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小说家》解析

2023-10-30 08:20朱奇莹
新楚文化 2023年16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村上春树

【摘要】作为一名既携带着日本“团块世代”特有的本土成长背景,其作品又不断地弥漫着全球化气味的畅销小说家,村上春树的立业成名被视为一种大时代下个人主义实践的“成功”榜样。从村上作为小说家的圆梦历程进入日本当代史,厘清日本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特征,审思日本社会经济结构与个体之间的共振关系,为更好地认识与理解日本社会寻找思想资源。

【关键词】当代文学;村上春树;“团块世代”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6-0032-04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高等教育司2022年教育部产学合作协同育人项目——外语类专业“三全育人”实践教学模式研究(项目编号:220500501252904);2023年天津市继续教育教学改革和质量提升研究项目——学习型社会视域下社区亲职教育发展研究(项目编号:J2023016);2023年天津市继续教育教学改革和质量提升研究项目——“一体两翼”视角下的“职高继”协同创新模式和路径的研究与实践——基于国家级职业教育“双师型”教师培训基地(项目编号:J2023015)的阶段性成果。

2015年9月,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所著的自传性作品《我的职业是小说家》出版面世,紧接着2016年10月新潮社便推出了其文库版。2017年1月,经施小炜翻译的作品译本在中国大陆开始正式发行。时值66岁的村上春树在书中敞开心扉,褪去知名小说家的光环,娓娓讲述了作为一名“普通人”的自己,是怎样通过不懈努力而成为一名职业小说家的历程,“记录下自己作为小说家走过了怎样一条路,又抱着怎样的想法走到了今天”。

日本學者藤田省三说,村上春树作品中描写的主人公生活大多是日本人在20世纪70-80年代以后的生活,“是很标准的日本中产阶级生活以及年轻人的都市生活”,而且,“他很多作品的主人公,特别是男主人公,都有点像村上自己的分身”。而另一位日本学者三浦玲一,则将村上春树视为“全球化的文化和文学”的代表之一,认为他创作的作品虽然很多故事舞台均设定在日本本土的某地,但是一经翻译之后,故事背景地却仿佛失去了边界的全球性一般,读者很难再历史性地代入关于真实背景地的切肤体认,相反难免会在一种具有“开放性误读”的可能性的结构中,读出全球化时代下某种普遍的“家园丧失感”[1]。日本文艺评论家黑古一夫也曾指出,出现在日本转型期(即从“政治季节”过渡到“经济繁荣”)后的村上春树的作品,往往洋溢着在拥有富足的物质生活保障之后的现代年轻人身上那些难以名状之“丧”、之“倦”、之“孤独”与“绝望”[2]。至于村上春树本人,虽然他对自己的作品被译成五十多个国家的语言一事甚感欣慰,却在各类媒体面前一直坚持否认自己受过日本作家的影响,反而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惜余力地呈现各种西方文化的典型事物。正如《金融时报》编辑戴维·皮林所言,村上小说中的人物更喜欢比萨而非寿司,更有可能穿T恤而非和服,更爱听爵士乐和读美国小说,而不会经常鞠躬、脱鞋。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村上甚至坦言自己在创作处女作《且听风吟》时,“还未曾系统地认真阅读过日本现代小说”,也“不知道该如何用日语写小说为好”。纵然如此,作为1949年出生于京都的村上,自称“团块世代”的村上,无论他如何想要逃离“日本的诅咒”,无论如今“村上”品牌如何在全球声名日隆,其个人的成长与成名,依然无可回避地内嵌于战后日本社会不同阶段的发展和变迁过程中。那么,这样一位既剥离不开日本本土的成长背景,其作品又不断地弥漫着全球化特有气息的当代著名畅销小说家,在一部随笔式自传作品中,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视角对自己的成长经历、作家生涯进行回顾的?在对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职业身份产生自我认同的过程中,他是如何理解日本社会与同时代人的职业选择和生活境遇之间的互动关系的?而当村上自己也承认,这种村上式的职业路径在当下已然陷入失效困境之时,曾经作为一种时代“福利”的个人成功现象中包含的矛盾性,或许会成为我们理解和思考当代日本社会裂隙的关键。

一、从“普通男孩”到“职业作家”

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的后记中,村上说该作品的创作并不是来自出版社的约稿,完全是自己主动想写并为自己而写的文章,历时六年积累完成。回顾年少时代,村上描述自己只是一个在日本“阪神地区宁静的郊外住宅区长大”的“普通的男孩”,“父母都是国语老师(母亲在结婚时辞去了工作)”,作为家里的独生子饱受关爱的村上不谙世事,也几乎从未遭受过挫折。村上本人认为自己在学习方面并不怎么用功,只是非常喜欢阅读和音乐,高中上的是神户市内公立的一所颇具规模的重点中学。在村上的体验中,彼时的校园生活并不“卷”,诸如刷分、排名、偏差值计算等操作都“还不存在”,“校园欺凌和拒绝上学还没有成为严重的问题”。后来,成绩中上的村上考取了位于东京的早稻田大学,进入大学后,却恰逢日本20世纪60年代末期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的时期,因此在几乎不用上课的状态下“度过了一段荒诞不经的学生生涯”。而根据当时“世间约定俗成的顺序”,学生们大学毕业后都“接着就业,隔一段时间再结婚成家”。即使有少数“不想进公司上班”“不愿向体制摇尾乞怜”的人,也可以投入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风潮中,“到处开起小店来,诸如咖啡馆、小饭馆、杂货店和书店”。

成长在朝气蓬勃的发展时代里,村上“几乎从来没有过狂妄的念头,要与世情背道而驰”,至多是不愿按部就班地成为公司职员,于是在大学毕业前先结了婚,此后便和妻子同时打工攒钱筹资,于1974年在国分寺车站南口开了一家爵士唱片店。当店铺经营逐步稳定时,1978年的某天,村上在神宫球场的外场席上观看棒球赛时,突然毫无征兆地犹如“天启一般”,意识到“没准我也能写小说”,于是当天夜里便动笔开写,约半年之后,写就了处女作《且听风吟》。1979年,小说顺利出版并斩获了《群像》杂志的新人奖,村上获得了“作家的入场券”,自此开始了作为兼职小说家的人生。1982年,村上在开始写《寻羊冒险记》之前,决定“破釜沉舟”,彻底转卖了店铺,“成了一个所谓的职业作家”。

二、青春与富强的协奏曲

看似顺其自然的青春与机缘巧合的职业,实际上,作家所经历的那个如此宽松、悠闲、轻快、活泼的青春时代并非巧合,而是与战后日本的时代发展紧密地契合在一起。从村上上小学的1955年开始,日本的生产水平已恢复至战前水平,发展速度一路扶摇直上。在村上高二的1965年,日本制造业的从业人数超过了第一产业,在遭受石油危机冲击之前,日本经济一直长年保持着高速增长的态势。村上开店的前一年,即在1973年的日本總理府调查中,回答自己属于“中”这一阶层的日本人占了受访者的九成之多,所谓“一亿总中流”的时代感觉开始弥漫。此后的1975年至1991年之间,日本的GDP也均保持在4%左右的增长水平。若非如此,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个起早贪黑整日忙于生计的爵士乐酒吧小老板,恐怕无法在短短几年内便就从举债创业过渡到“稳定”经营的状态,更不会这么快便迎来余闲之日的“天启”一刻,从此通过写作去“建造一个能使自己心怀释然地住起来舒服的房间”[3]。此外,村上步入文坛的1979年,正值日本战后政治经济结构的转型期,《且听风吟》与此前占据日本现代文学主流的“战后派”小说和“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相区别,不同于“战后派”厚重而富于思辨性的文体,村上启用的是一种美国通俗音乐式的轻松的文体风格[4],这一文体与时代转折点的莫名契合,对于村上的转向成功来说,不能不说是具有某种内在联系的。

另一方面,与村上同时代的大部分年轻人之所以能够顺利地进入公司就职,也是因为战后日本产业的发展刺激着大量的人才需求。这在客观上要求并促进了战后日本义务教育的普及率和高中、大学升学率的提升。大学应届毕业生一般在毕业时通过统一录用进入企业,甚至还有一部分学生在毕业前就能得到提前录用的企业内定名额。尤其在日本制造业兴盛的60年代至80年代期间,正值包括村上在内的“团块世代”迎来年富力强的青春时期,在一路向好的经济形势下,才形成了如村上所观察到的那种年轻人以企业为中心立业成家的生活轨迹,并在男女性别分工上构筑起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的战后型中产阶级生活模式。而就算像村上一样,去选择从事个体经营,经济整体上升期间的某种发展之“实惠”会使得个体担负的风险与代价缩小,因此,那种机会遍地和“向前向前”的时代气息才在村上爽净轻快的自述中清晰可寻。不仅因为年轻有梦,还因为社会发展空间尚且充足,所以对于名校毕业生的村上来说,当然会觉得“整个世间好像还有不少类似‘缝隙的地方”可以留给年轻人去寻找,在不乏“乐趣”和“运气”的发展潮流里,只要找到适合的“缝隙”,便好歹能生存下去。而这与世代交替和经济发展停滞之后,日本的“穷忙族”“尼特族”“飞特族”等当下年轻人们所面临的社会经济结构是完全不同的。

三、日式增长的“问题”与“前提”

年轻的村上说自己因为不愿在既定且单一的轨道上乏善可陈地狂奔一生,因为“不愿向体制摇尾乞怜”,所以选择了自主开店创业,并顺利在近而立之年开始走上作家之路。在成为一名职业作家以后,他重新审视了包括文坛、公司、学校教育等场域在内的日本战后社会系统中所蕴含的结构性问题。

首先,就文坛方面而言,当村上以作家身份进入了文坛时发现,日本国内的文坛体制仍旧沿用着战后以来将作品以及作家的文学地位详细图式化的坐标轴,仅仅局限在二元论的前提下争论“先锋还是后卫”“右派还是左派”或者“纯文学还是大众文学”。业界体制的“规矩”强大而有力,编辑们均偏重“先例”或“惯例”做法。文坛的方向和文学的基调往往受到以东京为中心的大出版社的种种决策和意见的左右,作家的创作也并不自由,在被各种奖项的“追认”背后,难逃严密的体制化收编之嫌。

另一方面,村上谈及了“学校教育对身为小说家的我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或者是没有起到过作用”的问题。村上指出学校的学业内容“太没意思,很难感受到兴趣”,他上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在考大学时能拿个英语高分。在其切身体验中,几乎在所有的学科中,日本教育体系都奉行着填鸭式、应试型的教育模式。在这种教育中,个人资质的灵活发展和创新潜能被压抑,单一标准导向的学历主义、成果主义横行,弱肉强食的教育竞争愈演愈烈。在这样的环境下,村上用“狗型人格”和“羊型人格”两个词描述了日本教育体系下两种主要的人才培养目标,前者旨在培养忠实安分地为共同体效命之人,后者旨在培养将整个集体引向目的地之人。

在此基础上,村上进一步指出“日本教育体系的矛盾与社会体系的矛盾是一脉相承的”, 即这些急功近利、僵化保守的问题和趋向不仅仅体现在教育方面,同样还存在于以企业和官僚组织为核心的日本社会体系中。在发展兴盛的时期,这种成果主义导向的社会体系的确可以很好地发挥作用,甚至种种“弊害”也得以被暂时搁置。但随着高速发展期的结束,泡沫经济崩溃后,这种日本战后型社会体系已然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在村上看来,这种单一的功绩主义只有放置在战后复兴期的社会经济背景中才能被保障,只要社会经济发展的要素一旦欠缺,结对抱团的社会就会被无情撕裂。

四、无法成为村上的“后浪们”

然而,村上所谈的以学历主义、功绩主义为代表的战后日本社会的种种“弊病”,与其说是以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为前提,故而才使种种问题被稀释在快速发展的浓度中,倒不如说,种种问题均是与发展主义的社会结构巧妙地联结为一体,种种矛盾一脉相承。因为正是在经济产业发展需求的驱动下,学校被视为劳动力通向企业、社会的重要甚至唯一途径,只要孩子顺利通过升学考试和大学洗礼,便可以确保将来稳定入职,然后结婚、生育,实现再生产循环。因此教育变成了不断强调学历主义的升学竞争,即村上所感知的教育内容空洞化且手段化,目的仅仅是为了获得进入企业社会的入场券,否则便无法合法跻身于符合主流社会标准的坐标轴中。而对学习本身的意义、对以成绩和业绩为中心的竞争规则及其正当性却不予关注和追问,正是以此为前提,才巩固了日本战后形成的以企业为中心、加速地域开发的经济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

问题在于,当社会的工业化完成及产业转型开始之时,学校与职场的紧密关系便会出现动摇,曾经有效的社会模式不断机能失灵,因无法安定就业而脱嵌于“社会”的人越来越多,“不登校”“家里蹲”等问题随之而来。当“一亿总中流”崩坏的开关被开启,社会保障的代价会因发展主义系统的瘫痪和停转而被迫转移到每个个体身上,变成一种似乎需要个人通过不懈努力而不断去克服的目标。就算许多年轻人撤退回私人空间,甚至过着低欲望和不欲望的佛系生活,也无法避免地震、海啸、核事故乃至疫情等不可预期的灾难把人们彻底带回某种避无可避的失语状态。

村上说:“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社会是有‘发展空间的。所以个人与制度对立之类的问题会被这个空间吸收,没有演化成太大的社会问题。因为整个社会都在运动,而这种运动吞噬了各种矛盾与挫折感。换个说法就是,感到为难时,到处都有可以逃入其中的余地和间隙之类的场所。然而高速增长时代早已结束,泡沫经济时代又已告终,到了现在,就很难找到这种避难空间了。只要顺应潮流就总会有办法,这种粗枝大叶的解决方法已经不复存在了。”村上相信,来自日本那个富强时代的丰富的发展空间帮助当时身处日本内部的人们吸收了、吞噬了问题,但从村上开店记和职业成功记的难以复制来看,需要从一个更广大的视角去追问,究竟是所谓的发展消化了问题,还是它本来就携带和生产着问题?而当发展时代的内部世界呈现着锦绣繁华时,外部世界又被迫承载、转嫁了什么?当外部和内部都无可逃遁地暴露出问题时,生产村上式“成功”的意义系统和生产结构逐渐失效时,其他的可能性需要从何处去寻?

五、结语

村上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曾经成长在一个相对幸运轻松的发展年代,并被幸运之神眷恋而成就了自己的小说家人生。正如全球化的潮水席卷了冷战终结后的世界一样,“村上热”也仿佛潮水一般把村上文学带至全球各地。当然,“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5],在村上成为职业小说家的“历史”中,不仅可以看见小说家村上对自我和时代的审视,也可以看见“大时代”与个人叙事之间的关系,并重新去审视和追问那些与个人相关,也绝不局限于个人的问题。

参考文献:

[1]三浦玲一.村上春树与后现代日本[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71-74.

[2]黑古一夫.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1-2.

[3]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002.

[4]黑古一夫.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M].北京:中國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8-9.

[5]村上春树.弃猫:当我谈起父亲时[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1:96.

作者简介:

朱奇莹(1986-),云南人,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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