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士人心态与生命意识

2023-10-28 14:40张佳阳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功名士人心态

本文梳理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中的“士人心态”自春秋时代起直到盛唐的发展历程,综合儒、道传统与魏晋时期觉醒的诗人生命意识,论述士人心态在发展中逐渐积累起的丰富内涵,分析盛唐以激越奋进、追求功名为主流,兼有寄情山水、宁静沉思的士人心态之形成。在此基础上探究盛唐诗人创作背后的生命意识,思考生命意识与盛唐士人主流心态之间的矛盾与因果关系,进而发掘潜藏于其内在深处的精神危机,即人的自我存在意义危机。

一、盛唐诗人士人心态之形成

盛唐士人心态之形成,究其根源,追溯到先秦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儒学兼济天下、追求功名的入世哲学和道家清静无为的隐逸情怀共同为后世中国两千余年的士人心态奠定了基础。士人心态的发展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难以窥其全貌,不过若说士人心态这漫漫几千年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则非魏晋莫属。

西晋,国家迎来短暂统一,士人心态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由正始时代的遥深渊永转向了追求名利。士人追求名利的行为背后,并非儒学入世精神与家国情怀,而是近于自我价值实现:西晋的政治可以用“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来概括,国家统一却礼崩乐坏,士人虽怀进取之心,却无力改变现实,只得或追求声色辞藻,或发出“豪右何足陈”的无能狂怒,直至永嘉南渡,世事种种一梦去,烟雨渺渺随风散……求名、求利、保身、放荡且追求飘逸的情怀便于此产生,“政权既失去思想的凝聚力,名教在士人生活中的地位亦名存实亡,士之出处去就,便纯然以自我之得失为中心”[1]191。这一切都表明魏晋士人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而这种觉醒也为古老的儒道哲学注入了“自我”这一活水,从此,中国士人的心态便由国族转向国族与个人感性并举,正如《晋书·石崇传》里所说的,“士当身名俱泰”。

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同慷慨悲凉、刚健进取的建安风骨相融,若溪流,一路淌,淌过笼罩于玄言空谈的东晋,淌过大谢心中的山水,淌过参军愤懑的意气;淌过南朝的绮靡与清丽,北国的雄壮与质朴;从台阁之上,到“四杰”脚边,从陈子昂的赳赳气骨,到张若虚的浩大宁静……终于,流淌了几个世纪,汇聚了无数支流的大江,抵达唯一的盛唐。它浸染了盛唐诗人激越奋进、追求功名的入世精神,也给予了盛唐诗人寄情山水、宁静沉思的隐逸情怀。它与那个广阔而局促的时代一道,塑造了盛唐的士人心态。

盛唐,中央王朝迎来空前绝后的盛世,传统的中华文明迎来了顶峰。其气象之开阔,国力之强盛冠绝古今。一方面,政局稳定、经济繁荣;另一边,武德充沛,帝国的边疆极度辽阔……种种原因,给唐王朝以极开放的文化氛围与文化政策,唐太宗曾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玄宗时代诗人李华写道“国朝一家天下,华夷如一”。强大的国力,使盛唐诗人的人生道路更加宽广,自然产生了进取与隐逸两种并存的士人心态。[2]168这其中,进取居于主流,隐逸则是附庸。高岑、张九龄、王昌龄、李杜等人自不必说,王孟虽钟情归隐,却是功成身退或“士不遇”困境下才产生的隐逸情怀与特殊心态,其源仍在进取。至于其余隐逸诗人,则大多以隐逸求捷径:盛唐时期由隐入仕成为士人阶层普遍追求的人生理想。[6]

思潮方面,李氏集团为确立其文化道统而推崇老庄道家,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重新建立维持了儒学主流地位,佛学也备受重视。唐一代近三百年间,思想取兼容的态度。以儒为主,兼取百家。加之魏晋以来留存的山林漫游、读书入幕之诗酒风流之延续,使盛唐士人既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恢宏胸怀、气度、抱负与强烈的进取精神,又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平淡清远、沉思中蕴淡淡哀伤的飘零心绪;既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乐观激越之心,又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个体沉思;既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壮志难酬的悲慨与无可奈何,又有“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的仕与隐、现实与理想、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间纠结的困顿。在儒家入世精神、道家隐逸漫游情怀、佛教禅宗沉思以及魏晋诗酒风流传统的共同影响下,在繁荣富强、自由开放的唐王朝中,士人们面对广阔而苍莽的人生,追求刚健风骨,渴望平步青云,出塞、漫游、隱逸、入仕,“为人鲠有气魄”。在浮沉的身世后,在玲珑的兴象里,在广阔的自然中[3],他们沉思,发现了自我,魏晋觉醒的生命意识再次现于诗歌,危机也随之而来。

二、激越后的飘零:盛唐诗人生命意识

生命意识,是士人发现了作为生命的自我,发现人本身——这种意识起于《诗》,自文学自觉的魏晋起便与文学融为一体,在盛唐诗人身上体现到了极致。唐代诗人的生命意识,初现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短短四句小诗,“在天地无穷而人生有限的悲歌中,回荡着目空一切的孤傲之气,形成反差强烈的情感跌宕”[2]192,在亘古恒久的时间与天地无垠空间之间,孤寂渺小而又转瞬即逝的个体的飘零和悲凉便孕育其中,回荡在每一个诗人的心中。无论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于浩大宁静中体悟时间的唯美生命观,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禅思中体味自然的人生观,抑或“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怅然若失的漂渺迷茫感,都能在《登幽州台歌》中找到影子。

生命意识之于盛唐诗人,源自激越后的人生飘零感,这和盛唐诗人的士人心态是息息相关的。唯有走出激越奋进、恢弘昂扬的进取精神与儒家入世哲学,回归个体本身,沉思生命的渺小与心灵的漂泊,才可见其孤寂、见其落寞、见其悲愤、见其飘零。于是,诗人又一次发现了自我。因为诗人发现了自我,诗歌有了生命的脉动;因为是诗人发现了自我,人的生命意识具有了文学性。于是,有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慨叹,有了“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的雄浑,有了“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喧寂体悟,更有了“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空寂体验。盛唐的诗人们,无一不曾有过奋进乐观而追求功名的人生理想,而当理想退潮,热血冷却,生命之火行将暗淡之时,过往种种皆成云烟,只有内心的空洞飘零之感相伴永远。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则将这种激越之后的飘零感书写得臻于完美: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认为此诗作于天宝十二载,亦有观点认为其作于上元二年,此时李白年过花甲,经历了安史之乱入狱流放的漂泊流离后,最后一次来到宣城[7]171-173。据诗歌所表达情感而言,则倾向后者,即作于李白晚年。

晚年的李白,几经人世沉浮,看尽人情冷暖,安史之乱的流离、落狱流放的耻辱让他几欲心灰意冷。虽然曾有过“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乐观与豪情,也在遇赦后想要随军征战再立功名,但无奈年老多病,心有余而力不足。纵豪情万丈,然时不我与,心中万般激越情怀如今皆付空梦。飘零悲苦的晚年中,个体的渺小与孤独被历史的洪流无情碾碎,众鸟飞尽,孤云闲游,再无昂扬之斗志,只余下沉静与怅惘下的虚无,留与敬亭山。

只有在这首诗中,李白真正走出了拉康笔下“现实”的粉饰,参透了人生真相,看到了“实在”的虚无与无序。伴随着新的生命意识在沉思中诞生,他走向了更深刻的自我。他在和敬亭山的对视中,在对自己内心更深处的挖掘中,无意间揭开人类真谛的一角:浮生若梦,意义虚无。而人生存在价值的虚无背后是潜藏于盛唐诗人士人心态与生命意识中的精神危机。

三、若隐若现的自我意义危机

“人的意义”,是一切人类所面对的共同话题,这个话题看似空泛、无意义,却又难以回答,乃至于无法回答,这是一个历史的现象,而非简单的问答。每当一个昂扬的时代结束,意义虚无的精神危机都会浮现。危机诞生于生命意识的反复觉醒,将社会导向群体性迷茫。这在古代中国则表现为政治热情的退潮与隐逸之风的兴盛。

古代的中国文人,其人生的最高追求向来是“兼济天下”,即追求功名的入世进取精神,这与中国古代社会的士人体制和超稳定结构相关[8]28,280-302。一方面,这推动了古代文学和文化的繁荣辉煌,而在另一方面,却让文人面临极深广的存在危机:士人是仕途的附庸,入仕是士人存在的唯一意义。盛唐的文人更是如此。

从文化氛围的角度来讲,在轴心时代以来中国逐渐形成的以儒学为核心的一整套生存哲学的影响下,士人们自幼笼罩在一套适配古代中国社会的特殊结构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以至于把入仕视为人生唯一意义,无法脱离仕途存在。科举的完成正是这套现实化哲学的登峰造极,表面上为士人拓宽了人生道路,实际上将广大士人从精神层面纳入到了传统的秩序之中,进而维持了文化道统,并稳固了皇权。

盛唐诗人们总是对功名抱有极强烈的渴求,纵使心境随着荣辱沉浮而不断变化,创作内容题材倾向亦有所不同,但他们潜意识中对功名的追求却是始终不變的。孟浩然以隐逸闻名,但并非无意进仕,他也怀有“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的强烈愿望,普遍观点认为孟浩然之志向在济时用世,未免过于道貌岸然,此诗实际潜藏的是将入仕视为人生唯一意义思维下对功名的强烈欲望。这是将人生价值与仕途捆绑的结果,一旦这种捆绑完成,士人心态就会走向极端化,丑态毕露。前有李太白“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后有杜工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卑躬屈膝祈求举荐之态可悲可叹;王维虽有“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隐逸之句,却是在功成名就之后;高适也只在郁郁不得志时写下“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需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之诗句。当一切浮华与伪饰散去,那对于功名极度的渴望的进取精神,以及“入仕”这一儒家人生观极端化后扭曲人性而导致的对于权力的无尽贪欲渐渐露出了水面。

因此,当赖以为人生价值唯一支撑的那个世界土崩瓦解,士人自身的存在意义也就归为虚无。无意义的飘零感随之占据了整个文坛。安史乱起,繁华的虚像被打碎,盛唐士人心态中若隐若现的人的意义危机便浮现出来。诗风剧变,“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风韵犹存而气骨顿衰。精神危机下士人群体走向集体迷茫,于是,在热情的退潮与隐逸之风的兴盛中,大历诗风诞生了。

四、结语

综上所述,自先秦以来以儒道为根脉,并在魏晋时注入了个性觉醒的生命意识的士人心态直到盛唐的发展历程,结合盛唐诗人的诗歌创作,探讨了盛唐以入世、追求功名为主潮,以隐逸山林为辅的士人心态背后的生命意识,以及这种生命意识内在潜藏着的人的意义的危机。在此基础上,本文进一步论及盛唐诗歌中潜在的人的意义危机与诗歌风格转变之间的关系,试图为盛唐诗歌向大历诗风转变寻求文学内部的逻辑。

作者简介:张佳阳(2002—),男,天津人,本科,研究方向为近现代中国文学。

参考文献:

〔1〕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2〕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3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3〕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 2003.

〔4〕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9.

〔5〕李白.李太白全集校注[M].郁贤皓,校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6〕李红霞.唐代士人的社会心态与隐逸的嬗变[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114-120.

〔7〕裴斐.李白诗歌赏析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8.

〔8〕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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