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礼
《周易》动物取象类型与叙事功能研究
杨秀礼
(上海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44)
动物进入《周易》是创制者在文化意识作用下自觉或非自觉的主观性选择结果。进入《周易》的动物因其所处位置、文化内涵不同,主要可分为“物象”“兴象”“形象”等类型。“物象”的潜文本双构、“兴象”的比类引发、“形象”的寓言人格塑造等叙事功能,既延拓了《周易》文本研究领域,也补充了本土叙事原点性经验。
《周易》;动物;取象类型;叙事功能
20世纪经学解纽以来,多学科视阈观照下的《周易》研究在广泛领域已取得突出成就,《周易》文学价值的开掘既扩展了其本体研究领域,也延拓了先秦文学研究的范围。随着开掘与认识的逐渐推进,《周易》更细致的文学性研究,如“象”性抒叙也自觉被提上日程。因各自包蕴的文化内涵及文本特殊性与物象所处地位不同,进入《周易》的物象承担的功能也有所不同。《周易》可见的各式动物,或仅为叙事对象性的“物象”,或被运用于比兴手法为“兴象”,或被人格化作为寓言叙事的主体“形象”。揭示作为《周易》根本构成的“象”在其文本中的叙事功能,对后世诗文“象”性抒叙研究有积极作用。
圣人“观物取象”说明动物是被主体的人观察感知后,才进入《周易》文本成为其抒叙之“象”的,如“乘马班如”“即鹿无虞”“牵羊悔亡”“其牛掣”“用拯马壮”“马匹亡”等均是如此。从文本浅层看,这些动物多为叙事主体谓语动作施行的对象,发挥构成叙事情节的基本功能,而非直接关涉隐含在叙事中的深层含义。同时作为物象的动物进入《周易》作品时,本身就是《周易》创制者文化意识作用下自觉或非自觉的主观性选择结果。动物由此突破了作为单纯物象的表层功能,具有深层寓意而构成潜文本的内容。“马”“牛”“羊”作为人类生产生活所依赖的重要家畜,因与先民生存息息相关而被熟知,并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人格化特征,成为《周易》寓言常见的物象便在情理之中。《周易》还出现了大量“禽”类非家养型动物,如“禽”“隼”“雉”“鸟”等。“禽”类动物作为物象,在《周易》文本中更多与军事性行动有关,如《师》六五“田有禽,利执言”[1]44、《比》九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恒》九四“田无禽”的“禽”,《解》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的“隼”,“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的“雉”等。禽类动物取义的这种一致性,与《周易》相关动物具有表层和深层双重意义结构紧密相关。《周易》卦爻辞最初的创制者当以周文王、周公旦为代表,主体内容形成于殷末周初,“《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2]188。《周易》文本的成型应是一个历史的不断修订完善的过程,但通行的《周易》经文文本,其主体部分在西周初年应已完成,这既是学界的一般意见,也是可信的。殷商以鸟为图腾物,这不但见诸《诗·商颂·玄鸟》等传世文献①,也为相关出土文物资料所佐证②,成为学界共识③。所谓“师出有名”,出现在《周易》中的“禽”类动物,首先是军队出征的借口,如《师》六五“田有禽,利执言”,在程颐看来:“五,君位,兴师之主也,故言兴师任将之道。师之兴,必以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为生民之害,不可怀来,然后奉辞以诛之。若禽兽入于田中,侵害稼穑,于义宜猎取,则猎取之。如此而动,乃得无咎。若轻动以毒天下,其咎大矣。执言,奉辞也,明其罪而讨之也。若秦皇、汉武皆穷山林以索禽兽者也,非田有禽也。”[1]44–45《师》六五为“兴师之主”,所谓“田有禽”,是“利执言”即兴师伐罪所奉之“辞”。受限于时代条件,程氏的“若禽兽入于田中,侵害稼穑,于义宜猎取,则猎取之”是对“禽”作为殷商图腾,即“禽”可指代殷商这一潜文本的失考。“田有禽”应是周人国界出现了以鸟为图腾的敌人——可能为殷商,周人因邦土被侵犯必须进行自卫反击战。上六爻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1]45,即军队最终驱赶并消灭了敌人,才有“上,师之终也,功之成也。大君,以爵命赏有功也。开国,封之为诸侯也。承家,以为卿大夫也。承,受也。小人者,虽有功不可用也,故戒使勿用”[1]45,与《师》六五语脉也贯通。《比》九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之取义,应与《师》六五相近,即文武兴仁义之师,征讨罚罪。
鸟既为殷商图腾,《旅》六五爻辞“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可理解为主人公旅人对鸟图腾部族的攻击取得胜利,获得令誉爵命。《旅》上六描绘了“射雉”而有“誉命”之人最终又被鸟图腾之族复仇,“鸟梵其巢”,落得“旅人先笑后号咷”的下场④。《解》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系辞》认为“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动而不括,是以出而有获。语成器而动者也”[2]183,是以隐喻的方式解读爻辞,对“隼者,禽也”的实指并未展开。笔者认为此爻解读的关键在落实“射之者,人”,即“公”的身份。“此言公用,乃随上离上王用之例,皆非以本爻之位当王公也。郑氏王氏之说似可从。”[3]189即此爻与《随》卦、《离》卦上爻取义用法相同,“公”亦可为“王”。“周文王”曾为殷商“三公”⑤,周人尊为“王”,符合上六爻为太上皇的指称,爻辞所记“公用射隼”当为周文王对殷商采取军事行动的隐喻。“翦商”是几代周人的不断努力,《诗·鲁颂·閟宫》有言:“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2]1327周文王时周人的势力扩张方向也暴露了其战略意图,《史记》“阴(修德)行善”的记载当更合周文王的历史真相。正是通过这次军事行动,周文王让周人进入《解》卦《彖辞》所谓“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天下患难得以纾解的时代。
潜文本中物象表层陈述与其展示的深邃意蕴,具有形式性和生成性的区别,二者的关系经常是间接而隐蔽的。《周易》中禽类动物语象的字面意义,其浅层语境经由暗示等手段,指向蕴藉象征意义的潜藏文本,由深层语境赋予其“言外之意”。《周易》中的动物叙事不仅在表层展开,更通过转喻使其深层意蕴具有了独立的同等价值地位,形成了另一语境中的叙事情节,并与表层叙事情节展开对话,产生了双重语境的效果。禽类动物在《周易》作品中通过隐喻的中介作用得以转码,被表层文本遮蔽的潜在内涵由此获得一种新的叙事生命形式。
“兴”是先言“他物”以引起实际所言的表现手法,实际所言由“他物”感发,从主体心理的“心”与外在物象的“物”这两者关系的角度考察,实际是“由物起情”,即情感由物象感发。《周易》卦爻辞的兴体短章并不是很多,且多和比体连用,相对于《诗经》的“兴”显得稚嫩。《周易》的动物比兴主要有“履虎尾”“晋如鼫鼠”“羸豕孚蹢躅”“大人虎变”“君子豹变”“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翰音登于天”“濡其尾”“濡其首”等。《周易》运用兴的手法,为学界所乐道者有《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二刚实于中,孚之至者也,孚至则能感通。鹤鸣于幽隐之处,不闻也,而其子相应和,中心之愿相通也。好爵我有,而彼亦系慕,说好爵之意同也。有孚于中,物无不应,诚同故也。”[1]345即仙鹤虽处幽隐,因与其子中心之愿相通而应和,起兴“我”有“好爵”(“好爵”同《诗·小雅·鹿鸣》“旨酒”,即好酒),你(尔)与我一样爱慕好酒。《周易》的动物兴象,与作为潜文本的动物取象有一定联系,两者都能引导读者突破动物自身表层形象特征,获得其他层面意蕴,但潜文本更多基于动物形象的历史积淀或者原型意义,取义相对稳定,引发的暗示也并不出现于文本中,比如上文讨论的“鸟”,文本并未出现所暗含或表征鸟图腾部族之义。具有兴象功能的动物则不同,以《诗经》开篇《周南·关雎》为例,同为鸟类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引发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致意绪,有明显的“起兴”联想生成机制。潜文本物象取义内隐于文本内部,虽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确实具有含蓄蕴藉的质素,这些质素在不停召唤各种解读,“使味之者无极”。从叙事的角度看,作为兴辞的动物在《周易》中发挥着“起辞”“起情”的作用,具有结构诗篇的意义,常常出现在开篇,是引发情意、制造情境的基础,本身一般不构成抒叙的主体。
“比”是一种借助与欲表达情事相关物象比兴抒叙情感或意志的手法,从心物关系看,“比”的特点是“由情及物”。比可以说是《周易》这部神秘古书的一大特色,如《革》卦九五“大人虎变”、上六“君子豹变”,其中“九五以阳刚之才,中正之德,居尊位,大人也。以大人之道,革天下之事,无不当也,无不时也;所过变化,事理炳著,如虎之文采,故云虎变”[1]284。九五居中得正,高居尊位,正当“革”之时,所以爻辞说:大人像猛虎一样推行变革,由此彰显他们精诚信实的美德。九五爻辞以猛虎比拟大人推行的变革,表现其势力强大、刚决果敢的特点,比之物(虎变)和所比之物(大人之革)均出现于文本。上六居卦之终,“革”道大成,君子能够像斑豹一样助成变革,小人也纷纷改变旧日的面目与倾向,比之物(君子)和所比之物(豹变)俱全。又如《剥》卦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剥》卦下坤上艮,讲的是“阴”剥“阳”之道,揭示的是“剥”极必“复”的哲理。六五爻居尊位,当“剥”极将“复”之时,虽然自身与其他四阴一样已被剥成阴,但其志承阳,有“贯串”诸阴承应上九、欲转“剥”道之象:“五,群阴之主也。鱼,阴物,故以为象。五能使群阴顺序,如贯鱼然,反获宠爱于在上之阳,如宫人,则无所不利也。”[1]131是以宫人如群鱼(均指剥之五阴爻)列队有序而进。此类“明比”爻辞,另见于《晋》卦九四“晋如鼫鼠,贞厉”,《晋》卦上九“晋其角,维用伐邑”等。
作为兴象进入《周易》的动物,是作者生命理念与观照方式的体现。动物作为比兴在叙事中往往只提供背景,营造情境,当主体的人在用生命意识与之进行联结时,两者便气息相通,同时又是两个不同的表现对象与存在主体。《周易》作品还有不少以动物为主体形象进行叙事,即以物立言的寓言作品,如《乾》卦之“龙”、《渐》卦之“鸿”等。神话传说是经图腾、动物崇拜实现了“人的拟兽化”,《周易》则是以动物为人类代言,实现“兽的拟人化”。这提供了一种信号:《周易》创制者在表现生命意识时,还发展出将动物作为各种人物化身而人物本身却不直接出现在作品中的形式。《周易》的动物故事是以人格化动物为主人公展开的,她的创制者按照各种动物的形态和习性,相应赋予其各种相似的人物思想情感与性格,并假借其行为和彼此之间的纠葛,象征性地反映人类社会生活的面貌,传达出作者的爱憎情感、是非观念和理想愿望。《周易》的动物故事中那些语言较深刻、教育意义较明晰的作品,往往同时就是寓言,成为中国寓言诗的雏形。
寓言一词,最早出于《庄子》。寓有寄寓、寄托的意思。所谓寓言就是作者把某些生活经验和所要表达的道理,利用故事的形式巧妙地表达出来,这些故事大多简短,含有比喻和象征的意思。从内容上看,它是一种社会经验和智慧的集中概括;从形式上看,它是一种人生哲理的艺术化、故事化。作为一种论述大道的话语方式,寓言与“庄语”是相对的,后来发展为理论批评术语,以寄寓与虚构为基本内涵。作为独立文体性质的“寓言”,在《周易》已有出现,如《睽》卦六三:“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困》卦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井》卦卦辞:“往来井井,汔至,亦未井,羸其瓶”。高亨在对此三爻进行了故事性演绎之后,认为“以上三个短歌虽然简短,然而都有人物和故事情节,都有主题思想,都能说明一种道理,把它们看做小小的寓言,不算太过”[4]66。严北溟也认为中国寓言萌芽于公元前11世纪的殷周之际,他认为《周易》某些卦爻辞,如“羝羊触藩”“窒井碎瓶”等,“有人物,有情节,有主题思想”,“将它们看作古代哲学寓言故事的权舆,不为过分。可以说,我国古代哲学寓言故事初具雏形的时期,是在三千多年前,较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伊索寓言产生的年代,还要早过五百多年”[5]6。白本松则提到《周易卦、爻辞》有40余首(按一卦中几条意思相近的爻辞分别计数)寓言作品[6]13,但关于中国寓言作品的产生时间尤其是《周易》寓言的形态,目前仍然存有争议[7]54–59。笔者认为,《周易》寓言的存在形态与《周易》一样,形制尚不成熟,但某些卦爻辞具备了寓言的基本要素,却是自古已有的通识,《周易》存在一定数量的寓言性作品,如:
《乾》:元、亨、利、贞。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乾》卦爻辞的取象主要为“龙”,唯九三爻辞为“君子”。《乾》卦爻辞的“龙”与“君子”本为互文,取义相同。“龙”在各种条件情势下的因应方式,其实也是“君子”在不同人生境况中的因应方式,“龙”与“君子”是一种置换变形。作为一种虚幻动物,“龙”是子虚乌有式的形象,但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象征,“龙”善于飞腾,能上天下海的原型性特征已深植于国人观念中。《周易》的创制者正是基于龙这一原型特征,塑造出了离奇乃至荒唐的情节。正是这样的情节设置,使得《乾》卦充满了奇妙变幻之美,以美学化的方式说明了“元、亨、利、贞”的人生道理,同时寓言以“见群龙无首”作结,文本叙事戛然而止,悬置半空,形成了开放式的结局,阐释空间得以无限展开。这种虚幻式叙事的创制方式,能使阅读始终游离于叙事之外,方便《周易》寄寓的教训、事理得到理解把握。这种充满奇幻色彩的叙事形式在《周易》动物寓言中较常见。
在《周易》寓言性叙事中,虚化的动物作为人物形象虽有特色,占比毕竟不高,大量出现的还是实有动物,先贤时哲所指《睽》卦六三的“牛”、《大壮》卦上六的“羝羊”等均属此类,《渐》卦尤可为代表:
渐:女归吉,利贞。
初六,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
六二、鸿渐于盘,饮食衎衎,吉。
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
六四、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无咎。
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
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通过六个场景性事象,《渐》卦形成了线性螺旋形上升的叙事序列⑥,这种架构与叙事方式使故事得以延续。《渐》卦卦辞“女归吉,利贞”说的是“天下万事,莫不有渐。然于女子,尤须有渐,何则?夫女子处于闺门之内以待媒妁之言、聘问之礼,然后往之;若非媒妁之言、聘问之礼而往者,则是淫丑之女也……必须男子之家,问名纳采请期以至于亲迎,其礼毕备,然后乃成其礼,而正夫妇之道,所以获吉也。然女者,臣之象也,事君之道也。夫君子之人处穷贱,不可以干时邀君、急于求进,处于下位者,不可谄谀佞媚以希高位……为下所尊,为上所信任,然后升进入大位,皆由渐而致之,乃获其吉也”[8]569。通过女子需待婚聘礼仪按序具备方可婚嫁的夫妇人伦纲常之道,警戒人们穷贱困顿时不可急于求进。其道德教谕意义即天下万事当如男女婚嫁般循礼依序渐进方可收获吉利,这与“鸿”鸟“渐”次飞翔于不同处所的生物习性并由之贯穿的故事脉络浑然一体。《周易》寓言与后世一般寓言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故事讲述者并未臆断、直接给出它的道德训诫、教育意义,而是需要读者根据《周易》的文本语境,结合自己的知识背景、人生经历做出理解,由此形成开放式特征。
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周易》中的动物所具有的人物式性格、习性相对稳定,利用动物的这一特征展开寓言性叙事,能省却直接用人物作为主体进行叙事所必须完成的性格、习性描写塑造,这也是一般寓言通常采用的手段。莱辛指出:寓言把动物提高到为具有道德观念的众生,“其真正的原因乃是动物所具有的众所周知的亘古不变的性格……要是这些动物的特性是尽人皆知的,那么它们就值得用于寓言之中,不管自然学者是否证实它们确有这些特性”[9]1339。由于人们熟悉某些动物的生理构造、生活习性特征,此类动物只要出现,人们即能把握它们所代表人物形象的类型化性格特征,由此可省却人物行为、性格介绍或暗示的笔墨。《周易》寓言的这种特质作为重要的叙事手法,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与其产生的巫术性类比思维有关,更与《周易》文本功能和价值取向紧密相关。
“象”是借以叙事的桥梁。进入《周易》文本的动物一般具有大量的历史积淀性文化信息,与《周易》文本的特殊构造联系在一起,在营造出瑰丽变幻文学特征之际,更隐含着丰富的象外之意,《周易》文本由此呈现出“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的艺术特色。同时因动物习性的复杂性和文化信息的模糊性,以及《周易》文本结撰与述意方式的特殊性,动物在不同文本语境下呈现出多样性的叙事形态和功能,其取义也呈现多向性,这是正确解读《周易》物象的一大重点与难点。同时,《周易》文本在叙事动物的选择上也并非随意捻取,而是作者将自己的情志赋予动物,以物立言,借此完成对“象”的运用,因此含有一定的价值取向。这使我们借助文本及其他文学材料,深入历史语境做出尽量符合《周易》创制原始背景的解读成为可能。
①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商颂·玄鸟》)是目前可见的关于商族诞生神话最早传世文献记载,可惜语焉不详,叙述过于简略。在后出的历史文献中,此类神话传说情节及细部逐渐发展丰满:“初,高辛氏之世妃曰简狄,以春分元鸟至之日,从帝祀郊禖。与其妹浴于元邱之水,有元鸟衔卵而坠之,五色甚好。二人竞取,覆以玉筐,简狄先得而吞之,遂孕,胸剖而生契。”见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二子》影印光绪三年据丹徒徐氏本校刻本1986年版)第1062页;“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见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卷三,第91页。可见,“玄鸟生商”的故事传说至迟在战国时期已基本定型、发展完备。
② 可参于省吾《略论图腾与宗教起源和夏商图腾》(《历史研究》1959年第11期第60―69页),胡厚宣《甲骨文商族鸟图腾的遗迹》(《历史论丛》第1辑,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31―160页)及《甲骨文所见商族鸟图腾的新证据》(《文物》1977年第2期,第84―87页)等文章。
③ 近代西学东渐后,受西方图腾观念影响,郭沫若、闻一多、郑振铎、于省吾、胡厚宣、杨公骥、孙作云、陈子展、龚维英、袁珂等学者引用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等研究方法,殷商鸟图腾崇拜的相关论证得以不断推进完善。
④ 尤其近世以来,学者多以《旅》卦所记为殷人先祖王亥为有易氏所杀之事,此事详见《山海经·大荒东经》《楚辞·天问》。袁珂辩之甚详,故《旅》卦所记为鸟图腾部族之间的斗争。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404―407页。
⑤ 《战国策·赵策三》鲁仲连曰:“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见刘向集录《战国策》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07页。
⑥ 历来治《易》者多解《渐》上九爻“鸿渐于陆”的“陆”为“逵”(大陵),无非是欲借以说明卦体“由下而上”“由低而高”的叙事意脉,然此说尚可商榷。笔者以为,南移、北回是候鸟(鸿雁)的习性,具有整体性,考察往返过程则呈现两种不同面貌:南移时重于觅食,北移时旨在返归。故卦体初至三爻,由低而高,分别以干(水涯岸边)、盘(水上盘石)、陆(高平之地)描述鸿雁南移觅食过程;卦体四至上爻,由高而低,分别以木(高林)、陵(小丘)、陆(高平之地)描写鸿雁返家的北回历程。从爻辞内容看,下卦多与水有关,与南方多沼泽,鱼虾丰富,可供鸿鸟觅食、过冬关系密切,又此时鸿鸟勤于觅食,警戒性较弱,饱食后常不能高飞,易为捕捉、射杀,故强调“防护措施”的重要性;上卦爻辞则多涉林丘,与北方多丘陵有关,又此时寒冬已过,鸿雁经南移觅食阶段,营养颇丰,羽翰已高洁无瑕可作吉士、淑女婚娶仪文,故鸿雁北回过程凸显了“事竟功成”的喜悦。《渐》卦内、外二体虽是描写鸿雁南移北回渐次发展的整体性过程,但各自形成了独特的属性(觅食、返归,由低而高、由高而低)。
[1] 程颐.周易程氏传[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
[2] 阮元.十三经注疏[M].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
[3] 李光地.御纂周易折中[M].冯雷益,钟友文,整理.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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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本松.先秦寓言史[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
[7] 干天全.中国古代寓言述论[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4).
[8] 倪天隐,胡瑗.周易口义[M]//钦定四库全书荟要:第2册.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
[9] 莱辛.论寓言[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汇刊: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张玉书,译.田德望,校.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Animal Narrative in Ancient Songs of Zhouyi
YANG Xiuli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nimals as objects in Zhouyi is the result of the conscious or unconscious selection of the writer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ultural consciousness. Due to the different locations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the animals mainly assume the functions of “object image” “associated image” “outline image”. The animals as protagonists to unfold allegorical narration, which is the embryonic form of Chinese fable poems.
; animals; image type; narrative function
I206
A
1006–5261(2023)04–0077–07
2023-02-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5ZDB067)
杨秀礼(1977― ),男,江西玉山人,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