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啊妮
诗人颜梅玖是独特的,也是独立的,不只反映在她的诗歌文本,也在她的精神空域。她和我们虽共属一个空间,但她用诗歌的精神支撑并外延了另一个世界,她的小宇宙,装盛她的小情绪和小脾气,以及她的思想独白。颜梅玖的诗歌在当代女性诗人中具有很强的辨识度、鲜明个性和多种可能的美学追求。她多年的诗歌写作,不断大胆“自我否定”,走了一段洒脱从容的历险之旅。
颜梅玖观察自然的敏识度,源于她宁静旷达的内心。她在自然面前完全松弛下来,对自然界的一切“服硬”又“服软”。这是良好的观察态度,也是因观察而构建一首好诗的必备态度。读过她近年所作的将自身完全置放于自然环抱中,由之引发独特感受的诗,不能不被诗人宁静外表下的激荡之心感染。诗人在《独酌》中写道:“时间仿佛已经消失了。现在/醉意已经来到我的双颊/来到我舒展的身体里/手中的酒像一朵花那样轻颤/而我饱满起来/内心又涌起了水声”,大自然的细节与诗人内心的隐秘,片刻间产生了相互观照和彼此感动。这是平和和荡漾的感动,也是一种自我与世界万物顷刻间的完全理解和互谅。在我们读诗时,总会作一番自我审阅:世界总在“慢慢旋转/我在其中升腾”。世界周而复始,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类手握的总是单程票,会不可遏制地衰弱下去。但诗人在此毫无伤悲,她表达的恰恰是一种豁达和澄明:“今夜,大海在发动引擎/我允许自己的眼眶/慢慢涌满泪水”,自然与个体间持续维系着生命的流动。《镜面草》写的是对镜面草的观察在自我内心影像投射的波动,“这种奇迹来自大脑那细致的感觉”,相随心生,由此可以确认诗人诗歌文本的构建是以内心的影像为基础的,所表达的也是心迹,由内心反向投射到观察的事物上。这是很奇妙的感觉,是诗性澎湃的一刻,是“小我”生命体与宇宙的“大我”的瞬间合一,也是庄子哲学的体察与醒悟。
《湖》这首诗更多折射出诗人观察世界的方式:从自我出发,或从宇宙出发,两下自由穿越。在此,湖水既在秋天的眼里,也在诗人的眼里,湖面的波纹与诗人内心的波纹交替“隐现”或交合。这首诗留给读者奇特的摇曳感,又有现实主义细节的写照:“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直到落日西沉/直到那些生根的水杉,石头,铁锚/以及四周的草坪,灌木/一只轻展双翼的蜻蜓和/融化在水面的天空的倒影,全都陷入/寂静的深渊”。由此诗人意象的叠合自然形成了一个人和湖的既融合又试图突围的关系,一种无奈和茫然,一种人类被神秘力量驱使的被动“绕圈”,但却不得其解的谜一般的场景。我从这首诗中读到诗人内心淡淡的哀伤,仿佛人生的曲线原本就是围绕某物而形成的一个个圆圈而已,一切皆会沉入、走远,归于静寂,所以这首诗的痛是轻盈的,又是挥之不去的。
《落日之歌》写得情感深阔,这一被无数名家写过的题材,在诗人笔下得到独特呈现,看似对落日情景的描述,實则是对落日更深刻的理解,或与它的默默对话,从中反析出对人生的思考:“它永远新鲜/不像我们,从未获得重生”“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每个人的一生如一次从日出至日落,而日落却又如此辉煌隆重,“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喻示一种结局——无论是什么,都“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一切归零,或归于一种圆满。诗人借落日暗喻了人生落幕之际虚幻的隆重但实际的灰暗和落寞,与不断轮回的日落形成强烈比照,是一首值得反复玩味的诗。同样,诗人对“明月”的观察,透析出冥冥之中悄然流逝的一切,从未有片刻停歇。也正是这种“一遍一遍恣意地涌动”,把万物带向一种永恒:静止不是永恒,运动和消逝才是。诗人对现实生存世界的观察,采用了如对自然一般的态度。诗人一旦将自我的定位置入自然,成为自然的一分子,就会有更丰富也更独特的视角,所呈现的诗性也更强烈。
如《想起夏天》,诗人来到陌生小镇,与小镇的植物、打鱼男人、飞鸟相遇,看似不经意的“流水账”,叙述的语气也异常平静,但总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一种力量,并被它牵引:是自然的力量,是生长的力量,也是生命的力量。一切都按某种规律或定律运行,包括人类也无法抗拒,同时深陷其中,并为之着迷。诗中写道:“我们被飞鸟吸引到田野/天空布满了黑漆漆的乌云/一排排甘蔗正在等待收割/或者/在等待雨的落下”“我们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接着走向另一条”,假想一下:写诗的是诗中的那只“白鹭”,它也会如颜梅玖般写道:“一行人从田埂上慢慢走过……”
综上,颜梅玖观察自然用的是生命的目光,及哲学的思考。她在静默的自然和沸腾的内心间构筑诗性框架,将两者巧妙融合,相互辉映。她对自然的观察,即是对生命本质的研究或生命体验,利用诗歌的锋芒,诗人抚触到了方方面面的心跳,从而让诗人和语言之间发现并选择了彼此,彼此趋进和拓耕。当然,这些诗歌写作也是诗人自我灵魂的构建和救赎,笔随心走,随物赋形。
《自我判决》有一种激越的情绪,这是诗人对自我的一次认识和解析。这首诗涉及到生存、爱情等主题,但写得大气磅礴。颜梅玖的诗有凌厉的一面,又有厚沉的一面;有与自然对语“轻描淡写”间的乾坤旋转,也有于裂隙处的胸臆直抒。应该说这是诗人较早期的作品,饱蘸生存和生命的复杂纠结,以及爱情的撕肝裂肺,也代表了某一时期诗人的写作姿态,即如何反映个人真切的生活,如何提取细节,如何在个人经验中体现诗性质量。诗人通过《自我判决》展示了自我:“我有猫一样的性感/蛇一样的冷酷/我活着就是引诱你”,这些诚恳度极高的语言,焕发了诗人某种人性、青春和锋利的活力,诗人用这种富于敏识力和诙谐的笔调,写出了一个敢爱敢恨、精力旺盛又漏洞百出的自我形象。诗人在挣扎、呼号、低吟的同时又心有不甘,一切努力皆是荒唐的,又是必做的,让读者触及一个血肉丰满的诗人的脉搏,就如她的豁达和可爱:“有时候我在六楼的阳台上张开翅膀/风吹起头发/有那么一瞬/意识全失/我把白纸全涂黑/我说/别轻视我/我模仿着我自己/躺在地板上/吐烟圈”。《自我判决》既是对青春期的自我认定,也是一次告别。这首诗仍以爱情作为全诗的主气息和主基调,并贯穿其中,很像是对爱人的一次“疯狂告白”:“你给我咖啡/维持我的兴奋/你给我衬衫/维持我的妄想/你给我挑逗/维持我的激情/你给我借口/维持我的生命”“你可以爱我/但我拒绝你爱我的影子/你可以爱我的影子/但我拒绝你爱我”。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所抒发的情绪,在全诗的推进及高潮迭起中得到了微妙的管理,诗人通过“肆意”的不同长短句式,使得情绪的流转变化多端而不致一步推至“破音”或“侧漏”。本身句式的跳跃变化也会带来情绪烈度的变化,从而有效破解阅读期待。当然,《活着》甚至有一种更激烈的“不管不顾”,更为肆意的语言的激荡。
颜梅玖的代表作《读茨维塔耶娃》体现了诗人对深度写作的成功探寻。茨氏是个传奇,爱伦堡这样评价她:“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更为悲惨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评性意见,个人的悲剧——除了诗歌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虚妄的。”也有人评价她是作为诗人而生、作為一个人而死的,成了诗歌的某个符号或象征。而颜梅玖的这首诗,写的是茨氏生命最后一刻即自缢的瞬间,仅通过四行诗,把一个完整的悲剧诗人形象烘托而出。全诗语调平稳、静气,仿佛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程,而非了结,“视死如归”和万念俱灰如果结合到了一处,或许会出现如此异样的宁静:“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俄罗斯滑入阴影是诗人自杀后产生的剧痛和反响,其气息的跳跃和果伐如跳水一气呵成。这首诗难能可贵处还在于诗人尝试用尽可能少的笔墨包容尽可能多的信息,并在最后一行产生“倾斜的死寂”:俄罗斯滑到阴影里。这里的“阴影”,可以是一种精神的覆灭或死亡,也可以是诗人的特别情感经验,是这首诗的“词根”。
《大海一再后退》体现了一种沉默对峙中情感气息流的弥漫,以及人到中年后寡淡情绪的自我统治。这首诗很像一个人默默立于海边的自言自语。诗人眼前的大海也是她内心的大海,欲念在消退,声势在下降,越来越多的泡沫:“泡沫后/万物归于沉寂。并被定义为/荒谬的,倾斜的,不确定的,有限的/人至中年,我爱上了这种结局。”这首诗的气息是外延的,但情绪上是收缩的,如一些词“收敛”“褪色”“撤退”,是人到中年后成熟的姿态。“言辞中多出的虚无的大海/让我拥有永久的空旷”,从气息上说,进入虚空或更宽广的虚无空域,接近于一种生命的迷茫。
综上,颜梅玖在诗歌气息的铺陈与推进上变化很多,为了诗性的自然形成,她在情绪把控与表达上的丰富性、灵活性和跳跃性,常能逸出诗歌意象更大的柔韧度和内在张力。里尔克说:“诗歌并非只是情感,而是经验。”但微妙的气息流和情感的蒸汽可以“结晶化”并闪烁星光,借以寄托智性和超越性。
颜梅玖的诗歌并不着重于对事物的白描,而主要是自我内心观照,如《无法命名的》中:“有一种事物/常在我内心波动/我无法命名它/它单纯/诚实/危险/像一朵风吹来的云/有时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写的是她内心难以名状的东西,是生活中“多出来的那部分”。人到中年后,经常会做起莫名的加减法来,也许是诗人的本性,因为只有诗人才能计算内在的虚空那瞬时天平的倾斜。诗人对内心的观照,也会体现在一只钉子进入墙体后,在“墙的内在”所形成的波澜:“钉子进入了沉寂/它的尖锐被一截黑暗吞噬/和墙合为一体/成为墙的一部分/我知道,它不会告诉我们墙的内在/墙的倾诉/只有把它拔出/墙才会露出一个细长的黑洞”(《墙的里面》)。这种内省式的探寻,已然成为诗人的“写作惯性”,但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内心世界的求索,其边界是无穷尽的,而最迷人处,永远会是内在外露的那一小块,如那个“细长的黑洞”,如人类的嘴唇和咽喉。“你会发现,墙里面的世界/有别于光滑的表面”是这首诗最精妙的一句。
《在漫长的等待中》是一首哲学意义的诗,外在的平静和停止不代表内在的潜移默化,“时间带来了惊喜——/在漫长的等待中,谷物经过大曲的/分解,发酵/直至成为一种全新的事物”,也如人类的身体,最重要的衰老在体内,而体表的变化不是生命最深刻的部分。我们在等待某事时机成熟,或一首诗呼之欲出,全赖内在观照的功夫,即“透过现象看本质”。这首诗借酿酒说明内在跋涉的艰辛,以及某一高光时刻的到来,需要“平静下,暗藏着火焰”。
《洱海之夜》中“醉态”的诗人,一只脚踏入“天龙八部”虚境后,自我内心的不羁和张扬,通篇字句跳跃、活泼,海阔天空般随意随心的想象,稍带一点俏皮,但却有“深刻的可爱”处:“为什么不能以醉的方式生活?醉枕江山,醉逍遥”“我不能太一本正经了,太端庄了,太高蹈了/我需要腾空体内那些处心积虑的东西:以酒消灭酒/现在,我空空的身体有更多的用途”。这首诗想象力和思考力并存,根源为诗人对生活的敏识力,而诗歌语言的肆意汪洋及语言内部精巧有趣的复杂性,折射了诗人内心宇宙渴望的“旁逸斜出”“醉倒”“摇摆”“放歌”“浪迹天涯”。诗人把这一切全部包容,表述得如此轻逸、奇妙、诙谐,通过一个“醉夜”,诗人参与了一个浪漫又幽秘的心智游戏,达致一种危险而美妙的平衡:“过了今夜,我们的空酒杯只能斟上幻想主义的酒”。
颜梅玖曾写了一组女性器官的诗,在诗界引起轰动。也可以说,这一时期颜梅玖的诗歌内在处于紧张状态,个体与世界是对峙的,从而形成了诗歌话语的叛逆性和欲望性。诗人对社会是持批判态度的,内心又持冷峻的自我审视与反思。颜梅玖写的是人性和命运,源于肉身又超越身体的力量和意义。她的诗不会引发读者更多的对女性身体挣扎的性幻念,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她对身体的“打开”,没有那种“神秘幻象的审美”,而是一种“现实存在的审丑”——显然,这组诗的创作是历险之旅,体现了现代性批判和对女人世界真相的拷问与悲剧性的体认,是一个良心诗人的社会担当。
颜梅玖的诗歌,是女性的诗歌,是智性的诗歌,也是严肃的诗歌。她的诗能让人领略到辛波斯卡“小中见大”的格局,及茨维塔耶娃式的对“伤口”的那种坚执。正如诗人自己说的:“只有开拓诗的广度和深度,题材、主题、形式和风格都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态势,才会对读者产生新鲜感和吸引力。”我相信她能不断突破,写出更多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