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石榴树

2023-11-02 16:16李星涛
妇女生活 2023年10期
关键词:石榴树石榴复查

李星涛

自从母亲住院那天起,我就考虑为她租个适合她居住的房子。

我家住的是六层楼房,没电梯,已八旬高龄的母亲每次上下楼爬100多级楼梯不现实,但医生又让她适度锻炼,我打算给她找个不用爬楼梯就能出门散步的住处。

恰好,我家楼下靠近我们学校教工家属院北围墙外有一排民房,我觉得从中租几间很合适,一来平房出入方便;二来附近有个小操场,适合母亲锻炼。

站在楼上,透过窗户,我的目光顺着那排平房一间一间扫过去,停在了一棵大石榴树上。石榴树在一个四合院里,院子前后各有两间小瓦房,西院墙南侧有个简易厕所。院子不大不小,母亲在操场上散步累了,可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妻子嫌房子破旧,不大同意。但我看中了那棵石榴树,毫不犹豫地将房子租了下来。

母亲出院住进四合院时,正值深秋,石榴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石榴。房东说:“这棵树有32年了,结出的石榴有两种,一种是玉石籽,一种是红玛瑙。你为老母亲租了房子,树就暂时属于你母亲了!”我的心思不在石榴的品种上,对他的话并未上心,而是怜爱地用双手握着苍老的树干久久不愿松开。

石榴树有一尺半粗,树干在离地一米高的地方向南一扭,扭出一个120度的夹角,继而径直向上伸展,越过墙头时蓦然分出三枝,一枝向南,一枝向北,一枝直插天空。整个树干呈“之”字形,三根分枝长出无数枝条,于两丈高的空中撑出一大朵绿云。有些枝条被石榴垂坠下来,呈枯黑色。我手把石榴往上一送,枝条迅疾往上一弹,立马又垂落下来,显得弹性十足。我原以为,枯黑的枝条很脆弱,没想到竟如此富有韧性。

靠北的两间房子,西面是个套间,我当成了母亲的居室,在外间也铺了张床,以便夜里留宿,观察母亲的睡眠情况。

母亲的一日三餐,由我和妻子轮流送。白天我要上班,早餐、中餐由妻子负责,晚上我下班后接过送饭任务。

每天一早,母亲吃罢早餐歇半小时,先喝一袋中药,一小时后再吃一粒降压药、一粒降糖药、两粒护肝片、一粒咳特灵。九点钟左右,母亲会锁上门,自己到小操场散步。中午不喝中药,但要吃一粒靶向药。晚上再喝一次早上喝过的中药,吃一次上午吃过的西药。靶向药的副作用太大,母亲先是血压、血糖升高,接着口腔溃疡,继而手指脚趾溃烂。看着母亲喝粥时痛苦的表情,我常心疼得扭过脸去不忍直视。

大多数时候,母亲自己坐在院子里,一个一个地数树上的石榴。今天说一共有135个,明天又说是142个。数了半个月,她也没有数明白到底有多少个石榴。有亲朋好友来看她,临走时她都催我摘几个石榴送人。我嘴上答应着,但就是不动手,尽管有的石榴已经炸裂,隐隐露出鲜红的籽儿。

母亲不识字,不知道桌上并排放着的药盒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有一天她指着中间的一个盒子说:“这个药厉害,中午只吃了一粒,却让我似火烧心。”我一看,母亲指的正是靶向药。望着她溃烂的嘴唇和手指,再从那个盒子里给她取药时我心里就很矛盾——如果仍按量服用,她的溃疡会继续加重,吃不下饭,抵抗力下降,身体早晚会垮;如果不服用,又怕治疗效果不佳。犹豫再三,我还是狠心将一粒靶向药掰成两半,让剂量减半。待母亲吃罢药,我转身离开时就像个罪人一样不敢回头。

剂量减半后,母亲的溃疡症状果真减轻不少,吃饭不再像吃针一样难受,饭量一天天增大。我不敢马虎,赶忙又给母亲恢复了靶向药的服用剂量,同时遵医嘱坚持让母亲每天用康复新液漱口,用尿素软膏抹手指。

母亲的病一个月复查一次。第一次复查时做核磁共振,母亲答应了。第二次复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做了:“让我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机器里,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呼气,中间还要打一针,死了拉倒,有什么好检查的!”我好说歹说,她最终只同意做彩超。彩超做完了,医生看了片子说治疗效果很好。回到家,我贴在母亲耳边说:“医生说,继续吃药,病快好了!”母亲听了脸上泛出笑容,但转脸又问我:“我到底得的什么病?”我马上回答:“慢性病,要好长一段时间吃药治疗呢!”母亲听了没再吱声,望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发起了呆。

过罢中秋节,石榴已经没有先前的红艳,一个个斑驳得如同远古的陶罐,树梢的叶子也开始泛黄。晚上我下班的时候,母亲常指着窗台上她白天从地上捡起来的石榴对我说:“到时候了,你不摘,它也会自己掉下来!唉……”我听了不由得心里一酸,久久说不出话。那些掉落的石榴,有的摔出一个凹陷,有的裂成几瓣,籽粒散落一地。

终于,母亲趁小妹来看望她,指挥小妹把石榴摘了,一袋一袋送给了左邻右舍,只在高枝上留下十几个炸裂的。我下班回到家,望着那些弹升上去的枝条,久久不语。母亲出院时我曾问过医生预后情况,医生低声说:“三到六个月!”现在,母亲到我家快三个月了。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冥冥中还是把那一个个石榴当成了上天留给母亲的日子。我数过,这棵石榴树一共结了148个石榴,若按一个石榴多留在枝头3天,母亲就会有440多个日夜。现在,石榴少了,我心里发慌。望着地上掉落的石榴树叶,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了母亲的白发上。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给母亲量血压。母亲很配合,将衣袖捋得高高的。左臂量完,又量右臂,两条胳膊各量了两次。母亲见我有些异样,便问:“量这么多次干什么,我头一点儿都不晕!”我没说话,只是把母亲的胳膊轻轻放进被窝里,又把被子往她身上拽了拽。母亲又说:“你也早点儿睡吧,不要太为我伤神了。我都八十了,有什么怕的?!”夜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里屋,母亲已鼾声如雷。

第二天,母亲再次复查。医生看了彩超片子,笑道:“肿块继续缩小,没有扩散,继续吃药!”中午回到家,我和妻子陪母亲吃饭。我倒了一大杯白酒,喝得满脸通红。母亲很高兴,白水小肉丸子吃了9个,荷包蛋吃了1个,青菜吃了3棵,米饭吃了大半碗,好像根本没有病。放下碗,她说:“树梢上的那些石榴就不要摘了,留给鸟儿吃吧!”我听了先是一愣,继而默然,含泪向母亲点了点头。我想,石榴树的叶子黄了,明年一定还会再绿;果实落了,明年一定还会再结。我的母亲,明年也一定会像这棵石榴树一样,仍充满生机。

【编辑:冯士军】

猜你喜欢
石榴树石榴复查
辛永宁:慢性乙肝患者随访复查的那些事儿
石榴树想法妙
石榴红了
石榴树想法妙
肺结节≠肺癌,发现肺结节如何复查?
石榴籽
紧紧抱在一起的“石榴籽”
勘 误
流火
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