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杰
这是自古入蜀之正道,堪称当今世界上第一条历史大道,早在战国以前就已形成,比古罗马大道还早上百年。
快要抵近了,那只灰斑鸠才飞起来,扑棱棱落在一棵古柏上。
古道两侧全是清一色古柏,如士卒,如守护者,遒劲、魁梧,千年屹立,密不透风。看上去,古道很宽绰,但在如此多的古柏加持下,形成穹廊,气势如虹,空旷而又显得有些逼仄,从纵深方向给人一种压迫感。一条条青条石密密挨挨地镶嵌成了这条古道,古道蜿蜒如蛇形,曲折隐现于古柏林中。
灼人的阳光是不容易透进古道来的,就如那只斑鸠,一旦入了古柏林,立马隐匿不见,幻化成一缕又一缕浓绿的苍翠,叠堆在这条幽深古道上。
如此大热天,在四川广元翠云廊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燥热,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浸润在一阵阵凉爽之中,安然舒适。
有谁见过如此多的古柏?
在蜀地,柏树不足为奇,单株古柏也不足为奇,然而万株古柏聚成的翠云廊就罕见了。三百行程十万树,说的就是剑门古蜀道的翠云廊。古蜀道一共八条,分别为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米仓道、荔枝道(又称洋巴道)、阴平道和金牛道。剑门古蜀道是金牛道的核心路段,翠云廊在金牛道上,这是自古入蜀之正道,堪称当今世界上第一条历史大道,早在战国以前就已形成,比古罗马大道还早上百年。然古罗马大道、茶马古道、丝绸之路等蜚声中外的历史古道其道路本身早已湮灭在风沙、荒草和新路之下,原有容貌不存,更多地存在于各种传说或者古籍之中;而剑门古蜀道,虽然不可避免地受到风化和破坏,但其基本形态和路基却依然保持千古不变的样子,而且它的作用仍发挥至今。可以这样说,古蜀道是现存的世界上开辟得最早、保存得最完整的交通遗存,被誉为“古代陆地交通的活化石”一点也不为过。
作为古蜀道的重要部分,翠云廊主要以剑阁为中心,向东北通向昭化古城,向西南连接梓潼,向东南直达阆中,绵延300里,绵长如廊道,呈带状“人”字形分布,是古蜀道上的一条重要驿道和官道。
踟蹰在翠云廊,越往深里走,越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覺。不时有昨夜的露珠从古柏枝头滴落,我确定不是雾,可林中又雾蒙蒙的不甚透明。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满眼都是古柏,遮天蔽日,苍翠葱茏,跨涧越沟,穿梭往复,越幽深,雾气越重,一路探去,仿若进入一条深不见底的海底隧道之中。
我喜欢翠云廊的翠字,翠是指古柏的苍翠,柏树常绿,这苍翠就有了苍茫之意,苍翠组合,这翠绿就更浩大了,铺天盖地了,苍翠得让你眼凉,心幽。云也好解释,天空高云悬停,人间苍翠密布,这些云在连绵不断的金牛古道上缠绕,彩云、雾岚,云蒸霞蔚,若龙逶迤缭绕在山峦间,这人世间的美景,非此云莫属了。廊更好理解,蜿蜒300里翠云廊铺在天地间,两旁古柏夹道,翠云流辉,秀贯古今。这翠云廊注定是古蜀道中最为美丽的路段了,这是人间的精华呀!
在微雨中骑驴走在翠云廊上的陆游是孤独的,他在《剑门道中遇微雨》中吟哦: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很显然,诗名中的剑门道定是翠云廊了。那时,翠云廊还不叫这名儿,陆游的微雨也许就是在翠云廊中遇到的从柏树上滴落的露珠吧。那时的大地之上,狼烟正起,铁蹄,陆游身披征战尘衣,应是满身疲惫,按理说,他没心情来欣赏廊上风景,但他是诗人,他把所有的寂寞和无奈都付之于那片从苍翠之中升腾起的云彩中。如今,陆游已骑驴远去,翠云廊上,空留一地深深浅浅的历史印迹。翠云廊之名是后来改的,这名儿改得好,三个字并列着、修饰着、形容着、流淌着,从古到今,如若现在命之为道之类的名儿,那就显得太低俗了,道只是供人行走的路而已,在当时可称道,就如李白的“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千古感叹,而如今,蜀道已经天堑变通途,如果再名之为道,就太落伍了,这个廊字是道的升级版呀!我后来查阅史料,得知翠云廊得名源于清朝剑州知州乔钵的一首诗:“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我想,翠云廊的横空出世,也间接成就了这位不太出名的诗人。
历史是沧桑的,今天的世界是美好的,翠云廊作为曾经的官道,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行走在廊道上,可以想象,一匹匹骏马御风奔驰而去,一辆辆牛车辘辘滚滚而来,这条横亘在盆地边缘的古蜀道,两旁植满了柏树,就如一条绿色的腰带,缠绕在山腰。如今,这些千年古柏树已然各具形态,虬曲苍劲,铺天盖日,而这条长廊又与大山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傲然的精神象征,这些古柏,森然挺立,将喧嚣与聒噪挡在世外,像极了在四川盆地植下的一株巨型盆景,永远地苍翠夺目着。
时光的刻度在缓慢移动着,林间薄雾渐散,有阳光挤了进来,在翠柏的枝叶间滚动,焕发出异彩来。道旁古柏,排列如阵,顽强地守护着这片河山。我不得不慨叹造物主的神奇,这些古柏,是上苍信手在人间泼墨而出的大写意,又如书法家笔下一个个遒劲有力的行草书,粗犷豪放,肆意潇洒。偶尔一声鸟鸣,间或一只小动物跳跃而去,给寂静之中的翠云廊增添了一种有质感的韵味,伴随着这韵味,我似乎还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和零落的马帮铃声。是的,这条古道堆积、沉淀、承载了太多历史的东西,所以当你行走在这条古道之上,脚步是坚实而又厚重的。
我想去寻找那株古柏王而不得。曾听人说,那株千年古柏王根围有12米,树高39米,树冠直径达40余米,比被称为“中国柏树之父”的陕西黄帝陵的轩辕柏根围还多出2米,树高多出十几米,可遗憾的是古柏王不在广元段,只得作罢。在翠云廊,古柏中的王者不少,比如剑阁柏、帅大柏、阿斗柏、夫妻柏、泰山柏、飞龙柏、张飞柏、巨蟒柏等,每一位王者都是翠云廊上的稀世珍宝,每一位王者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一位王者都在默默地缓缓地讲述一段旷世传奇。
一位学者曾把翠云廊说成是世界上最早的行道树的活化石,我认为这准确无比,每当我行走在城市里,看到一排排景致优雅的行道树时,就会想到翠云廊,翠云廊算是大地之城上真正的、最早的行道树吧。
古道与驿道重叠在一起,这是人类脚步的重叠,这是时光的重叠。翠云廊,沿山脊而行,或借石阶而上下,也或伴溪涧如水流淌,甚或依峭壁左右徘徊,其俏丽身姿把盆地的景致放大到了极致。翠云廊已历经2300多年,它几乎与秦朝阿房宫同岁。“蜀山兀,阿房出”,修阿房宫,蜀地献树最多,付出也最多。那时,蜀北树木几乎伐尽,连千古一帝秦始皇都过意不去,遂下令在蜀地植树造林、封山育林,所以才有了这条贯穿古今的长廊。翠云廊上的柏树都被百姓称为皇柏,大道也被称为皇柏大道。或许秦始皇都没料到,他这史无前例的命令促成了人间的一个浩大工程、一大人间奇迹。沧海桑田,如今,阿房宫早已不在,而古道翠柏历经了七次大规模的种植,如今还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从某种意义上说,翠云廊完全称得上是一座古柏版的秦长城。
一方水土,养一方树木。柏树在蜀地很受人推崇。古柏,属柏科,裸子植物类,四季常青,木质芬香,经久不朽,历来被人们视为吉祥之树。古时,柏树被视为神树,老百姓家中造房、立柱、搭梁、打家具都以柏木为主,历代帝王更是把柏树种植在各种祭祀的宫殿、坛庙、园林、陵寝等,以示江山永固,万代千秋。植柏、补柏、护柏,在这千年蜀道之上已经形成了传统。
打下剑门关,犹如得四川。由此可见剑门关的重要性及这条蜀道的重要性。剑门关外,秦味浓,剑门关内,蜀味浓。古柏是一道分水岭。
物竞天择。在翠云廊,我还见到其他一些杂树,但量少,穿行在翠云廊,那些杂树一眼就能辨出,比如油杉、枫树、杨树,也有楠木、樟木等。朋友说,这些杂树大概率是标记,古人以树表道,以树计里,也以树计时辰。瞧瞧,古人智慧。杂树将翠云廊分了段,将时间分了段,由此我想:我们不正是在时间段上穿行吗?
一段古道与古柏就这样全部被保存下来,滋味原真,这不得不说是奇迹。
除却那些最喜欢栖息在古柏枝上的斑鸠,以及上蹿下跳的松鼠,还有一只只一闪即逝的獾,翠云廊总体上是安静的,就如廊外的空气,明澈,清新,纯净。
步行下山,再回望一眼翠云廊,我必须对蜀道上的每一株古柏充满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