”
我和马豆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秃顶的老人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树林的树枝上,落着不少鸟儿,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阿彩也在树枝上,还有乌鸦,麻雀,一群鸟儿也在哭着爷爷吧。
“这下好了,是朋友就得解开这个结。是不是。你爷爷在底下听见,也就心里轻松了,别看他嘴上老是说他的不是,我知道,他心里也是很难受的。”奶奶说。
原来这样,啊,这就是朋友啊,我和马豆有点恍然大悟,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交朋友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事,是不是。”奶奶对我们说。
我们点点头,那个晚上,我和马豆都没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一点困意也没有,直到天亮了,我们才进入了梦乡。
雨季到来了,洪水就要来了。
这时候高粱刚红穗头,玉米吐着红缨,大豆的叶子刚开始发黄。乡里的宣传车一天能来八趟,大喇叭哇哇地喊着,要河湾村以及河滩区所有的村庄做好防汛工作。该收庄稼的抓紧收庄稼,该转移财产的抓紧转移财产,猪呀,牛呀,羊呀,就都迁到黄河以外平原亲戚家去吧。还有年纪大的老人家,吃奶的孩子、坐月子的媳妇,能回娘家的抓紧回娘家,能住闺女家的抓紧去闺女家,河滩外平原比咱河滩里安全。其他的男劳力不能走,一律留下抢收,防汛,听从调遣,大堤上天天晚上住满了防汛的值班人员,河道边的渡口旁,木船早已经靠了岸,浮桥也要紧急拆除,耳朵灵性的一天数次趴在河边沙地上听动静,听着上游的水声,一旦能听着轰隆隆的响声,就抓紧时间报告,各就各位,与洪水战斗呀。
大人们都忙起来,学校里也放了假,我奶奶被我小姑接到城里去了。我爹和我二叔忙着收割庄稼,我哥哥马鱼开着三轮车,一趟一趟地从地里拉庄稼,他把庄稼运到大堤外侧,垛成一个大垛,晚上他就住在那里看着。
阿彩不懂得这些,在我们头顶上也跟着喳喳喳地叫。
我看看它,说,我要是阿彩就好了,再大的洪水也不怕,反正水淹不死鳥。
红林说,那可不一定。要是洪水把树梢淹没了,鸟也没地方落脚,它飞呀飞,还不得累死?
马龙笑话他,那鸟和你一样傻呀?河滩里没有树了,它不会飞到大堤上那片树林子里去吗?
红林也笑起来,说,阿彩你听到了吗?你傻还是不傻呢?
黄河水面很脏,水更浑了,可是并没有漂浮着的木头、牲畜和家具。黄河大堤外面,是搬迁移民新村。一排排整齐的砖瓦房真是气派。我们都嘟囔着嫌我们马湾村人脑子太笨,不愿意搬迁,你看看人家滩区外面平原上的村庄,多平坦,多安全呀。
我们本来在大堤上玩儿,正往回走,忽然就见堤上车和人都慌张起来,车开得飞快,人扛着铁锨,拿着镐头,都往坝头上跑。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朝西方跑。西边的天格外红,仿佛有晚霞在燃烧。堤上防汛的民兵敲着锣,一边跑,一边喊:“洪水来了!已经到了黑虎庙了!快跑啊!”但洪水浪头跑得比谁都快,快到我们村的时候,我们迎头就遇上了滚滚而来的洪水……
浪头冲到了马道口一所低矮的土墙上,“呼啦”一下,土墙倒了,整个土房子瞬间坍塌下去,浪头就拍到了大堤上。
我和马豆拉着手跑,手心里全是汗,我们站在堤上,朝马湾村远远看去,只见我们村在洪水中像一个孤岛,整个河滩地一下子全成了黄河水道,真吓人呀。
天色黑下来,我们无处可去。要不回我外婆家吧?红林说。去我外婆家也行,马龙说。
对呀,我们忽然想起来了,红林外婆家和马龙外婆家都在滩区外的平原村,我们就去那里躲躲吧。
我想起来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嬷嬷,她那么热情留我们吃饭,还会讲故事。我说,我想去红林外婆家。
马豆也说和我一样。
我们四个人互相看了看,说,那就先去红林外婆家住一夜,喝点面条,听几个故事。明天看看情况,如果能行,再去马龙外婆家做客,这样我们就不愁没地方吃住了。
只是阿彩没有踪影,我有些担心,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四个人和我哥哥马鱼说了一下,朝堤外红林外婆家的村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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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退去了,我们重新回到了马湾村。
脚下是大水过后留下的稀泥,我们四个人蹚着泥水,往村上走。田野里的庄稼几乎都没有了,有些没被冲走的庄稼倒伏在地上,浑身裹满泥巴。
我们村上失踪了六个人,有老人,也有孩子,还有男劳力。我们走在路上,走在村上,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大人的脸黑着,眼皮耷拉着,垂头丧气。
这黄河真可恶,书上还说是我们的母亲河,天下哪有母亲这样对待孩子的?红林说。
叫我说,咱就不该住在这里,住在河道里算是个啥?不淹咱淹谁?你看人家大堤平原上的村庄,多安全!马龙说。
我也不想住在这里了,我爹说有钱了就带我住到镇上去,到时候再也不怕发洪水了。马豆带着哭腔说。
我叹口气,心里牵挂着阿彩。这几天来,阿彩一点踪影也没有了,不知道它飞走了还是淹死了。要是被大水卷进去……想想就让人难过。
还没有开学,我们几个人在河滩里游荡。河边的墓地都冲平了,有的露出棺材的一角,有的地方埋着一块墓碑。我找到爷爷的墓碑,和马豆一起把土和泥刮去,重新用水冲了冲。白马的木牌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在树林里游荡着,树林东倒西歪,一个鸟巢也不见了。
快看那是啥?马豆突然指着前面不远处说。
我们跑过去,原来是一张破网。一张大网,还拴在几棵柳树树干上,网上有不少被水冲坏的窟窿,没有窟窿的地方,挂着一些鱼和鸟的尸体,还有几件从上游冲下来的破衣服、乱蓬蓬的杂草和树枝。
这是黑刚的捕鸟网!没想到连鱼也挂上了,嘿嘿。马龙说。
的确,很多死鱼,翻着白眼,挂在上面。但大多鱼的尸体已经腐烂,只剩下干巴巴的鱼头和鱼刺骨。还有鸟,喜鹊、乌鸦、苇喳子……
喜鹊!马龙说。
啊?是不是阿彩?我说。
我跑过去,只见在鬼魅般的网眼里,一只已经面目全非的喜鹊的尸体挂在尼龙绳缝隙里。
千万别是……阿彩。我在心里默念。
是不是阿彩?大家围上来,仔细看这只鸟。突然,我发现在喜鹊的鸟爪上,套着一个小铁环。
它就是阿彩!我张大了嘴巴。
阿彩上次丢了之后,我们为了做个记号,在阿彩脚上挂了一个小铁环,这不正是阿彩吗?!
我一下子蒙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眼泪扑嗒扑嗒掉下来。
一定是发洪水前阿彩就被大网缠住了,否则,洪水怎么可能淹死一只鸟呢。马龙说。
这可恶的黑刚!真该把他抓起来枪毙了!我骂。
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哪怕阿彩飞走了再不回来,只要它活着,只要我们的朋友还活着,那也比死了强。可是,如今,如今……阿彩死了。
我们沮丧极了。
院子里的梅花树和枣树还在,只是折了一些树枝,叶子全没有了。奶奶站在梅花树前半天不动弹,她一定又是在想爷爷了。
政府通知,最多半个月,我们就都要搬迁出去了。我们又都有些不舍。
田地里的水落下去,庄稼地里金灿灿的沙土又耀人的眼。多好的沙土,多好的土地,發一次大水,受一次灾,但是大水过去,这地是没得说了。种啥长啥,种金子也能收金子!
是呀,那土地真诱人,但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多危险!姑姑说。
这黄河呀,就是混账,让人不得安生。我二叔说。
奶奶不说话,半天才说,唉,这不怨黄河。
我爹问,那怨谁?
怨人。奶奶说。黄河发大水,还是人没有和黄河真心当个好朋友。要是把黄河当好朋友对待,别光想着从黄河里捞好处,舍得花钱去管它,去养护它,黄河一百年也难发一次大水。是不是?
奶奶说得有道理,这些年大家都看见了,黄河里的水脏了,黄河岸边的树木砍伐卖钱了,黄河滩上的土也被一车一车都拉走卖钱了……我想起来那几天在红林奶奶家住着,那个慈祥的老嬷嬷也这么说。
过了年,我就读高中了,要去县城里上学。我爹说,到了中学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听说黑刚给抓起来了,发洪水的时候,他不配合防汛,在晚上撑着小船到没人的人家偷东西。
我和马豆、马龙、红林也很高兴,觉得为阿彩报了仇似的,但心底却又有些惆怅,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哥哥马鱼把三轮车给了我爹,背着包走了,说是去南方打工。
南方是哪里?我问他。
哼哼,等你考上大学你就知道了,去南方上大学,哥哥说。
一转眼的工夫,我背着行李,坐上火车,真的就到南方去读大学了。时间像黄河里的水,一晃,一晃,就流过去了。
很多时候,我站在南方城市的高楼上,望着遥远的黄河滩区方向,久久站着,沉默着,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而那遥远的黄河涛声像雷声一般隐隐传来,响在我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