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风
2023年,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二楼展厅的“夜山钩古——黄宾虹的宋画研究及其传承”展中,我又一次拜读了黄宾虹的《万罗山居图》。这是黄宾虹1949年的作品,描绘了一处山环水绕的幽居之所,江面如镜,山峦秀挺,茅屋两间,依山傍水。作品笔墨秀逸中蕴苍茫之气,合小青绿与浅绛于一体,是“白宾虹”向“墨宾虹”转变时期的佳作。题跋“金华山以赤松宫黄初平叱石成羊为最著,此写万罗山居作浙东纪游。己丑,黄宾虹年六十又八得图,今重作”,后附小字“更阅寒暑已”。黄宾虹年68岁是1931年,题跋说明他1931年曾经画过万罗山。
万罗山并非风景名胜之地,它位于黄宾虹祖居地里郑村,这貌似普通的山峦,却寄托着他浓厚的乡情,这不由得使我回想起去年秋天探访里郑村的经历。
去年10月,我参加“不朽的遗产:黄宾虹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学术展暨研讨会活动。在撰写论文的过程中,有个问题困扰着我。黄宾虹提到他在金华藏画的“白沙寺”(有时写作“白砂寺”或“白沙庵”),在金华地方文献中却找不到,于是我想去他的祖居地里郑村一探究竟。黄宾虹的父亲黄定华自小随父兄从安徽歙县前往金华学做生意,最初是居住在金华市澧浦镇的里郑村。
寒露后的一天,我和两位画友驱车前往里郑村。我的计划是先去澧浦镇的郑店村,找到黄宾虹四弟黄晋新的后人,由黄家的后人做向导,再探寻白沙寺。黄晋新,族名黄懋赞(1876—1948),又名黄元秀,作为徽商之后,颇有经商之道。黄宾虹家人在金华的田租、祖坟等事务也主要由他打理。在黄晋新后人的引领下,我们很快到达了里郑村。在溪水边的民居中,最为醒目的是一座20世纪初期的建筑,拱形门的左右是方条水泥立柱,门顶立柱上书墨字“私立乃耐初级小学”,这是1924年由黄宾虹的妹妹黄乃耐独资创建的学校。
离开村子,我们一行人又来到了村边黄宾虹的祖坟上。这是一座三联的合葬大墓,中间为黄宾虹祖母的墓,两侧略低的是黄晋新和黄乃耐的墓。墓后的青山就是黄宾虹笔下的万罗山,山峦平缓、松竹葱茏、岚气浮动、满目苍翠。
离开祖坟,再行数十米,我们来到一座小村落,见到一座高大的石门框,上书“三白古寺”,原来这便是我要寻访的“白沙寺”了。踏进门洞,庭院内满眼是残垣断壁,与杂生的野树交织成一体。还有几间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已是破砖烂瓦、岌岌可危。破朽的梁柱横七竖八、散乱无章,看来这荒废的庭院,早已没有人迹。拨开庭院中的野草杂树,依稀可见遗落其中的石柱基、石房梁,都是硕大厚实,可以想象当年寺庙的建筑应该是气势恢弘的。三白古寺在光绪《金华县志》中有记载:“在十五都里郑,与三白山相去五里,咸丰毁,光绪癸未重建。”对于三白寺,县志记载:“县东一五都二圖,三峰矗立,土石皆白,故名。”
黄晋新的后人说,黄宾虹与三白寺的方丈交好,古寺环境幽雅僻静,所以黄宾虹将自己的画作藏于寺中,并喜在寺中作画。黄宾虹和友人的通信中,多次提及他将画作藏于故乡金华的白沙寺中。1938年夏,抗战已爆发,他与一位欧洲朋友南下回到里郑村,曾居住于白沙寺,在寺中创作并重题过数件作品,如1938年创作描绘金华山水的《金华洞》,落款“大都黄宾虹写于白沙庵中”。又如赠香港帅铭初的画作,题跋“曩余旅沪所见元明名迹甚伙,日夕临摹,垂二十年,置诸箧衍,寄存金华山寺中,未尝示人”。画作中落款“戊寅,虹叟重题于白沙寺中,时年七十有五”。
山东师范大学曹新刚博士在《1938:黄宾虹隐秘的金华之行》一文中考证:黄宾虹回乡的主要目的,就是处置他藏在寺中的画作。这些都是他创作的精品,饱含心血,所以冒着战火回到故乡,要重新安置画作。与黄宾虹同来的外国朋友可能是法国驻华大使馆华文秘书杜博思。
黄乃耐与黄宾虹的信中,还谈到父亲黄定华曾购买了三白寺的一处山林,现在将林木部分转售他人,所得数百元,和兄长商议以父母之命捐助何处。显然,黄宾虹所记的“白沙寺”“白砂寺”“白沙庵”都应该指三白寺了,但是博闻强记的大师却为何不提三白寺呢?
临别时回望里郑村,恰秋雨初霁,空气清新,青山白云,溪流村舍,其意境与黄宾虹的《万罗山居图》又何其相像!这大约就是黄宾虹追求“极不似极似”的艺术境界吧。
(作者系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