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媛/文
《一切皆被照亮》是新生代美国犹太裔作家乔纳森·萨弗兰·福厄(Jonathan Safran Foer)创作的一部“后大屠杀”小说,讲述了一位第三代大屠杀幸存者寻根的故事。《一切皆被照亮》是他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于2002年。小说的创作与福厄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他的祖父是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祖父早已去世并留下了一张照片。据说照片上的女人从纳粹手中救了祖父的性命。22岁时,福厄前往乌克兰探寻家族历史,但无果而返。回到布拉格后,他开始了这本小说的创作,塑造了同名主人公乔纳森。同时,这部小说也是犹太民族“记忆之场”的一个缩影。
本文采用扬·阿斯曼(J.Assmann)的“文化记忆”理论,从主人公的个人记忆、交往记忆以及文化记忆的角度出发,分析了《一切皆被照亮》中犹太民族身份困境、民族身份建构与认同之路。作者建构的文化记忆在犹太移民及其后代追寻身份认同感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文化记忆”一词近年来频繁地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20世纪80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和妻子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在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概念基础之上,提出了“文化记忆”的概念,将集体记忆分为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阿斯曼指出:“文化记忆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部知识的总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中。这些知识驾驭着人们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地掌握它们。[1]”无论是个人记忆、交往记忆还是文化记忆,都无法脱离记忆主体,在记忆的建构、传承与延续中,揭示了对自我的审视与反思以及自我身份或文化的建构和认同。
扬·阿斯曼认为,个人身份的形成,有时肇始于个体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2]。在这种交流中,记忆主体不断审视与反思自我。但在《一切皆被照亮》中,无论是大屠杀幸存者还是其后代,都深受记忆的折磨。灾难亲历者尝试模糊这段记忆,摆脱自己的犹太民族身份,但其后代因此成为了间接受害者;由于个人记忆的缺失,他们陷入了身份困境。
在小说中,亚历克斯的祖父作为大屠杀的亲历者,试图用遗忘和压抑的方法来掩盖过去,对大屠杀记忆及家族历史保持缄默。亚历克斯的祖父声称自己是盲人,但他旅途中承担着司机的职责,显然他在说谎。原来在大屠杀中,纳粹要求他指认出一个犹太人,为了保护家人和自己,他“谋杀”了好友赫歇尔。他担心内疚感代代相传,给后辈带来创伤记忆,于是,他隐藏自己的犹太身份并将他的后辈抚养成“非犹太人”。他“恨那个犹太人”[3]。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祖父的反犹主义,但这可能是他的另一种手段,把自己置身于“他者”的角度,与犹太民族划清界限,强化自己的“非犹太”身份。另外,主人公乔纳森的祖母也是一位试图遗忘和压抑这段记忆的大屠杀幸存者,乔纳森的寻根之旅并没有告诉祖母;他的祖母也没有告诉他关于过去的任何事情,大屠杀记忆承载着痛苦,所以她拒绝接受自己的犹太身份,试图模糊个人记忆。同时,她也反对后辈们回归犹太身份,希望他们能够融入美国社会。但由于大屠杀幸存者们对这段记忆的疏离与逃避,后辈面临着更严重的身份困境。
“然而最惨的莫过于孩童了……他们的绳子甚至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由父母和祖父母捆绕到他们身上——这些绳索没有系在任何东西上,只是从黑暗中松松垂下。[3]”后辈们在面对新世界和新生活的时候,显得无所适从。破碎的个人记忆使乔纳森很难建构起犹太身份,这促使他展开寻根之旅,“想看看查钦布洛德是什么样子?外祖父是怎么长大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他现在会在哪里?[3]”在真相照亮一切之前,乔纳森面临着严重的身份危机。一方面,虽然乔纳森出生在美国,但并没有被美国文化同化。作为犹太裔美国人,他对于自己的身份认知是不完整的;另一方面,他缺失大屠杀的记忆,看起来似乎不会被过去的记忆所缠扰,但是他们甚至比长辈还要渴望拥有这段记忆。
个人记忆的缺位,使亚历克斯缺乏一定程度的自我认知。他的父亲在文化遗产游览公司工作,起初他不理解犹太人到乌克兰旅游的行为。祖父闭口不提过往的记忆,他本人对直系亲属的过去知之甚少,所以,他赋予了美国神话般的地位,想要追求自由和繁荣的移民梦想,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亚历克斯犹太身份的丧失。
从个人记忆书写中,可以看到大屠杀幸存者对记忆的逃避以及对自我认知的障碍,对于犹太后裔来说,他们面对的是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性。《一切皆被照亮》不仅仅是关于个人记忆的个体表达,作品涉及的主体和时代都赋予了比文本更深层次的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内涵。
“个体的记忆和回忆是在与其他成员相互作用和交流过程中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是建立和确认身份并强化身份认同的过程。[4]”根据扬·阿斯曼的观点,交往记忆存在于个体和群体对过去事件的回响、互动的实践过程之中。交往记忆在这趟寻根之旅中、在老一辈和年轻一代之间得到了延续[5]。
面对身份困境,年轻一代一般会采取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摆脱传统束缚,融入现代;另外一种是复归传统,增强民族身份意识。乔纳森选择了后者,这一行人仅带着几张地图和一张乔纳森祖父的救命恩人的照片,想要到达祖父年轻时居住过的地方——查钦布洛德,寻找照片上的女人——奥格思婷,询问了许多人后仍没有答案,“仿佛查钦布洛德已经消失了,连带着关于他的记忆一起消失了”。几经周折,他们误认了唯一的大屠杀幸存者莉斯塔为“奥格思婷”,莉斯塔对他们讲述了大屠杀的记忆,他们在短暂地停留后便离开了,这次旅程到这里结束。只有了解过去,才能更好地面向现在和未来。他们在这段寻求真相的经历中,加深了对民族记忆的理解,超越了自我身份的禁锢。
在莉斯塔讲述与查钦布洛德相关的记忆时,祖父不断打断她,说她是个骗子。但后来,祖父和她在私下里谈了很久。正是这段交谈巩固了祖父的交往记忆,最后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他在写完给乔纳森的道歉信后,在黑暗中自杀。虽然祖父的结局有些残酷,但在人生尽头,他敢于直面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创伤记忆。
“作为一种至关重要的人类活动,记忆塑造了我们与过去的联系,而记忆方式定义了当下的自我。[6]”在不知不觉中,乔纳森和亚历克斯已经完成了他们作为年轻一代的任务,他们弥补了记忆的缺失,以便将其传承下去,形成集体记忆。乔纳森通过莉斯塔的回忆,了解到大屠杀的过程,间接见证了家族甚至是民族的过去。1942年,纳粹入侵查钦布洛德,残忍地杀害了小镇的居民。对话使主人公乔纳森构建了交往记忆。亚历克斯也得知了祖父的过去,放弃了去美国的梦想,决定接替父亲在旅行所的工作,承担起自己在家族和民族中的责任。
在这趟旅行中,与莉斯塔的对话使得大屠杀创伤成为了交往记忆,调节着犹太人的身份。交往记忆延续的过程,也是年轻一代犹太后裔民族意识强化和民族身份建构的过程。“交往记忆……是随着它的承载者而产生并消失的。当那些将它实体化的承载者死亡之后,它便让位给一种新的记忆。[7]”这种新的记忆就是文化记忆。
如果想要将记忆延续下去,就需要将其转化为文化记忆,这一过程需要依赖于实践和媒介。阿莱达·阿斯曼指出:“文字不仅是永生的媒介,而且是记忆的支撑。一个对于记忆媒介的研究必须从文字出发,在字母上附着的想象、希望和失望对于近代文化记忆的结构转型是一个重要的索引。[5]”
第三代人需要保存记忆,但如何记住自己未经历的事情呢?“书写具有记忆文本的功能,是对历史的重构。重构创伤事件是为了哀悼过去的创伤,帮助自己释放悲情、摆脱创伤而变得坚强和勇敢,恢复生活信心。[8]”旅途之后,乔纳森决定在创作中构建文化记忆,结合旅途中的历史见证,用想象填补空缺记忆,重构1791至1942年间的家族历史和犹太民族历史。
在旅途中,他们参观了一个小型的“大屠杀纪念馆”,其中整齐摆放着有标示的盒子,上面写着“笔记/日记/素描本、银线/香水/纸风车、手表/冬天、卫生/线轴/蜡烛、人偶/眼镜”,这些是受害者的遗物。莉斯塔带领他们参观了为遇难者设立的纪念碑,这一切都是“证据、文件、证词”,它们的意义就是为了铭记和延续民族历史。在他们离开之前,莉斯塔送给乔纳森一个标有“以防万一”的盒子,历史事件可能无法言说记忆,但可见可感的物品可以。这些过去的物品使他们巩固这段记忆。在想象的片段中,文字材料也反复出现。《反复出现的梦境之书》和《祖先之书》是查钦布洛德历史的象征和文化记忆的载体,原本是记录战争、自然灾害等大事件,后来纳入了寓言、谚语、家谱,甚至囊括私人日记,“无事可记的时候,就记录他们的记录动作,只为了让这本书继续进行、扩张,愈来愈像生命。”
另一种形式的文化记忆是节日与仪式。在集体层面上,乔纳森虚构了“查钦节”,纳粹军队在查钦日入侵犹太小镇,但犹太人仍不顾危险地庆祝节日,这说明纳粹无法征服他们的民族记忆。除了虚构节日外,安息日、赎罪日、逾越节等犹太传统节日也被多次提及,“犹太人被认为是记忆的民族……犹太教祈祷充满了牢记历史、反思过去和永不忘本的需求。[9]”另外,作品中也涉及个体层面的仪式活动,“七段祝祷词的诵念由拉比主持,在合适的时候,祖父……一脚踩碎水晶杯。那其实不是真正的水晶,而是玻璃。”犹太传统婚礼尾声的重要传统,是新郎用右脚踩碎一只玻璃杯,有一种说法,这是为了纪念耶路撒冷圣殿被毁。即使到了今天,人们仍履行着固定的习俗和仪式,在仪式中传承内在的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具有身份认同的作用,“身份认同其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在更广泛的含义上,主要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的集体身份选择。”想象与现实微妙地交织在一起,这些文化记忆的载体有助于犹太人继承和弘扬犹太民族传统文化,从而巩固自我身份和促进民族认同。
犹太裔美国人这一群体,面临着身份的不确定性。在某种程度上,《一切皆被照亮》文本中存在着作者身份困惑的投射,人物塑造也暗含了作者身上的某种人格。小说以丰富的叙事方式,建构了多层级的记忆种类。首先,各种主客观因素导致了大屠杀亲历者对个人记忆的疏离以及他们后辈个人记忆的缺失,身份困境问题随之而来。通过与群体中其他人的交流,他们储存和延续了交往记忆,了解到确立民族身份的重要性。但集体记忆存在时限,文化记忆以多种形态的符号呈现,最终指向群体的身份归属问题,是对特定文化的认同建构。文化记忆最重要的部分是对该民族的现在和将来产生的意义,通过借助共同文化记忆,有利于构建自我身份和民族认同。■
引用
[1] Assmann, J.& John Czaplicka.“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al Identity”[J].New German Critique, 1995 (Spring/Summer): 125-133.
[2] Assman, J.“Communicative and Cultural Memory”[A].Astrid Erll and Ansgar Nunning (ed.), Cultural Memory Studies[C],Berlin/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2010:109-118.
[3] [美]乔纳森·萨弗兰·福厄.了了(又译作《一切皆被照亮》)[M].杨雅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4] 金寿福.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J].外国语文,2017(2):36-40.
[5] [德]阿莱德·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6] Huyssen, A."Monument and Memory in a Postmodern Age"[J].Yale Journal of Criticism,1993(6.2):249-261.
[7]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与政治身份[M].金寿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8] 蒋栋元.为了忘却的记忆——《第十九个妻子》的创伤叙事研究[J].当代外国文学,2016(2):31-37.
[9] 魏新俊,张国申.记忆、忘却、追梦——论《了了》的主题呈现[J].当代外国文学,2015(3):3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