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伽登结构层次理论下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2023-10-30 14:53邹惠竹
百花 2023年9期
关键词:定风波

邹惠竹

摘 要:波兰美学家罗曼·英伽登继承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提出“文学作品是一种层次造体”,即所有文学作品都可分成四个层次:语音层、语义层、再现客体层、图式观相层。诗词作为一种中国传统文学形式,是东方优秀文化的结晶。《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是苏轼创作的一首著名宋词,词中描绘作者醉归遇雨途中的所见所感,表现其虽处逆境仍乐观豁达的胸怀,意境深邃,内蕴丰富。以英伽登结构层次理论对该词展开细读,不仅可从读者角度探寻其更深层次的内涵,亦可通过西方逻辑视角解析中国传统文学,以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并为人与文学的关系、文学的具体功用等话题提供新的思考路径。

关键词:结构层次理论;英伽登;《定风波》;文学功用

罗曼·英伽登通过对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理论的扬弃,将文学作品分为四个层次:(1)字音和建立在字音基础上的更高级的语音造体的层次;(2)不同等级的意义单元或整体的层次;(3)文学作品中再现客体和他们的命运的层次;(4)不同类型的图式的观相、观相的连续或系列观相的层次。即语音层、语义层、再现客体层和图式观相层。四个结构相互联系,层层递进,构成“复调和谐”。中国最早在《周易·系辞》中提出“言、象、意”三个要素的作品层次论,可见二者关于文学作品分层次的观念是相通的。《定风波》是一首通俗易懂又内涵深远的中国古词,可作为东方文学作品代表与西方文学理论碰撞,以探究英伽登的结构层次理论面对截然不同的创作背景与文化内涵,是否同样行得通。论证将略过小序,范围为正文“莫听……无晴”。

一、语音层:初见端倪

语音层是文学作品中最基本的层次,指字音和以字音为基础的更高级的语音构造。罗曼·英伽登在《论文学作品》中说:“它(语音层)作为文学作品中的组成部分,以一种特殊形成的材料和特殊的审美价值丰富了作品的整体内涵。”[1]是说文学作品的语音层具有影响整个作品的审美价值的重要作用。老舍在《我怎样学习语言》中也有阐释:“我们若要传达悲情,就须选择些色彩不太强烈的字、声音不太响亮的字,造成稍长的句子,使大家读了,因语调的缓慢、文字的暗淡而感到悲哀。反之,我们若要传达慷慨激昂的情感,就须用明快强烈的语言。”[2]诗歌有音律、格律,可作为典型的语音形象进行分析。宋词抒情言志,平仄相合,通过对《定风波》平仄音律的具体拆解,可对词中的“语音”除音韵美之外,表达主题之功用一探究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部分为中仄平平仄仄平,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平仄,中平中仄仄平平。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部分为中仄中平平仄仄,平仄,中平中仄仄平平。中仄中平平仄仄,平仄,中平中仄仄平平。

古代汉语声调有四声之分,即“平、上、去、入”。僧人真空编写《玉钥匙歌诀》以解释四声发音的特征:“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平声为平调,是“哀而安①”的;上声为升调,是“厉而举”的;去声是降调,“清而远”;入声是短调,“直而促”。“平”包括阴平、阳平二声,可理解为现代汉语中的一声、二声。“仄”包括上、去、入三声,上、去即如今的三声、四声,入声于现代普通话中已不常见,留存于某些方言中。

虽然古代方言习惯导致部分声调与格律并不完全匹配,也有“仄混入平”等含混的情况,但仍可大致从中窥见一二。比如整首词都是平声使用多于仄声(上片18∶12,下片17∶15),可见诗人整体的心境是平缓的,与其身处大雨之中且境遇飘摇形成对比。上片使用阳平声最多(11个),去声次之(8个),“何妨”“吟啸”“徐行”,都在语调上呈上扬的态势,激情昂扬,表现出苏轼在雨中昂首阔步的豪迈情绪;哪怕是“竹杖”“芒鞋”这样没有生命的意象也是阳平声起,使整体的情感一脉相承,与高歌猛进的氛围相一致;尤其是“谁怕?”前平声、后去声,平仄相合,更是将无所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攻一防,一放一收,恰到好处,气势磅礴;最后“任平生”去声起,平声收,在激昂的旋律中逐渐放缓,也暗指苏轼狂放之中的淡然。

下片同样是平声、去声较多(平声17个:阴平9个,阳平8个;去声8个),代表总体所表达的情绪与上片类似。稍有不同的是,下片使用阴平声最多,“春风吹”“微冷”“归去”语气柔和,情绪舒缓。且作为连接句的“微冷”“归去”都是阴平声起,少了很多凌厉的情绪,描绘出苏轼在穿行雨夜的第二天清晨气氛祥和、心情开阔的意境。全词使用上声最少,却在最后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接连使用三个上声,将“风雨”“晴”两种对立的天气放在一起,又用两个“也无”——婉转的上声起,平缓的平声收,道出苏轼虽身处窘境,心中仍坦荡乐观的情绪,或也暗含其苦经风雨才至内心澄澈的不易与心酸。可见仅通过语音语调、格律韵律确实也可对诗词的主题内涵感知一二。

二、语义层:主题明晰

“意义指所有和语词发音有联系并且和它一起创造了‘语词的东西,它存在于语词、语句和句群中。”[3]字词的意义构成了艺术世界。英伽登认为语义层是文学作品的核心层,读者可透过一个个意义单位,如各意象背后的表层或深层次的含义,来分析文学作品中的客体形象,进而明晰作品的主题。

词的上片塑造出一个穿着草鞋蓑衣,拄着竹杖,穿越丛林风雨的洒脱形象。首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中“莫听”即为“不要听”,“莫”字在开篇便阐明了作者隔绝世俗烦恼的态度。“穿”“打”——“穿透”“打击”突出雨势之大之突然。“何妨吟啸且徐行”带有反问语气,于暴雨中高声吟唱、徐徐前行,悠然自得,与小序中“同行皆狼狈”形成鲜明对比,表明苏轼不惧风雨,大步向前,迎难而上。“竹杖芒鞋”皆为平凡人家所用之物,简朴低廉;“马”显然为达官显贵的出行工具。作者刻意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放在一处比较,一个“胜”字更是代替他做出了选择。“竹”字指高洁傲岸、宁折不弯的气节,苏轼说竹杖也是说自己。“谁怕”同样是反问,语气强硬坚决,呼应前文“何妨”,将作者勇往直前的潇洒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蓑”指蓑衣,“烟雨”既指自然天气现象的雨,也指人生风雨。苏轼不仅用蓑衣抵御自然风雨,还抵御人生風雨。整个上片通过意象的叠加、情景的构建,将雨中图景背后的作者态度表现了出来。

词的下片将视角转到雨后酒醒。“料峭”“微冷”道出作者醒来后身体及心中的冷,“春风”后“斜照相迎”,冷暖交织,也指苦尽甘来。回首这一路的经历,并无所谓的“风雨”也并无“晴”,天气好坏只是人赋予的,这世间的“晴”“雨”于苏轼已无意义。整首词通过“穿林打叶声”“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从自然的雨、人生风雨写到对风雨、波折的感悟。叙事抒感,由景寄情,以途中遇雨这件小事展现作品主题与苏轼的人生哲学。通过作者意向性的所指——代表轻便、质朴、高洁的意象“竹杖”“芒鞋”“一蓑”以及用“春风”“斜照”“萧瑟”“风雨”“晴”营造出来的风雨飘摇后静谧的氛围,一个乐观豁达、风雨中仍泰然处之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三、再现客体层:身临其境

不同于上面两个层级,再现客体层与图式观相层于非文本中解读作者创造的抽象的虚拟世界,着眼于读者接受。“它(再现客体)不仅涉及事物,也涉及人物,涉及一切可能产生的过程、事件、状况和人物采取的行动等。”[4]英伽登将文学作品看作是一种纯粹的“意向性客体”,是一种拟实在的存在,必须通过作者或读者的意向性活动,将虚拟的客体在主体意识中构建出来。然而,作品中的时间秩序与现实并不同步,没有人的“参与”,它们仍然是不能确定的“未定区域”——再现对象中未被文本加以确定的部分或方面,需要仰仗读者的阅读实践,经过重构活动将之“具象化”“明晰化”,并在主体的引导下进行填补。

通过前文对《定风波》从语音、语义层面的拆解,作者所描绘的整体图景已较为清晰。上阕以“林叶”“竹杖”“芒鞋”“蓑衣”等与现实世界关系密切的意象罗列,使读者可在阅读的过程中即刻在脑中复现该情景,仿佛可以听到雨水拍打枝叶的声音,与苏轼一同穿行在那茫茫雨夜,下阕更是让读者吹着“春风”看太阳自山头缓缓升起。不仅苏轼的形象清晰可见,他笔下的场景同样浮现出来。这与中国传统汉语言简意赅、概括性强的特点和作者强大的创作能力是分不开的,也验证了英伽登认为文学作品具有将作者笔下的世界“再现”到读者脑中的作用,即文学作品有“再现客体层”的说法确是有理有据的。

“未定区域”是不明确的,也是主观的,读者在各自的阅读体验中以自己的理解和需求填补空白。比如本词中反复提及的“风雨”,仅凭字面含义可直接将其视为一种自然天气现象,也合情合理。相应地,在结合作者波折的仕途与人生经历后,便可知苏轼于被贬第三年创作此词,此“风雨”并非那么简单。除此之外,诗人传递出来的情绪会是强颜欢笑吗?雨中的装扮真的可抵御暴风雨吗?此段经历是真实的还是为了创作而虚构的?哪部分是真实发生的,哪部分又是艺术添加呢?诸如此类无从考证的疑问和作者未明说的心理活动,要靠读者“脑补”,如此便会在不同人心中形成各有不同、丰富多彩的想象世界,这便是词中“未定区域”的作用。

四、图式观相层:鉴己照人

图式观相同样强调作者与读者交融,主体与客体相通,“观相”则更为突出了读者的参与作用。英伽登认为“观相”是文学作品的呈现方式,指客观存在的事物在被读者的意识投射后展示出来的形态。创作者的客观叙述与读者的主观意识通过“图式”相融,方能达到审美目的。读者于阅读实践中还会产生诸如崇高、悲壮、恐惧、神圣、飘逸、怪诞、轻快等形而上质,增强阅读体验。

读者以阅读构建作者描绘的场景,并在心中进行填补、延展,更可将作品中的虚拟世界投射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中。苏轼从生活小事入手,见微知著,读者可以很轻易地通过“观相”进入到诗人创造的情境中,与苏轼通感,体会着他的体会,痛苦着他的痛苦。此时的“观相”由“外部观相”上升至“内部观相”,并在读者的心灵层面发挥作用。比如,读者“道中遇雨”时,想起苏轼的经历,是否也能像他一样,用诗意的眼睛看待人生艰险呢?此时读者的心理便已从赏析作品上升为内在地把握客体,并改变着自己的心灵乃至行為。

图式观相层将文学作品的四个层次对心灵和现实的反映统领起来,构成了整个作品的审美价值质,这便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是使文学作品成为艺术作品的那种东西,或者是一种美学客体,和作品其他的因素紧密地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它们呼吸配合,形成了复调和声,这就是作品最终价值所在。”[5]读诗、读文学,可进入到作者创作的新奇的、梦幻的、动人的文学世界之中产生审美体验,同时将观察体会到的情感融于自身,将虚拟变为现实。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以人为镜,抚躬自问,势必会有新的体会,此时的文学便冲破了文本、文字的桎梏,成为作者与读者的桥梁。这些感性与非感性的“观相”是作品生命力和阐释张力的体现,各种“观相”的并存与融通也烘托出作品的形而上质。比如在这首词的阅读活动中,读者们便很难不被苏轼的洒脱豪迈所感染,并将这些积极力量投射到自身。人类的本质是相似的,精神是可以传承的,只要像词中无畏穿行雨夜一样,正视困难,并修炼“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终会寻得一个相对平和精彩的人生,于此,也不枉在《定风波》中的雨夜走过一回。

五、结 语

通过上文的论证,可见《定风波》一词确实可用英伽登的结构层次理论进行解读,且逻辑合理。分别从语音层、语义层、再现客体层、图式观相层,文本与非文本,作者创作与读者接受等不同角度挖掘该作品的主题,阐明了文学是如何对读者发挥作用的。对后续文学怎样能创作出受众更广、意蕴更丰富的“当代经典”,读者怎样于阅读中获得更多积极力量有一定的启示。并且,用西方理论解析东方作品,可为中西文学理论与文化交流提供新的方式,有助于促进全人类优秀文化的理解与传播。最后,对文学作品中作者与读者、作品与人心的关系的探究,也为文学究竟能为人带来什么等文学功用问题引发新的思考。

(延边大学)

参考文献

[1] 英伽登.论文学作品[M].张振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2] 老舍.老舍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219.

[3] 同[1].

[4] 同[1].

[5] 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M].陈燕谷,晓未,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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