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香石榴

欧正中

最热闹的还是卖石榴的季节。

古代描写石榴花开的诗作颇多。王安石的《咏石榴花》里有这样的诗句：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苏轼在《阮郎归》里说：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会理，彝语称涅底尔库，意思是春天永驻的地方。会理阳光充足，早晚温差大，利于石榴生长。在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石榴，房前屋后，低矮的小山坡上，都遍布着石榴园。早春三月，农人们便穿梭在石榴树丛里，除草松土，浇水；四月中旬，太阳初显热力，榴花盛开，赏花者笑颜频现，好一幅美丽的榴花图！

20世纪70年代，那时我尚小。石榴树是村庄的烟火，我知道，只要有石榴树生长的地方，那里定会有人家。在山坡上放羊的孤独幼小的我们，望着远处的高高的石榴树，心底便有了依托和温暖。有时，我们也会带上一两个石榴去放羊，或者带到学校去当午餐。那被阳光浸润得红得发亮的硕大的石榴果，就是我们童心中的一轮红月亮。

放学后，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石榴树下了。高大的树冠就像一把伞，我们在伞下玩耍、捉迷藏，一边望着满树的石榴，一边叽里呱啦地背诵古诗。割完猪草，我们也爱在石榴树下歇息，似乎树下的清风就是一解渴的清泉，疲劳随之消散。风吹过树梢，弹奏起阵阵绿色的音符。

石榴花多的年份，我们会摘掉一部分花，拿回家，弄掉花须，焯水后，用清水浸泡，去除涩味。然后从房梁上取下一小块腊肉洗净、煮熟，再切成小片，加石榴花混炒，脆嫩可口。那时，对我们来讲，这就是一道难得的美味呀！

炎热的夏夜，母亲会在门前的石榴树下放上一张小桌子，桌的中央摆上几个大石榴。泥墙土瓦的老屋，桌椅都是木质的，门外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墙角摆着磨得溜光的犁耙、锄头，不远处牛棚里传来牛儿静卧反刍时沉重的出气声，自然质朴之中带着田园生活的随性与亲切。一家人围着小桌子，随心地坐着，聊天，谈农事，谈学习，谈生活；偶尔父亲也会聊到逝去的祖父，聊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艰辛，祖父的祖父走的是茶马古道，那是马背上的生活呀。

上中学后，常常需要靠卖石榴来交学费和生活费。每次周末回到家，我都要去石榴树下坐坐，看看树干上是否长了害虫，如果有，我会捡一截枯枝立马将它掐死，然后会找来石灰水，将树干抹一遍。我还时常弄一些农家肥，埋在树根下。我们这里少雨，怕石榴树渴着，每天早上，我会把洗脸水端来，浇在树根上。我家那几棵大石榴树也争气，每到夏天，总是生机勃勃。从开花到成熟，是一段特别难等待的日子。石榴在阳光的亲吻下，从青涩到通红，从一个小疙瘩到饱满的大石榴，无论是观赏，还是大饱口福，都让人难以忘怀。大个的石榴我们是舍不得吃的，父母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生怕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碰坏了皮，不好看。每逢赶集，父母便背着石榴到街上去换几个钱。其实，乡集上卖不起价钱，到了周末，我会陪着父母到更远一些的矿山去卖，虽然小路难走，人劳累，会流更多的汗水，但卖价明显更高，卖得也会比在乡集上快。就这样，在东拼西凑中我总算读完了高中。

石榴树是村庄的风景，也是村庄的历史。

在家乡屹立了千年的硬籽石榴，在2009年迎来了嬗变。经过与突尼斯软籽石榴的嫁接，石榴的品质发生了质的改变。石榴树矮小了，挂果更多了，果子更大了，皮更薄了，籽粒憨实饱满。以前硌牙的硬籽，现在吃进嘴里软得几乎没有感觉了。许多本地的农户，味蕾里依然惦记着本地石榴汁的透亮、香甜，他们不断嫁接、改良，让突尼斯软籽石榴迎合了更多人的口味。抓一把深红发亮的石榴籽放进嘴里，然后猛地一嚼，数十个脆甜颗粒便一起爆炸了，满口都是香甜的汁液，如果你是一个急性子，也可以一口吞下去，多么惬意呀！

石榴的规模化种植，让会理农民的生产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世代代以种地为生的农民，现在许多都成了种石榴大户。小山坡上成片的收成微薄的沙土地，都种上了石榴树。一坡接着一坡，一座小山连着一座小山，几乎全是。四月榴花妖艳红，绿杨带雨垂垂重。石榴开花的季节，会理乡村是花的世界，农家人都成了赏花人；石榴成熟的季节，会理乡村是石榴的世界，这里是石榴的海洋。走进硕果累累的石榴园里，几乎所有的枝条都被压弯了腰，枝头缀满了红石榴，挨挨挤挤，就像一个个红彤彤的质朴的小脸蛋，着实惹人怜爱。这真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榴红坠枝时。醉别会理石榴甜，客居他乡夜夜思。”

会理有40万亩集中连片的石榴产业基地，是名副其实的中国石榴之乡，是国内最大的石榴产业园，成就了一段乡村振兴的传奇佳话。

果农们的生活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许多果农的年纯收入达到一二十万元，高的更是有百万元。如今，农家旧舍泥土房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富有现代特色和时代气息的新楼。我家也修了一棟三层小楼，被一片一片的石榴树环绕着，一条飘带一样的水泥路直通院内，宛如田间童话。

最热闹的还是卖石榴的季节。城里几乎到处都是石榴店，门口整齐地摆放着红亮又略带青黄的硕大的石榴果，特别诱人，氤氲着幸福的香气。乡下公路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收购石榴的长挂车，络绎不绝，勾画了一幅石榴丰收的盛景图。城里乡下车水马龙，石榴交易市场外商云集，人头攒动，南腔北调，热闹异常，渲染出这方沃土的富庶。

白驹过隙，转眼我已过半百，鬓微霜，走过南，到过北。夜深人静时，还是爱喝一杯石榴汁，品一口石榴酒，然后安然入睡，让石榴酒液在血液里芬芳，让石榴汁的甜香味在睡梦中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