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厅壁记的文学性与史料价值

2023-10-28 14:40:29胡梓玉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连州刺史刘禹锡

“厅壁”,指官府的墙壁,而写在其上的文字则称为“厅壁记”或“壁记”。“唐时中外各官廨多勒石与厅壁,以垂纪念。《封氏闻见记》云: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羨焉”。[1]185由此可知,厅壁记在唐代盛极一时,其内容主要是记述官府机构的由来、历史沿革及现状,以及历任官员的姓名、经历和政绩,间或记载当地的地理沿革与风土人情等,以作纪念并留供后任官吏参考。刘禹锡所作以“厅壁记”为题的文章共七篇,其中三篇是为令狐楚所作,分别是《汴州刺史厅壁记》《天平军节度使厅壁记》《山南西道节度使厅壁记》,一篇是为杨归厚所作,即《郑州刺史东厅壁记》,还有三篇是为己而作,分别是《连州刺史厅壁记》《夔州刺史厅壁记》《和州刺史厅壁记》。

厅壁记属于记体文的一种,就这一文体的艺术成就而言,刘禹锡实际上尚难与韩愈、柳宗元比肩。厅壁记本为“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的应酬文字,当时流行的体式多是先叙官秩创置及代迁,次叙山川风物,末叙官员及其治績。许多壁记按此模式而作,往往呈现出结构上的程式化特点,刘禹锡的七篇厅壁记亦不免落入这一窠臼。而韩愈的《蓝田县丞厅壁记》则突破了这一体制,其文各部分内容的安排皆合旧有体式,但又处处出人意表,其叙事的巧妙使文章摆脱了应酬文字的套路,达到推陈出新的效果。故在文章体制结构、裁剪布局方面,刘禹锡的厅壁记不若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之翻陈出新。其在题旨方面亦不若韩愈之命意旷逸,韩愈的厅壁记文学色彩较为浓厚,其行文中有着主观情感的充沛投入,注入了鲜明的主体意识,其指斥批判语言辛辣、发人深思,而刘禹锡厅壁记所寓情感、所发之言相较之下则含蓄很多。但王水照先生在《曾巩及其散文的评价问题》一文中曾言:“文学以形象地反映生活为特性,散文的艺术性即文学性,主要表现在形象性和抒情性上,自不待言;但是,从我国古代散文历史形成的具体特点出发,似不宜把散文艺术性理解得太狭窄。我国古代文论家强调文章的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强调结构、剪裁、用笔、用字,强调间架、枢纽、脉络、眼目等等,对于述意、状物、表情都是极其重要的表现手段,理应属于艺术性的范围。”[2]故依此而言,刘禹锡的厅壁记仍然具有他自身的特色。

一、精工体要,质直为文

刘禹锡所作厅壁记以褒扬颂美功业为主,虽然立意方面谈不上新颖独到,但胜在描写工整巧妙,别具一格。张邦基在《墨庄漫录》中将刘禹锡的《连州刺史厅壁记》树为典范:

予少年在湘阳,曾弦伯容云:“唐人能造奇语者,无若刘梦得作《连州刺史厅壁记》云:“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驱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凉飓。城压赭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逼谷,化为鲜云。”盖前人未道者。不独此尔,其他刻峭清丽者,不可概举。学为文者不可不成诵也。[3]1014

诚如张邦基所言,刘禹锡在遣词造句上颇有心得。瞿蜕园先生认为,此处“环峰密林”应作“峰环密林”,这样与下文的“城压赭冈”也是相对的。刘禹锡原本刻画细致巧妙,没有在字句上专求险怪,张邦基并没有完全领会刘禹锡的文意,但这不影响这篇厅壁记文字描写的精工端丽。

唐人厅壁记的语言颇有讲究,李华《御史中丞厅壁记》云:“辞尚体要。”[4]3204《杭州刺史厅壁记》亦云:“词尚体要,古史之遗也。”[4]3206“体要”一词准确地概括了厅壁记的语言特征。所谓“体”,就是要得体,符合厅壁记的文体特征,即措辞典雅得当;所谓“要”,就是要求选材精当,用语简洁。刘禹锡的厅壁记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特征。在《天平军节度使厅壁记》中,刘禹锡言“乃以牙璋玉节鼎右仆射官称赐东都留守令狐楚曰”,[1]183其用一“鼎”字突出右仆射这一官职的重要性。《郑州刺史东厅壁记》中,他于标题中用一“东”字,一方面表明是为杨归厚新修东厅而作,一方面与此前杜頠写过的《郑州刺史厅壁记》相区别。又《山南西道节度使厅壁记》言:“故自兴元至大和五十年间……以谟明历真相者九。”[1]207自兴元至大和,以山南西道节度使为宰相者,有贾耽、赵宗儒、郑馀庆、权德舆、裴度、王涯、李绛、李宗闵、李德裕、李固言十人。刘禹锡称曾在朝中实任宰相又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有九人,乃因李德裕虽命而未任,故不在数中。其厅壁记用字之精准,下笔之严谨可见一斑。

因“体要”的要求,历来的厅壁记大多直质少雕饰,刘禹锡厅壁记即是如此,所以其文学色彩不及亭台楼阁记,但这样的语言却非常得体。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云:“故为记之体,贵其说事详雅,不为苟饰,而近时作记,多措浮词,褒美人材,抑扬阀阅,殊失记事之本意。”[5]41可见一些作者作记只是为了奉承他人,所以虚美隐恶,铺排辞藻以竭尽颂扬之能事。刘禹锡厅壁记虽重褒轻贬,以颂美为主,却并非罔顾事实,而是所记官员确有可称颂之处。以《郑州刺史东厅壁记》为例,此文是为杨归厚所作,高度称颂了杨归厚的治绩:

君侯始来三日,司税椽举七县董租之吏累百。君曰:“此百螣也。”悉罢之,用户符而输入益办。……土毛人力,日夕相长。故周岁而完焉,比年而愈肥。虽军兴,馈挽旁午,大将牙旗往复相踵,而里中清夷,鸡犬音和。人既宁而物有馀,政既成而日多暇。[1]199

在郑州刺史任上,杨归厚把负责催租的上百名青吏称为“百螣”,一概罢去不用,结果“里无吏迹”,并未影响租税、贡物的按时完成上缴,而且“民去瘤疾”,达到了“人既宁而物有余”的效果。刘禹锡依据客观事实对杨归厚的功业作了肯定,这种称颂是有理有据的。同时,这种称颂亦发乎真心,出于肺腑,而不仅仅是应酬之语。从刘禹锡写给杨归厚的其他作品中,可看出刘禹锡对杨的欣赏。杨归厚因触犯宦官而被贬官,刘禹锡对此曾赋诗《寄杨八拾遗》表示敬佩:“闻君前日独廷争,汉帝偏知白马生。忽领簿书游太学,宁劳侍从厌承明?洛阳本自宜才子,海内而今有直声。为谢同秦老博士,范云来岁即公卿。”[1]1301《祭虢州杨庶子文》中亦言:“五剖竹符,皆有声绩。”[1]1548“五剖竹符”指杨归厚为万、唐、寿、郑、虢五州刺史,再次肯定了杨归厚的政绩。另一方面,刘禹锡对杨归厚等人的功绩的赞颂,也有借以明志之意。

唐代厅壁记的文学性与艺术性实际上鲜明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章的主体性,如韩愈等人于其中抒发胸中的浩然之气,摆脱厅壁记因应酬性质而带来的俗滥冗套,其文因其中的主体精神,叙述说理更显渊雅有神;二是语言运用上的刻修文辞,经过“深探而力取”,确定最合适表情达意的文辞形式。在这一方面,刘禹锡做出了重要的尝试与探索。

二、以文证史,补史之阙

厅壁记不仅具有文学艺术价值,而且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首先,厅壁记这种文体从内容上看,主要记录某官名的历代沿革,又记地名的历代变迁并述其风俗,最后以历代为官者的授受年月记于壁,这些都体现了厅壁记的史记功能。而且唐人在创作厅壁记时亦流露出鲜明的史学意识,如柳宗元在《馆驿使壁记》中言:“未尝有记之者,追而求之,盖数岁后而往,则失之矣。”[6]102顾况《华亭县令延陵包公壁记》云:“旧章壁记,记其官叙,野史之流也。”[4]5373诸如此类说法在壁记中还有很多,可以看出创作者明显的存史意识。

其次,“记”作为一种文体,本身与“史”有很大关系,于邵在《汉源县令厅壁记》中言:“记者,史家之流也。”[4]4252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7]42刘禹锡的七篇厅壁记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其厅壁记记载任职官员的履历、业绩和著名的历史事件,与史相互为用,彼此相通,有“以文证史”的作用。如《天平军节度使厅壁记》:“大和三年冬,天平监军使以故侯病闻。上方注意治本,乃以牙璋玉节鼎右仆射官称赐东都留守令狐公。”[1]183《旧唐书·文宗纪》:“大和三年,以东都留守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天平军节度使,代崔弘礼为东都留守。”[8]575故侯即为崔弘礼,其本纪云:“以弘礼为天平军节度使……理郓三载,改授东都留守,仍迁刑部尚书。诏赴阙,以疾未至。”[8]4265可见刘禹锡文中所述皆与史书相合。文中又记:“天宝末,大憝起于幽都,虏将因兵锋取其地,右勇左德,积六十年。”[1]184大憝指安禄山、史思明,虏将指侯希逸,刘禹锡所言即指天宝末安禄山、史思明叛乱与侯希逸取河南地为节度使之事,其文可与史书所记互为佐证。在《汴州刺史厅壁记》中,刘禹锡对令狐楚任汴州刺史时功绩的记载,亦与史书相通,《旧唐书》令狐楚本传叙其事云:“及莅汴州,解其酷法,以仁惠为治,去其太甚,军民咸悦,翕然从化,后竟为善地。”[8]4463

刘禹锡的厅壁记亦可补史之阙。如为杨归厚所写的《郑州刺史东厅壁记》即弥补了正史记载的不足。杨归厚,两唐书皆无传,其事散见于他人纪传之中。《旧唐书》宪宗纪云:“左拾遗杨归厚以自娶妇进状借礼会院,贬国子主簿分司。”[8]4463《新唐书》李吉甫传云:“左拾遗杨归厚尝请对,日已旰,帝令他日见,固请不肯退。既见,极论中人许遂振之奸,又历诋辅相,求自试,又表假邮置院具婚礼。帝怒其轻肆,欲远斥之,李绛为言不能得。吉甫见帝,谢引用之非,帝意释,得以国子主簿分司东都。”[9]5587正史中主要记载了杨归厚贬国子主簿分司之事,而刘禹锡《郑州刺史东厅壁记》对于杨归厚其人其事的记载则要详细很多,使得杨归厚的历史形象更为丰满,不失为一篇人物传记,极大地弥补了史书记载的不足。

此外,刘禹锡厅壁记中对夔州、和州、连州等地城邑更迁、山川风物、风俗民情等状况的大量记录、描绘,是编写地志、方志的重要资料。刘禹锡的厅壁记对部分地域历史做了详尽的考察,如《夔州刺史厅壁记》叙夔之历史:“夔在春秋为子国,楚并为楚九县之一。秦为鱼复,汉为固陵,蜀为巴东,梁为信州……武德二年诏书,其以信州为夔州,七年,增名都督府,天宝初,罢州置郡,号云安……”[1]213《括地志》和《元和郡县图志》中对夔州的记载较为简略,仅有大概地理位置及各地地名,没有地理沿革的考察,故刘禹锡此文不亚于一篇夔州地理志。刘禹锡厅壁记中还介绍了大量山川风物,如《连州刺史厅壁记》,先述连州山川概况,“郡从岭,州从山,而县从其朔。邑东之望曰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歆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疑”[1]218,再由“山秀而高,灵液渗漉”引出对此地物产贡赋的介绍,接叙水石秀丽、气候宜人,将连州的地理地势、土风物产与山水景色展现得淋漓尽致。厅壁记总以记守令政绩勋德为务,各地方的民风作为政教的内容也为时人所关注。如刘禹锡记汴州“地为四战,故其俗右武;人具五都,故其气习豪”,[1]189言郓州“宣精在上,奎为文宿;画野在下,鲁为儒乡。故其人知书,风俗信厚”,[1]184体现了汴州的尚武风气和郓州的崇儒之风。又记连州“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统也”[1]218,其注意到连州与楚地因地理接壤而形成的趋同的文化习俗。

刘禹锡厅壁记还补充了史书记载一些细节方面的缺漏。《和州刺史厅壁记》云:“历阳,古扬州之邑……初,开元诏书以口算、第郡县为三品,是为下州。元和中,复命有司参校之,遂进品第一。”[1]204依唐制,户满四万为上州,不满二万为下州。据《新唐书·地理志》载:“和州历阳郡,上。”[9]1052与刘禹锡所言相合,但据刘文我们还可知历阳是元和中自下州升为上州的。又如《连州刺史厅壁记》言:“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阳为小桂郡,后以州统县,更名如今,其制谊也。”[1]218《通典》卷一八三述连州沿革云:“连州,春秋时楚地。秦属长沙郡之南境。二汉属桂阳郡。吴属始兴郡,晋因之。宋明帝时置宋安郡,后省宋安,属广兴郡。齐复属始兴郡。梁又分为阳山郡。陈,郡废。炀帝初,置熙平郡,大唐改为连州,或为连山郡,领县三:桂阳,阳山,连山。”[10]4880刘禹锡所言宋高祖时置小桂郡事未记。又刘禹锡在和州作刺史,云和州“按见户万八千有奇,输缗钱十六万,岁贡纤纻二篚,吴牛苏二钧,糁鲟九瓮,茅蒐七千两”,[1]204而《新唐书·地理志》只云土贡纻布,他物不备载,盖刘禹锡记载了和州土贡的真实情况。其在《郑州刺史东厅壁记》亦言:“司贡椽举梨林之征,请户晓。”[1]199据《新唐书·地理志》,郑州土贡为绢及龙莎,由此文知郑州需进献的土产还有梨,以上两例可见唐时额外之征求非典章所能概也。同时,这也反映了唐代不同地方的名物特产以及朝廷赋税状况,为后人了解当时的经济提供了依据。

总而言之,无论从文学还是史学方面,刘禹锡的厅壁记对研究唐代文史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作者简介:胡梓玉(2000—),女,河南信阳人,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注释:

〔1〕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王水照.曾巩及其散文的评价问题[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4):55-64.

〔3〕刘禹锡.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陶红雨,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3.

〔4〕董诰,等.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封演.封氏闻见记校注[M].赵贞信,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5.

〔6〕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吴讷,于北山著.文章辨体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8〕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歐阳修,宋祁,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杜佑.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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