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涛
著名出版人沈昌文先生寫过一本自传《也无风雨也无晴》,书名来自苏东坡那首《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一个曾经沉寂在我们语文课本里的文化符号,近年来却突然成为显学,甚至化身成了精神图腾。
我们为什么突然狂热的喜欢起了苏东坡,也许不仅是因为他的诗词才情,毕竟我们还有李白和陶渊明,但苏东坡身上却有一种不可替代的精神力量。我以为苏东坡最大的魅力是在一种“知其不可”的人生逆旅中保全了自己,活出了精彩。严格来说喜欢苏东坡和敬仰苏东坡是两回事,“喜欢”可能是基于那些传诵千古的文字,而“敬仰”则是苏东坡的人生境遇如一抹夕阳余晖投射在我们的身上,一千多年了,依然光芒璀璨,充满温暖。
苏东坡的前半生就像李白一样,少年成名,名冠京师,然而就在那璀璨的光芒闪耀过以后,苏东坡的人生其实是一场断崖式的放逐,杜甫和陆游的悲情是大环境下个人的情绪反应,而苏东坡的不幸只是在于他生在罗刹海市。他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只想洒脱性情,寄情山水,但总有一股力量想治他于死地,由于宋太祖开国之初立下了不杀士大夫的规矩,所以苏东坡还不能得一个痛快,他必须去经历精神上的凌迟和无休止的流离。
有人希望苏东坡崩溃,至少堕落沉沦或者无声息地消失于世间。然而苏东坡让所有的诅咒彻底失望了。在那一场对现实无能为力的岁月对决中,他保全了自己内心深处稚子般的光明,他在陌生与荒芜的流放地里诗词高歌,大快朵颐。我甚至在想,即使不谈论一句苏东坡的诗词,也足以让我们对他肃然起敬,因为他提供了一种读书人活在世间的生活方式,提供了让理想主义者浪漫生存的生活模板。
所以,在字里行间里喜欢苏东坡,在现实的足迹中感怀苏东坡。
中国的餐饮江湖里真就有一家以苏东坡为名的川菜龙头企业“眉州东坡”,创始人王刚梁棣伉俪算是苏东坡的老乡,眉州东坡的那家“母亲店”就坐落在三苏祠的隔壁。几年前我们径自来访,怀旧而精致的口味让我记忆犹新,没想到不久之前的一场“味觉东坡之旅”让我得以故地重游,咀嚼苏东坡的情怀味道。
眉州东坡相邀,到东坡故里,吃一遭东坡遗韵,自是人间美事。同行的既有俞斌王勇这样的厨林大咖,也有笔耕不辍正在集中火力钻研苏东坡的辉哥,于是这一趟从清晨逛菜市场、中午饱飨盛宴、下午古迹论道、晚宴地方风味、宵夜草根美食、凌晨还来一碗民间手艺践行的美食行程,既紧凑,也饱满,既有滋味,也有人情。
眉州东坡的菜肴在国内绝对算上乘,和前卫时尚的概念川菜不同,两位创始人用一种敝帚自珍的态度收集乡土往事,希望以味载道,能够传承一种人生哲学的味觉态度。这也是我流连成都的原因,有人在策马扬鞭地积极往前看,有人在持重守望地回眸凝视,传承和开拓,都是双峰并峙的现实价值。
梁总精心筹备策划的美食之旅安排得繁花炫目,美味佳肴纷至沓来,竟有些应接不暇,回味再三,亦有味道存心。
一道菜式是“麻婆豆腐脑花”,作为经典川菜的麻婆豆腐,如今早已角色难辨,在沿海的奢华餐厅里有加入和牛、婆参的精致版本,但在我看来,加入脑花虽然有些江湖草莽,可味道更加融合释怀。梁总回忆说这便是她童年时所经历的美味,食材并无贵贱,这也是东坡先生在黄州烹饪猪肉时高度提炼的价值观。
厨师把精力放在高端食材的研发上,以期获得利润回报,无可厚非。但所谓的初心,不正是应该从美味出发吗?这卖不起高价的麻婆豆腐脑花倘若真是唐突了佳人的雅集,那便留做我独享的珍馐好了。
还有一道小吃是清晨践行时吃到的“膳馔面”,是王刚先生斥资拯救的民间工艺。这道几近失传的“小面条”通人情,但不通世故。所谓“小面条”并非与“重庆小面”相较而言,这膳馔面据传乃是成都一带公馆家厨为女主家眷烹饪的小型面条,每碗摸约只是一口的分量,有点像日本的一口凉面。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矫情吗?煮一大碗面条分做若干小碗不就好了?这便是不通人情之处了——真正的面痴都知道,即使是饭量不足,宁可要两小碗,也别点一大碗。烹饪面条时也讲究一个气场乾坤,独自出世和混沌分离自是不同境界。
膳馔面的琐碎在于每一口面条都是单独烹煮,那口面那口汤的“气”都是浑然一体不曾分散的元神。但在锱铢必较的市场买卖中,这种价值坚持显然很难赢得大众共鸣,式微本是定数,难得遇有缘人,王刚先生把膳馔面的传人礼聘到自己的企业里,不断设计商业模式和消费场景,为的是让这碗不通世故,却颇具人情的膳馔面得以赓续。
眉州东坡的味道可以汗牛充栋地写成诸多菜谱,苏东坡的人生况味可以折射出万千姿态。白驹过隙,匆匆一日,当然不能尽得东坡滋味,但遇有缘人,做有趣事,悟非常道,一羽鳞光,足以快慰平生。无论低谷高潮,难得百折不挠。何分滋味贵贱,心中自有曲直。
风雨与晴,本是常态,东坡先生放下尘世纠结,内心光明地看到“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或许是“东坡菜肴”让人温暖让人坚强的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