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蓉 宋媛媛 李享
20世纪至21世纪,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变革,反乌托邦小说和赛博朋克文学应运而生。《1984》和《神经漫游者》分别作为反乌托邦小说和赛博朋克文学的代表作,都探讨了人类主体性问题, 是文学对现实的观照。
当前国内对于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单部小说的文本分析以及大类的研究综述;国外研究则重在结合小说分析社会问题。总体来说,国内外对于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缺乏与其他题材小说的对比研究。对于赛博朋克文学研究,则一致将赛博朋克文学作为起步于亚文化领域的小众文学题材看待,缺少结合具体文学理论以揭露其深刻价值内涵的研究成果。
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本研究将《1984》和《神经漫游者》进行对比,以福柯的规训论和生存美学为指导,辅以马丁评价理论体系和语义库,分析两部作品中的社会权力结构以及主角作为个体的自我意识觉醒和反抗。
一、规训论视角下的社会制度
福柯的规训论探讨人的主体性被剥夺的过程。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表示,规训权力主要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两者在检查中的组合。[1]193-194在竖向和横向的层级监视中,每个人既是被监督者又是监督者,一种自我维系的关系权力就此诞生。个人受训于规范化的裁决,肉体和精神都在可量化的表格、评分、检查中成为被永久支配的客体,人的“主体性”就此被剥夺。
而对于权力和社会结构的关系,在福柯看来,权力是社会的基本生命线和动力,因此,权力构成了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因素。
(一)《1984》的社会权力结构
《1984》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出版于1949年的长篇政治小说。作品描述了虚构的1984年的世界。通过大量的旁白和人物心理活动,奥威尔对整部作品的世界观及权力运作方式进行了细致展现。他认为有史以来,社会便由“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建构而成(如表1所示),并且从未改变。
小说中以大洋国为例,内党作为大洋国权力的掌控者,和其他两个国家一样欲成为世界的主宰,因此它势必要对国内另外两个等级进行“操练”与“控制”。这主要有三条线索。一是对一切活动的时空进行尽可能严密的划分,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这从中等人的晨起、睡觉、体操时间和业余活动都被一分一秒地严谨规定中可以看出。二是设置“层级监视”,上层通过布置大量的电屏和思想警察进行监管,来发现、制止和惩戒一切“思想罪”。同时,又赋予人们检举揭发可疑人员的责任,所有人都处于监视和隔离之中。三是“规范化裁决”,对正常国民进行职务、生存空间的规范化分配,对战犯和“迷失的”党员则进行规范化裁决。通过定罪和裁决,内党将最严厉的刑罚施加于灵魂而非肉体。对于战犯,内党定期举行公开处刑,以唤起人灵魂的恐惧;对于迷失的党员,则将他们于监狱中反复审讯、虐待。最后再让犯人进行自我忏悔和审查,使其自愿放弃自我思考,成为老大哥的信徒。
从控制行动到思想监视和规范化裁决,规训从肉体层面进化到灵魂层面。在此过程中,个体完全被集体同化,行动和思想上都完全依附于集体,丧失了其主体性。
(二)《神经漫游者》的社会权力结构
《神经漫游者》是美国作家威廉·吉布森发表于1984年的科幻著作。作品的背景和当时的时代紧密相关——冷战、跨国公司的肆意扩张以及互联网的兴起。和《1984》不同,其反对的是极端资本集团对人的控制。在《神经漫游者》中,吉布森并未像奥威尔那样通过大量的旁白来勾勒出世界的样貌,其中的规训控制体系也更加隐性。
《神经漫游者》中的世界是高度全球化的世界,人、信息、物体处于不断的流动之中,社会关系也如此。非法犯罪和交易在此则有着天然的庇护所,但在混乱的表象之下是权力的绝对秩序。 从原著中“Party”作为“党派”的释义未出现和“Government”只出现了3次可以看出,《神经漫游者》预想的世界中,政府无足轻重,取而代之的是跨国大财团。财团巨量的资产、对顶尖技术的垄断和庞大的体量使得它能够在整个世界中构建起一套通用的等级秩序,从而以一种“看不见”的紀律规训所有人。从城市空间的中心到边缘,科技都市过渡到犯罪横行的无名地带,权力的顶层过渡到底层,这与福柯“纪律的分配艺术”相符,即“一个与众不同的、自我封闭的场所,这是贯彻纪律的保护区”。 [1]160
庞大的网络信息是无所不在的层级监控,也是精密的分类体系,它记录着每个个体中可量化、规范化的所有信息,以此来精准区别、定位、控制个体的肉体所在。个体或挣扎于生存,或沉迷享乐,或成为公司的忠实员工,无论如何,处于流动状态的他们无法突破各自的阶层。在无法改变的阶层和密布的技术监视之下,个体最终成为驯顺的肉体和灵魂。
(三)二者对比
《1984》中的反乌托邦社会与《神经漫游者》的赛博朋克社会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又存在着相似的内核。《1984》中的内党成员以及《神经漫游者》中跨国公司的上层,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所以权力必然演变为绝对的控制。从表象上看,其不同点在于,《1984》中内党成员更侧重于通过塑造老大哥为至高的精神符号,垄断社会成员的信仰,来确保己身绝对权威;《神经漫游者》中跨国公司则是通过垄断社会赖以生存的尖端科技和资产,来确保绝对权力的运行。而其相似的内核则体现在保障权力运行的体系中,即在社会中广泛地构建一种由纪律、监控、规范化裁决及微观权力体系组成的自主运行的体系,并将每一个个体置于其中,使其成为其中的参与者,同时又是绝对的被动者。
二、生存美学视角下的角色分析
福柯的生存美学探讨对主体性的追回。“自我关怀”是生存美学的核心,其强调个人应充分关怀自身的欲望所在,并运用“自身的技术”实现对自我的照看。[2]它并非过度的个人主义,而是关照个人独有的所思所感及独特的自我。同时,“关怀自身”又是一种实践,所以“自身的技术”就尤为重要,即在实践中感知自身的欲望,以此确认自己,而后又付诸于自我控制的实践当中。其所追求的是在自我关怀与自我控制中审美化的生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 [3]
(一)《1984》温斯顿·史密斯
温斯顿·史密斯是一名外党成员,就任于制造谎言的真理部,在老大哥与内党、思想警察的监视下日复一日地生活。但在与裘莉亚相知相爱后,温斯顿开始热切地追求自身欲望,最终引来了内党无情的摧毁。
温斯顿的欲望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于夺回自由的渴望,二是对爱欲的向往。在对待老大哥和不合理的政治体制上,温斯顿一直保持高度怀疑乃至厌恶的态度。“致过去,致未来,致一个没有思想罪的自由时代”是他写下完全以自我感受为中心的私密日志的初次尝试,是他的欲望体现,也正是福柯认为的“照看你自己”的表现。在禁止书写的大洋国,写下私密日志标志着他的主体性从意识走向了行为。当面对无处不在的监视电屏和海报上老大哥的凝视,他心里丛生了一种被剥夺隐私的厌恶。因此,他愈发向往和依赖“黄金乡”这一存在于梦境中的田园诗歌般的存在,以期片刻的自由。在爱欲上,温斯顿与裘莉亚的关系经历了从爱情的萌发,到性欲和爱欲的纠缠,再到思想的共鸣。在禁止性爱的情况下,他们对爱欲的追求成为个体对狂热集体的反抗,使读者看到了极权压制困境下人性觉醒、抗击压迫的可能。
温斯顿所有欲望的集合,正是他所期冀的没有黑暗的“黄金乡”。对“黄金乡”这一意象的塑造与追求,体现了温斯顿的自我探索与主体性的萌发,是他找回人性、产生追求、萌发自我意识和自我欲望的重点表现。温斯顿和裘莉娅对于这一场永远无法抵达的黄金乡的约定,是对生存美学的最好诠释。
(二)《神经漫游者》凯斯
凯斯从小生活在斯普罗尔的边界地带。19岁时,凯斯沉浸在成为网络牛仔的梦中。他很有天赋,在网络空间中享受着技术带来的无所不能的精神快感。但两年之后,他因为违反任务规定而被毁掉了神经系统,只能靠杀人之流的脏活维持生存,陷入肉体的牢狱。
本研究将书中描写凯斯情感、感知的部分摘出,并以马丁评论理论为基础,运用UAM Corpus Tool进行了分析。从结果(表2)来看,自始至终,凯斯对待事物、他人、自我的情绪都趋于消极和模糊的麻木,这显示了他长期处于焦虑和紧张的境遇。即使拥有强于普通人的技术,出身底层的凯斯也难逃社会的枷锁。
但凯斯的人生并不是一场彻底的悲剧,他始终在实践自身生存美学的道路上。凯斯的欲望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对于网络空间的迷恋,二是爱欲。凯斯的第一次情绪高潮出现在他得知阿米塔奇能够复原自己的神经系统的那一刻。当他意识到他真的能够回到网络空间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在阿米塔奇死后,凯斯以为自己的神经系统将再一次被摧毁,便绝望崩溃。可见,凯斯始终关怀着自身对于网络空间的热爱,因为网络空间才是他的自我所在。爱欲,则是人对于他人的深切关怀。凯斯的第二次情绪高潮出现在琳达·李死去的那天。他看见琳达·李在逃跑,便下意识地向她奔去。在意识到她已经死去后,只剩下不可置信下的麻木。而对于莫利,在迷光别墅中,凯斯明知任务将要失败,仍执意去解救莫利,这不可不谓为深切的爱意。
凯斯对自身的关怀是他主体性的体现。他虽然处于社会的规训下,是社会的客体,但他仍然追寻自身的欲望并展开行动,也在一次次的行动中获得生命的极致快感,脱离精神上的麻木。
(三)二者比较
温斯顿和凯斯都深切地关怀着自身的欲望——对自由与爱的追求,这也是他们对自身主体性的追回。但在如此极端的剥夺人的主体性的世界中,强烈的生命意志必定处于绝对权力所笼罩的阴影之下。奥威尔选择了更加极端的方式,他让温斯顿和裘莉亚脱离社会、肆意地去追逐他们内心的欲望。同时,他们还渴望部分群体的觉醒。他们似乎轻易地摆脱了老大哥,但就如福柯所认为的,人始终无法脱离社会而存在,于是温斯顿和裘莉亚最终遭遇背叛及肉体和精神的酷刑,他们的斗争彻底失败。
凯斯在少年时就知晓这个社会固有的结构无法被改变。所以,凯斯始终践行着“自身的技术”,即在关注自身的欲望的同时,在与社会的交互中寻找能够和谐地满足自身欲望的方法。当得知冬寂的目的后,凯斯并未表现出对改变这个世界的热切期盼,只是想着顺利完成任务以赎回自身的自由。最终,凯斯有了新的器官和操控台、一张回斯普罗尔的机票以及一名叫迈克尔的女孩,他继续追求自由和爱欲,践行着生存美学的道路。
三、结语
《1984》和《神经漫游者》在不同时代背景的影响下构建了不同的社会权力结构,但是从福柯的规训论来看,两者都体现了规训的本质和对人主体性的剥夺。《1984》中描绘的极权社会已经远去,而《神经漫游者》中的信息社会则与当下相近,这也启示人类在后现代社会应更加关注可能的精神危机,追寻自身的主体性。
基金项目:从“规训”到“自我”:福柯美学视角下《1984》与《神经漫游者》的生存美学比较研究,基金项目编号:2022194。
作者简介:单蓉(2003—),女,云南昆明人,本科,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宋媛媛(2003—),女,陕西西安人,本科,英语语言文学专业。李享(2003—),女,湖南常德人,本科,英語语言文学专业。
注释:
〔1〕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2〕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福柯.自我技术[M].汪民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