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史记》自问世以来,关于司马迁和《史记》的研究就已开始,成果屡见,代不乏人。《史记》《汉书》在文学上都自有成就,各有特色。以“司马相如传记”故事为例,就开头到“奏之天子,天子大说”部分进行《史记》与《汉书》的比较研究,发现《汉书》在《史记》基础上进行了近30处修改。《汉书》多数修改,比《史记》都有所提高,更规范,更准确,文学性更强。
【关键词】《史记》;《汉书》;司马相如;朱买臣;写心;比较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9-005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17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1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史记》《汉书》写心艺术比较研究”(课题编号:2021SJA1865)的研究成果。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史记》自问世以来,关于司马迁和《史记》的研究就已开始,成果屡见,代不乏人。唐人尊《史记》为正史之首,《史记》成为史家修史楷模。关于《史记》与《汉书》的比较研究应正式起源于东汉王充的《论衡》,王充认为班甲马乙。范晔《后汉书·班固传》认为二人各有特色。晋人张辅扬马抑班,但仅以文字多寡判断二书优劣,结论难以服人。唐代刘知几针对张说发难,有一定道理。
宋代倪思《班马异同》为第一部“史汉”比较研究的专著,倪思创造出从文字入手比较“史汉”异同的体例,独成专著,开创了马班异同比较学,把马班优劣论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其价值不容忽视;但该书仍有甲马乙班意味。明人许相卿《史汉方驾》取其长,补《异同》之短。《方驾》《异同》对“史汉”文字异同的排列比勘,为以后的马班异同研究提供了充分的事实材料。
明人凌约言评价颇有代表性,认为《史记》文豪,《汉书》文整,风格不同,都可称为文章绝技,不可偏废,但从文学性角度来说,隐有马甲班乙之意。明茅坤评论深刻中肯,认为马、班皆“天授”之才,各领风骚。清人评论马班异同,宏观微观并重,论是非、优劣、得失,有理有据。章学诚概括马书特点“圆而神”,班书特点“方以智”。概括而言,《史记》《汉书》在文学上都自有成就,各有特色。
关于司马相如的传记,《汉书》除少量修改外,基本沿袭《史记》,保留了《史记》全貌,很多生动传神的描写都没有大的改动。徐朔方通过对《史记》和《汉书》内容重复或其他适合对比的部分进行比较研究,无一遗漏地分析探究了二书的异同,作者认为:“《史记》在文学之美和历史之真不能兼顾时,往往舍真而求美,然后采用年表等手段以弥补真实性之不足,《汉书》与此相反;二书相同部分有关年代或数字等需要计算查对才能辨别正误之处,《汉书》往往以《史记》之讹而传讹,但是《史记》所缺部分则《汉书》的真实性往往提高。这样就自然而然地、有事实根据地得出结论:从文学的角度看,《汉书》不及《史记》;从史学的角度看,《汉书》曾对《史记》作出有益的校正和补充。在这个意义上不妨给《汉书》加上后来居上的好评。”[1]
对“史汉”重复部分,我们选择“司马相如传”进行比较研读,就会发现,《汉书》在《史记》基础上还是多了不少修改。俗话说,“万章不厌千回改”,好文章总是改出来的。后人对前人的修改也有不少,有不少名句就是多代累积而成。但不可否认,有的修改可以增光添彩,有的修改只能黯然失色。我们以“司马相如传记”故事为例,不涉及后边引用的作品,就开头到“奏之天子,天子大说”部分进行《史记》与《汉书》的比较研究,发现《汉书》在《史记》基础上进行了近30处修改,我们罗列于后分述之,每条前边黑体为《史记》,后边为《汉书》,最后为解读。
1.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2]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3]
解读:《史记》中书写比较随意自由,即便是汉代人物传记,也不一定要写出其字,一般都是出生地、籍贯地放在前边,然后再交代其字号。《史记》类似写法多见,如《伍子胥列传》:“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商君列传》:“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张释之冯唐列传》:“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万石张叔列传》:“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平津侯主父列传》:“丞相公孙弘者,齐菑川国薛县人也,字季。”《漢书》的修改先说字,再交代籍贯,这样更符合逻辑的归纳,这种写法在《汉书》基本成为书写惯例。前列汉代人物传记,到《汉书》中都分别改为:“张释之字季,南阳堵阳人也。”“万石君石奋,其父赵人也。”这样的修改更简洁;“公孙弘,菑川薛人也”,不交代其字。
2.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
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
解读:《史记》记载更为具体,但用“故”字并不合理,因前后并无严密的因果逻辑关系,《汉书》修改后,删繁就简,形式更工整,更具文学美。儿子的姓名一般为父亲命名,并且这个名字本身就含有“父子”意味,自然为其父命名,所以《汉书》将“故其亲名之曰犬子”八字精炼为“名犬子”三字更为合理,也更为精练,更为准确。关于“犬子”,《班马异同》认为:“犬子必当时俗语,以为最黠,灵识者。”[4]“犬子”是昵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般人认为是贱名好养活的心理,按《班马异同》解释,当为聪明狡猾灵活多智之意。
3.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解读:既然同游而且同“居”,自然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汉书》删去“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更为合理,没必要面面俱到,这属于美术上的留白在文学上的灵活运用,带有神秘朦胧的色彩,因此更加文学化。
4.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会梁孝王薨,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
解读:古代诸侯或大官死亡称为“薨”。《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礼记·曲礼》:“大夫死曰卒。”《汉书》改“卒”为“薨”,符合礼制规定。依礼,梁孝王为诸侯王一级,应该用“薨”。《史记》对汉以来诸侯王死多称“卒”,《汉书》多称“薨”,如:“是岁,齐哀王薨,子文王则嗣。十四年薨,无子,国除。”(《高五王传第八》)“(孝王)六月中,病热,六日薨。”(《文三王传第十七》)这样的修改更规范、更准确,更符合实际情况。
5.“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我。”
“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而来过我。”
解读:《汉书》在中间加了“而困”,强调了司马相如因游宦失败,生活窘迫而不得不有求于王吉。但连用两个“而”字却有待商榷,“而”作为连词,在此表并列关系或者承接关系,如考虑通顺问题,应该删掉第二个“而”字,改为:“长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
6.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八百人。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家僮八百人。
解读:这里《汉书》有两处修改,前句去掉“中”字,后句去掉“而”字。“中”字多余,应该删掉。“而”作为连词,在这里表并列关系或者承接关系,也可以去掉。《汉书》的修改更准确,更精练,更规范。
7.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召之。”
解读:《汉书》去掉“二人”,更为合适。“相谓”即两人相互说,与“二人”相重复,删掉“二人”更准确更简洁。
8.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往。
至日中,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临。
解读:《汉书》改“谒”为“请”,修改更为准确,本意为请司马相如前来参加宴会,而“谒”多拜见之意,于此并不合适。“往”是一般意义的来往,而“临”有光临、莅临之居高临下义,“往”改为“临”写出了司马相如的故作姿态。
9.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
临邛令不敢尝食,身自迎相如。
解读:《汉书》加“身”,去掉“往”字,强调亲身、亲自,以突出司马相如对众人的重要性,“往”“迎”有重复,“往”缺少感情色彩,一个“迎”字足矣。
10.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尽倾。
相如不得已,而彊往,一坐盡倾。
解读:《汉书》加了“而”字,这个可加可不加。当然从形式上来说,加“而”字后更协调,语言更流畅。
11.家居徒四壁立。
家徒四壁立。
解读:《汉书》删掉“居”字,“居”字多余,删掉后,主语谓语关系密切,修改后基本成为后代熟知的“家徒四壁”的成语了。
12.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
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
解读:《汉书》删掉“至”字,此处修改不如《史记》,因“至”字与前“大怒”相呼应,与后边“我不忍杀”形成照应,去掉“至”字并不能加分讨巧。《汉书》将“一钱”提前,宾语前置,这是愤怒至极情绪的强调,此处修改比《史记》高妙。倪思也认为《汉书》改得好,“一钱不分是”[4]。
13.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文君久之不乐,谓长卿曰:“弟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解读:《汉书》在“曰”前加“谓长卿”,去掉了对话中的“长卿”,这样的修改更为准确,更合逻辑,更为完整,也更为具体。“长卿”置于对话之中,这里卓文君有让司马相如回临邛之意,其真正意义为“咱们”“我们”一起回到临邛,而不是《史记》中所言“你只管回到临邛”,《汉书》修改更为圆满,也更贴近现实人物心理。“第”“弟”同义,不评。
14.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
解读:《汉书》修改得好,因为只能卖自己的车马,别人的车马你无权处理,“其”字多余。
15.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
买一酒舍,而令文君当炉。
解读:《汉书》修改得好,买酒舍就是要做生意,不是居住或者干别的营生,后边“文君当炉”说得更是明确具体,“酤酒”可删。
16.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於市中。
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於市中。
解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为“保庸”,而《史记·刺客列传》则为“庸保”,“高渐离变姓名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战国时期,土地可以自由买卖,有些自耕农因不能维持生活而出卖土地,有的为大土地所有者工作,即后世所谓的“长工”“短工”之类,有的进入城市当雇工或酒店伙计,此为“庸保”之始。“庸”通“佣”,指受雇佣的劳动力。《韩非子·外储左上》:“夫卖(买)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又同书《五蠹》载:“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也。”
《汉书》改“保庸”为“庸保”。《汉书·季布栾布田叔传》:“穷困,卖庸于齐,为酒家保。”颜师古注:“谓庸作受顾也。为保,谓保可任使。”《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故孝宣皇帝愍而录之,乃开庙臧,览旧籍,诏令有司求其子孙,咸出庸保之中。”颜师古曰:“庸,(卖)功庸也;保,可安信也:皆赁作者也。”后来“庸”写作“佣”。《北史·乐运传》:“少贫贱,为巨鹿富家佣保。”“保庸”和“庸保”没有好坏之分,如同“绍介”和“介绍”,但后世多用“庸保”是事实。
17.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
卓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
解读:《汉书》删掉“闻而”,删与不删,其实二书各有理由,各有特色,未可轩轾。《史记》保留“闻而”,前后联系更密切,交代更具体。《汉书》删掉“闻而”,少了两字,语言更流畅,语意更直接,从语气上来说节奏更急促,更适合表达卓王孙大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18.“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
“今文君既失身於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
解读:《汉书》改“已”为“既”,“已”是已经,副词;“既”是既然,作连词。“已经”缺少感情色彩,只是说事情已经完成,属于一般陈述。“既然”富有感情色彩,有“既然已经”的意味,这是已经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们不得不接受,这符合游说的逻辑;而且,与“其人材足依也”形成符合逻辑的搭配,在此基础上又用“且”字更递进一步,《班马异同》说:“若如刻画之论,则临邛令为逋逃主,相如为亡命家,去女失令,奈何独在人世上哉?”[4]一个是掌上明珠,一个是县太爷的座上宾,一个舍不得,一个得罪不起,这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说服了卓王孙。
《汉书》删掉了“独”字。独,偏偏,单单,副词,用来强化卓王孙不认女儿女婿的做法会造成相互伤害的后果,得不偿失,智者不为。“长卿故贫不检其身至涤器,皆王吉之谋,所以劫王孙挟昆弟诸公者,必多有其意。”[4]既然已成事实,就得接受现实。《汉书》删掉“独”字,弱化了文学表现效果,此处修改,《汉书》不如《史记》。
19.“……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
“……请为天子游猎之赋。”
解读:《汉书》加了“之”字,此字可加可不加。该篇开头曰:“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这与《汉书》改意相同。但同时,《史记》又有“上读《子虚赋》而善之”的记载。《史记》意为:“请让我写篇天子游猎赋,赋写成后就进献皇上。”按此,不该加“之”字。秦汉时期辞赋作品名多含赋字,如“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屈原贾生列传》),“乃遂就大人赋”(《司马相如列传》)等。
20.上许,令尚书给笔札。
上令尚书给笔札。
解读:《汉书》删“许”字,已经让人给司马相如提供书札,自然已经获得了允许,此处修改比《史记》更为准确精练。
21.“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
“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
解读:《汉书》加“欲”字,《史记》“明天子之义”之前本有“用以”之意味,《汉书》加“欲”意义更加具体明确。“亡”“无”二字通假同义。
22.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故虚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
解读:《汉书》改“空”为“虚”,空,白借。虚,假借,用“虚”字更准确。
相较于《史记》,《汉书》一共进行了29处修改。“第”“弟”几无差别,“亡”为“无”之通假,不计在内,另有可改可不改者3处,修改后不如《史记》者3处,《汉书》其他修改,与《史记》比,都有所提高,具体而言,主要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更规范。从史书编撰的角度来说,史书的格式标准到《汉书》宣告正式形成。《史记》奠定了宏观的体式,《汉书》细化了书写规范,司马迁和班固都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两个人都是伟大的史学家。徐朔方认为:“如果不考虑先后继承关系,单从语言、修词和叙述的真实性、准确性来看,《史记》和《汉书》不相上下,司马迁开创在前,而班固不是单纯的模仿者。司马迁力求文史合一,即文学作品的艺术性和史学著作的真实性合而为一。当两者不能兼顾时,有时他宁愿以文害史,而班固则相反。”最后,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作为文学,《汉书》比《史记》逊色;作为史学,《汉书》对《史记》有所发展。”[1]35-36通过以上比较,我们认为这个结论比较客观。
第二,更准确。《汉书》修改之后语言的逻辑关系更加严谨,如删掉“酤酒”、删掉“尽卖其车骑”中的“其”字、删掉“家居徒四壁立”的“居”字等都有效避免了重复啰唆;再如《汉书》的改“已”为“既”、改“空”为“虚”、“明天子之义”前加“欲”等使得意义的表达、感情的抒发更科学更准确,也更传神。
第三,文学性更强。传统上很多学者认为,《史记》比《汉书》的文学成就高,文学性更强,但从“司马相如传”的二书比较来看,从文学上说,《汉书》的多数修改更具形式美,文学性更强。如将“不分一钱”改为“一钱不分”、“故其亲名之曰犬子”改为“名犬子”、“卓王孙闻而耻之”删掉“闻而”等,有益于抒发情感,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因此而忽视《史记》的首创之难,更不能漠视司马迁的开创之功。为司马相如作传,却对这个爱情故事情有独钟,“字字如画,亦字字小说”[4],正是司马迁爱奇、好奇的生动写照。在比较《史记》与《汉书》优劣之时,我们一定要分清前后,如果没有司马迁和《史记》,怎么可能会有班固和《汉书》呢?
参考文献:
[1]徐朔方.史汉论稿[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 1-2.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3637.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2529.
[4]倪思.班马异同·卷二十六[M].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影印本.
作者简介:
张学成,男,山东临沂人,江苏护理职业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史与古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