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军 黄超琦
在我国传统音乐的结构中,存在着大量“音高变化的音”,这些音同欧洲传统音乐的单音一样,都是构成音乐的一种最小的有机元素。不同的是,欧洲的单音是“音高不变的音”。而这种区别于欧洲音乐的“音高不变的”单音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腔音,一直被我国的传统音乐所广泛利用,形成了我国传统音乐特有的韵味。
我国使用的汉藏语系,不仅有单音节的单纯词,也有大量多音节的复合词,不同于缺少单音节的西方印欧语系。在英文中将“tone”解释为“有一定音高的乐音”,也是“美国称呼一个音符的用语”。因此,西方人难以理解语言中单音节所发生的声调高低变化。
赵元任先生于20 世纪初提出了关于这种“音高变化的音”的论述,他将中国音乐中这种重要的形态称为“花音”,与外国的“grace note”不同,是快而圆的,即以一种连贯的抛物线形态存在的音。
以此观点为基础,在20 世纪末,沈洽在《音腔论》一文中提出“凡带腔的音, 都可称为音腔。所谓腔, 指的是音的过程中有意运用的, 与特定的音乐表现意图相联系的音成分( 音高、力度、音色) 的某种变化。所以, 音腔是一种包含有某种音高、力度、音色变化成分的发音过程的特定样式。”这一概念的提出,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重视,同时也对我国传统音乐形态特征的研究,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杜亚雄教授曾在其《中国传统乐理教程》一书中,将这种音称为“摇声”,因其音高不是固定在一点,而是有所摇摆晃动的。且这种“摇声”除音高的变化外,在音色和强弱上亦可以产生变化。
2004 年,经过不断地讨论和发展,杜亚雄和秦德祥发表的《“腔音”说》一文从字词含义及汉语文法方面对“音腔”一词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并最终明确提出了用“腔音”这一新的名词来指称这一音乐现象。
“腔音”的形成与我国的语言特点息息相关。《尚书·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其中,“歌永言”是说歌是用来咏唱语言的,而“声”则是依据语言的高低变化而变化,“律”则提供了音高标准,辅助“声”使其更为和谐,可见语言语调的变化对歌曲的重要性。汉语作为我国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声调是其区别于其他语系的主要特点之一。
南朝沈约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四象为基础,撰《四声谱》总结出四声用于作诗的平仄格律。《梁书·沈约传》中亦有载:“帝问周舍曰:‘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其中“天子圣哲”四字就代表了古汉语中的平上去入四声,可见对四声运用的推崇自古便有。
声调的作用除了写诗作词时的平仄格律,更重要的是帮助人们区分词义、理解说者所表达的内容。赵元任先生曾对比过中外乐曲中字音与乐调的关系,发现国外的语言没有声调,所以演唱的过程中只注重字与乐的轻重相合。而中国虽然也讲究轻重,但“字的平上去入,要是配得不得法,在唱时不免被歌调儿盖没了,怕听者一方面不容易懂,一方面就是懂了,听了也觉得不自然”。这便也体现了在中国的音乐演唱过程中,恰当地使用“腔音”是能够帮助听者在区分字词含义的同时使歌曲更优美的。
至现代,常用的普通话中四声的高低变化虽统一用固定的调值所表示,但其高低起伏并不绝对,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都可能产生一些变化。而不论如何变化,“音高的升降总是由一点滑到另一点,中间要极快地滑过无数过渡的阶梯”。
除单字的声调变化外,字词之间声调的变化关系也广泛运用于中国传统音乐的旋律写作上。杨荫浏先生认为,在作曲时曲调的高低起伏除了跟单字的音调走向有关,还需积极能动地顾及到前后字之间的音调关系。只有将字调本身蕴含的旋律与音乐的独创性相结合,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才是成功的作品。赵元任先生也曾提及中国传统音乐有喜欢依据不同地区语言声调作曲的“老规矩”,这样的写作方法使歌者在演唱的过程中,需要灵活运用“腔音”才能将字词之间圆滑顺畅地衔接,以达到“歌永言”的效果。
“腔音”作为中国特色的音乐形态之一,自古以来都广泛应用于我国的民间音乐、文人音乐等各类传统音乐之中,在音乐教材中更是随处可见。
王耀华先生在《中国传统音乐结构学》一书中提出,“一个完整的腔音往往包括前缀音位、基本音位、后缀音位三种结构成分。前后缀部分又分为两种形式,分别是滑音式和擞音式”。其中基本音位作为核心音位,在“腔音”的音高变化过程中,历时较长,较为明显,而前后缀音位则为辅助音位。因此,“滑音式”是由辅助音位向核心音位滑行,“擞音式”则是辅助音位以波音状变化音高,产生音位移动。这是在我国传统音乐的演唱中十分常见的两种腔音的表现形态,也是我国民族声乐演唱方式的特色之一。
上述这些腔音的表现形式得见于每一类需要演唱的传统音乐之中,是学唱和欣赏传统音乐必不可少的部分。在现在的中小学阶段音乐教材中,传统音乐的身影随处可见。以苏少版初中阶段音乐课本为例,其中仅演唱曲目就包含了9 首地方民歌,6 首曲艺、戏曲和一首琴歌填词。这些歌曲从五线谱和简谱的角度来看似乎并无特殊之处,但在实际的演唱过程中其实都融入了腔音的运用。
如在江苏民歌《无锡景》的唱词“一年四季,美景看勿尽”一句中,“年”“四”“季”的字腔都遵循了字调走向,好听好唱。“美景看勿”一节看似是简单的单音对单字,但其曲调走向也都符合了前后字的音调关系,演唱过程中不可将每个音断开,而需要结合其字调走向,用“腔音”连贯顺畅地演唱。此外,“一”“美”二字的唱法都可参考武俊达《谈京剧唱腔的旋律和字调》中给出的“循声转调”的办法,对这种“单字简腔”进行演唱,将唱字四声高下的特点积极能动地运用于字腔的高低转折之中。经过这样的处理听起来便更显婉转动听。
需要注意的是,“尽”字的唱法属“腔音”中的“滑音式”,基本音位的“la”与其前后的两个“do”共同组成了一个完全结构腔音,需要用滑动的方式将这三个音连贯演唱。故即使在五线谱中用了一个前倚音的记号,但在演唱过程中更要注意两音之间的圆滑线记号,不能将其视为单纯的倚音断开演唱。这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说中国“花音”与西方“倚音”的区别之处所在了。
谱例1 :江苏民歌《无锡景》片段
除了演唱曲目外,欣赏曲目中大多数传统乐器的演奏也离不开“腔音”的运用。如古琴左手的“吟、猱、绰、注”;古筝中的“揉、吟、按、颤”;以及各类吹管乐器、拉弦乐器也都有各自不同的“腔音”奏法。如教材中二胡曲《二泉映月》的谱面中用五线谱标注的滑音记号,在二胡演奏中采用的是一弓之内,随着左手摁弦和右手弓弦的滑动,使一个音连续性地“滑”向另一个音的奏法。
在实际欣赏过程中会发现,谱面有时很难与音乐精准对应,这缘于演奏者会根据自己的感受,加上许多五线谱难以标注出来的音高,如谱例上第一个“la”,通常演奏时会在前面加一个小的滑音,从近似于“sol”音高的音滑过去,并在延续的过程中通过揉弦加入颤音,丰富听感。而在第二小节的“si”时,则以一种将弓往前“送”的方式,使音在延长的过程中具有一种波浪感,更有旋律性。
谱例2 :二胡独奏《二泉映月》片段
二胡中这些连贯式奏法是依据我国的语言音调特点发展而来的。《二泉映月》这首乐曲也正是在各色“腔音”的协调之下,更添心酸哀叹之感,展现了其独特的魅力。相比之下,多数西方乐器之所以演奏成“直音”,与其语言和审美中蕴藏的理性密不可分。思想观念的不同,导致西方音乐即使是可以演奏“腔音”的小提琴,却也不常用这种音高连续变化的奏法,故而形成了中西方乐器演奏方式上的差异。因此,在对教材中诸多中国民族乐器独奏曲及民乐合奏曲进行欣赏教学时,若想帮助学生理解中西乐器演奏特色之差、深刻体会歌曲情感的表达,那么关于“腔音”特点的讲解是必不可少的。
“腔音”作为我国民族音乐的特色形态之一,在中学阶段民族音乐的演唱及欣赏课程之中是必不可少的。而目前中学阶段对于“腔音”的教学还存在着诸多问题值得探讨和改进。因此,笔者结合当前中小学音乐课堂中的教学现状进行了分析和反思。
笔者的学生曾在江南民歌《无锡景》的教学过程中,发现学生在演唱“一字多音”时,很容易将多个音揉在一起,“一带而过”地唱完,听来含混不清。若是带学生将每个音挨个慢速地演唱后,再连起来完整演唱,又极易造成学生的误解,继而出现完全相反的“一字一顿”现象,又使歌曲显得十分生硬,失了江南民歌的柔婉情趣。上述这些情况的出现,从根本上来看,是教师思维和教学方式的“西式”倾向导致的。
一方面,目前学校音乐课堂的教学内容多为西方乐理。而“腔音”虽在传统音乐中广泛运用,却是西方乐理中所没有的概念。再加上我国传统音乐的演唱中“腔音”并无合适的记谱法表示,就导致了在使用五线谱或简谱进行教学的中学音乐课堂中只是单纯的依谱而歌,忽略了我国民族音乐的“腔韵”,使各种传统音乐的演唱变得“西”味十足。
另一方面,从中西方思想来看,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以“和”为主,较为感性,是一种整体性思想;西方则惯于主客二分,偏向理性,常将事物划分成多个不同的部分进行研究。这便也是中西方音乐中形成“腔音”“直音”差别的原因。长期对西方音乐理论的学习使教师也形成了“直音”式的惯性教学思维,因此,在面对应该连贯演唱的“一字多音”时,第一反应也是将其拆成多个单音分开演唱。
这种“西式”教学也体现在欣赏课程中。现在中小学音乐欣赏课普遍都是以分析音乐作品的情感表达为主。这种模式化的教学流程忽略了作品的整体性和民族文化特点,无法彰显中国传统音乐与西方音乐的人文差异。枯燥无味的同时又使学生产生做阅读理解般的头痛感,少了学习音乐的兴趣和动力。
在我国现阶段的中小学音乐课堂中,普遍的情况是教室中只有孤零零的一架钢琴。而钢琴是典型的“直音”乐器,无法奏出“运动着的乐音”。因此导致了许多传统乐曲的“变形”。在仅使用钢琴伴奏的音乐课堂中,学生能最直观感受到的只有“直线式”的声音变化,而缺乏对“曲线式”声音的感知。这也是导致学生们不会唱也不敢唱“腔音”的直接原因之一。
观摩中小学教师的课堂教学,不难发现在许多传统民族音乐的学唱环节中,学生好像都难以开口,或是虽开了口,歌却变了味。以陕北民歌《黄河船夫曲》一课为例,在学唱过程中,钢琴伴奏直接无视了其对唱腔和滑音的处理,将字词之间连贯的“腔音”都变成了“直音”演奏。学生们的跟唱也直上直下,导致歌曲变得索然无味。谱面中虽然给出了“下滑音”的记号,但学生们并不理解该如何演唱,大多选择跳过不唱。这便是教学过程中只有“直音”乐器而没有“腔音”乐器造成的结果。
不仅是歌唱课,在诸多民族器乐曲目的鉴赏课中,会存在主题段落学唱的环节。然而这种照着谱子,跟着钢琴的主题段落学唱,虽是一音不落地演唱,却是把本该多姿多彩的民族曲调剔去了骨肉,只余下惨白黯淡的皮囊。
关于这一问题的改进,杜亚雄先生也曾提出过设想,认为可以将古琴引入中小学音乐课堂之中。古琴是我国最为古老的传统乐器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广博的文化内涵。在音乐课堂教学中演奏古琴也并不困难,掌握右手的散音和左手“吟、猱、绰、注”等最基本的几种奏法,就基本可以满足学生进行腔音的学习。
当然,如何在学校教材的各类传统音乐之中,更好地融入“腔音”的教学,仍需不断地实践探索。除古琴外,多数中国传统乐器,如二胡、古筝等都可以进行“腔音”的演奏,自然也可以尝试用来教学。目前,很多学校也开设有各类传统乐器的社团或兴趣小组,这也都是“腔音”学习的有效途径。
每一首被编写进中小学音乐教材的传统音乐所蕴含的深刻内涵都应受到重视,“腔音”作为传统音乐文化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其在教学中所起到的作用更不应被忽视。
1.提高文化理解,建立文化平等意识
在受到西方音乐文化影响的课堂中,诸多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缺失,使得学生不知“腔音”为何物。对某校艺术特长生进行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即使是所谓音乐专业的学生,在中西方音乐差异上,也仅仅知晓大小调与民族调式的区别。
文化理解是时代新人应具备的核心素养,也是培养文化自信、加强文化认同感的前提。通过文化理解可以帮助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并在此基础上寻求文明的共识和创新。如今,提高文化理解,已逐渐成为培养时代新人的教育重心,在以往音乐教学过程中,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内涵弃而不顾的做法,也应尽快纠正。
在中小学生中,特别是进入初中阶段的学生,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价值观和人生目标有了初步的思考。这更应通过学习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音乐,来引导他们理解母语文化以及外来文化各自的特色和其中的差异性。“腔音”在听感上易于与“直音”区分,学生也较易理解。从平时的歌唱和欣赏课入手,不断融入“腔音”的教学,是由浅入深地强化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教育的有效途径之一。
换言之,教师自身的传统文化素养,也是提高学生文化理解的关键所在。多数教师接受的是西式的音乐教育,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和认知不足。这便促使了“西式”教学思维的产生。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作为民族的精神命脉之一,不容忽视。因此,在教学过程中,也应不忘本来。即使是对西方音乐的教学也可穿插进“腔音”的比较和演示,从听感和观念层面逐步提高学生对传统音乐文化的理解。此外,教师也需提高自己在传统音乐方面的专业技能,如戏曲和地方民歌中“腔音”的演唱、民族乐器的演奏等。在打破自己固化思维观念的同时,以言传身教的方式令学生更直观地感受“腔音”,平等看待并尊重中西方音乐文化上的差异。
2.培养健全的审美意识,增强文化自信
中国自古以来便有着“天人合一”“五行相生”等以和谐统一为主题的思想观念,产生了以“和”为主题的审美理念。由此观之,语言声调的和谐统一、不可分割,自是“腔音”形成的文化之源。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在音乐课堂中更应做到守正创新,在不抛弃传统音乐文化的基础上,结合西方音乐的特色和思想进行教学。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师除传授给学生技能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其思想和精神的传播与发展。教师要做的不单是了解音乐中展现出来的技法,也应究其深意,从中国传统文化内核、审美思想等多个角度深入了解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唯有教师自身对我国传统文化有了充分的认知和理解,体会到其特色和内涵,发自内心地提升民族文化认同感和文化自觉,才能够真正从精神上感染和影响学生。
“腔音”是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特色中最为基本的特点之一。将“腔音”与“直音”相结合教学,有利于促进学生健全多元化的审美观念,品味传统民族音乐的艺术魅力,增强树立民族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感。重拾“腔音”的教学,只是在弘扬中国传统音乐文化这条必由之路上的一小步,仍有更加漫长艰难的道路需要我们不懈地探索。而教师作为学生们的引路人,更需全面发展,不断提高自身传统文化素养,方可带领学生稳步前行。
“腔音”作为我国传统音乐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国中小学音乐课堂日常学习中常见又必不可少的“知识点”,不能视而不见。在越来越重视民族文化教育的今天,对“腔音”教学的重视亟待提高。中小学音乐教师们更应不断探索、反思并改进教学方法,尝试结合我国民族传统声乐和器乐对“腔音”进行教学,带领学生感知中国传统音乐的特色,充分理解我国传统音乐中蕴含的文化意蕴。在这一基础上进行传统音乐的演唱和欣赏教学,才能让学生真正感受到中国音乐文化的艺术特色,培养民族文化自信,积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