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写作《东平赋》的真实意图

2023-10-28 16:36樊荣
天中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司马昭东平阮籍

樊荣

阮籍写作《东平赋》的真实意图

樊荣

(安阳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阮籍到达东平后,处理政务化繁为简,从某种意义上打击了娶过曹魏公主的毕氏世家大族,打通了东平上层社会与普通百姓之间的隔阂。阮籍任东平相,远离曹魏政权勾心斗角的政治漩涡,且展示了自己处理政治事务的能力,向司马昭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在《东平赋》写作手法上,阮籍采用汉大赋铺陈扬厉的手法,在题材选用与阐述方式上,采用纵横家的阴阳捭阖手法。《东平赋》所要表达的内容比“极道其风土之恶”的传统说法丰富深刻得多。

阮籍;《东平赋》;纵横家;“短说”手法

东平,即汉之东平国,治无盐县,设立于东汉光武帝刘秀建武十五年(39)。曹魏时治所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平镇宿城村西北部,故城在今山东省东平县治东二十里。魏明帝太和六年(232),曹操之第二十四子曹徽被封为东平王。青龙二年(234),曹徽使官属挝寿张县吏,为有司所奏,诏削县一,户五百。其年复所削县。正始三年(242)曹徽30岁时去世,其子曹翕嗣位,并先后于“景初、正元、景元中,累增邑并前三千四百户”[1]。阮籍被拜为东平相时,正值大将军司马师去世后,高贵乡公曹髦刚刚登基,西蜀大将姜维率军进攻陇右的多事之秋,也是曾为司马师从事参军的阮籍在仕途上的职业空窗期。

从事参军即从吏史,亦称从事掾。汉武帝初设刺史时,刺史于秋季督查郡国,以“从事”为刺史属吏之称,分为别驾从事史、治中从事史等。汉末刺史权重,文有文学从事、劝学从事等,武有武猛从事、都督从事等,均由刺史自行辟任。汉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皆自辟僚属,多以从事为称。阮籍先后被司马懿、司马师父子辟为从事参军,以心腹之任参赞乱世之军机事务。此时阮籍所任之东平相,表面由朝廷任命,实为司马昭个人委派,以监管王国内民事为主要责任。

阮籍于正元二年(255)三月底,在任东平相期间,清除衙门壁垒,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十余日后返京,开始了为新一任大将军司马昭服务的任职。陈伯君《阮籍集校注》曰:“今观此赋,无一语道其风土有可乐者,反之,则极道其风土之恶,甚至谓‘孰斯邦之可即’,可见籍当时对司马昭之语,不过托辞求去,及抵东平,才十余日,则又失望而归矣。”[2]1陈伯君的《阮籍集校注》惠泽士林,对研究魏晋文学贡献颇著。然而,阮籍写《东平赋》的目的并非“极道其风土之恶”。阮籍在特殊时期请求去东平任职,亦非托辞和失望而归,更非对司马氏暴政背弃仁义道德、残害忠良的批判和讥刺,实为阮籍帮助司马昭平定东方人心,翼护京都,是与司马昭之间心领神会的默契之举。阮籍在参军随军征讨毌丘俭、文钦叛乱后,借助辞赋创作抒发隐情,运用纵横家写作手法,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是非观念和意图有所作为的积极用世思想。

一、《东平赋》并非“极道其风土之恶”

东平,古称东原,处于东夷文化与华夏文化、齐鲁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汇处,一直是我国北方重镇和区域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平北部山区群峰竞秀,西部洼地碧波万顷,南部大汶河水波荡漾,大平原一望无垠,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交相辉映,相得益彰,造就了东平独特的地理文化。东平郡地域广阔,人口众多,位于华北平原的四战之地,是曹魏时期在东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区域。

(一)东平的战略位置与皇宫中的政治角力

首先,曹魏集团推举高贵乡公曹髦继齐王曹芳位,是大权旁落的曹魏集团在齐王曹芳离京后,与炙手可热的司马氏集团力争后权力平衡的暂时结果。阮籍此时出任东平相,对于缓解西蜀军事压力和淮南军阀叛乱的政治压力,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在高平陵政变后被诛杀的曹爽死党司隶校尉毕轨正是东平人。建安初年,曹操为兖州牧时,毕轨之父毕谌为别驾;当张邈叛曹操迎吕布,劫持毕谌母弟妻子时,毕谌素志不改,被曹操评价为“孝于亲”必“忠于君”的典型,拜为鲁相,后任东汉典军校尉,官拜凉州刺史。毕轨之子曾迎娶曹魏公主,为东平名门望族。高平陵事变后,毕轨被指控与曹爽等人谋反,被诛杀后夷三族。毕氏数代在东平经营多年,尽管在当时已经失势,但仍为当地望族,在地方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

其次,阮籍与司马昭所说的“曾游东平,乐其风土”一事,即《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中记载阮籍在黄初七年(226)17岁时,曾随叔父拜访兖州刺史王昶。阮籍早年游历的东平,属于天下九州之一兖州的8个郡国之一,距离兖州仅百余里之遥。至正元二年(255)阮籍46岁时,已经相隔29年之久。而当年英气勃发、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阮籍,已历经沧桑,变成了久经官场,左右逢源,以“乐其风土”为借口,游走于官场政治漩涡的油滑官吏。

曹魏嘉平六年(254)秋九月,大将军司马师借助皇太后之手密谋废帝,齐王曹芳被迁居别宫,移河内重门。十月,高贵乡公曹髦入洛阳,改元正元。《三国志·魏书·高贵乡公纪》载,正元元年冬十月,阮籍与司马师死党王祥、钟会一起被赐爵关内侯。司马昭如此安排或许有更深远的政治考量。对于朝代更迭时被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的殊荣,得以近侍高贵乡公曹髦的阮籍,此时却不以为然。从小饱读诗书的阮籍,反而时时感受到新主光宗耀祖的豪情壮志,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皇宫随时将会爆发的各种矛盾冲突。因此,阮籍此时向司马昭表示愿为东平相,等于在曹魏与司马氏两个不同阵营的斗争中表明了态度,具有向司马昭表白的积极作用。而《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王粲传附阮籍传》注引《魏氏春秋》所云“岁余,爽诛,太傅及大将军乃以为从事中郎。后朝论以其名高,欲崇显之,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①的说法,只是为阮籍的表现设置遁词而已。阮籍在正元元年(254)以后的表现,绝不是“禄仕而已”所能概括的。

再次,高贵乡公曹髦登基,对于司马氏集团的死党来说,在开始时是喜忧参半的。《晋书》卷四十四《华表传》曰:“正元初,石苞来朝,盛称高贵乡公,以为魏武更生。时闻者流汗沾背,表惧祸作,频称疾归下舍,故免于大难。”[3]1260《晋书》卷三十七《司马望传》中记载,司马懿长兄司马朗嗣子、中护军司马文王相继辅政,未尝朝觐,权归晋室。“望虽见宠待,每不自安,由是求出。为征西将军、持节、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时高贵乡公好才爱士,望与裴秀、王沈、钟会并见亲待,数侍宴筵。”[3]1086了解此时华表与司马望的心态,有助于深入理解阮籍在入宫为高贵乡公曹髦散骑常侍时,“非其好也”的复杂心态。阮籍此时远离政治斗争漩涡,既有益于明哲保身,又能为司马氏集团在东方的政治利益排忧解难,获得大将军司马昭的好感,实为一举多得之行。

(二)阮籍写《东平赋》时的矛盾心理

《东平赋》继承了汉大赋中都邑赋的创作传统,却反其意而用之,不同于汉代辞赋的多元盛世机制、文化结构。这种宣上德而陈下情的铺陈,依托着汉帝国宫廷文化的盛世精神。而当时东平的社会局面,却与汉大赋形成的大一统社会背景明显不同。因此,阮籍在叙写东平地方风土题材上多有创新。

首先,《东平赋》辩证地记载了都邑以外的王国概况。《东平赋》以偏僻的城邑东平为题材,改变了以往对都城汪洋恣肆、不遗余力的赞美,而是辩证地从偏僻、荒凉的“隅隈之缺”“幽荒之涂”“沕漠之域”,写到“好政教之有仪”“何淳朴之靡呈”“将言归于美俗兮,请王子与俱游”的教化之地。《东平赋》曰:

夫九州有方圆,九野有形势。区域高下,物有其制:开之则通,塞之则否;流之则行,壅之则止;崇之则成丘陵,污之则为薮泽。逶迤漫衍,绕以大壑。及至分之国邑,树之表物,四时仪其象,阴阳畅其气,傍通回荡,有形有德,云升雷动,一叫一默;或由之安,乃用斯惑。[2]1–3

阮籍在赋的开头,从《尚书·禹贡》和《吕氏春秋·有始览》的“九州”“九野”写起,阐述了东平作为“分之国邑”“树之表物”,同样有春夏秋冬四时之仪,阴阳刑德之别,同样应该重视天时地利人和诸因素的重要意义。从这篇辞赋的基调来看,阮籍并不是有意地“极道其风土之恶”,而是以客观铺陈的笔调,借助典故抒发自己忧郁的情绪以及身处乱世无所适从的郁闷。

其次,在大将军司马师因病去世,暂时失去官场依靠后,尽管阮籍暂时因祸得福,成为高贵乡公曹髦的散骑常侍,被赐为关内侯,但是从阮籍此时使用《北门》《小弁》的典故,写小官吏的内外交困、身心俱疲与内心愁苦状态,无疑反映出他当时的心情是困惑、无助甚至是压抑的。阮籍写作《东平赋》时,对东平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描写是较为客观的。他认为只是由于某些人为的因素,才暂时使民众产生了情绪上的变化和心理隔阂。

大汶河古称汶水,发源于莱芜旋崮山台子村,迂回西流,流经新泰、肥城、东平,注入东平湖,借助地势由东向西流,出清河门、陈山口后入黄河,是下游黄河在山东境内最大的季节性河流和最大的倒流河。《诗经·国风·齐风·载驱》中对大汶河有这样的描述:“汶水汤汤,行人彭彭。”“汶水滔滔,行人儦儦。”元代《马可波罗游记》把东平评价为“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城市,商品与制造品非常丰富”,“有一条深水大河流过城南……大河上千帆竞发,舟楫如织”[4]。阮籍的东平之行,在客观上达到了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教令清宁”的预想效果,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为成为司马昭的心腹从事中郎奠定了新的基础。李白《赠闾丘宿松》曰:“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偶来拂衣去,谁测主人情。”[5]叶梦得《避暑录话》:“阮籍不肯为东平相,而为晋文帝从事中郎,后卒为公卿作《劝晋表》,若论于嵇康前,自应杖死。颜延之不论此而论涛、戎,可见其陋也。”[6]叶氏之论,别具只眼,但在具体分析时却缺乏来龙去脉,有失简单。

二、纵横捭阖思想对《东平赋》创作的影响

阮籍在《东平赋》中表现出纵横捭阖、舒展自如的文风,体现出高超的书面表达能力。阮籍为陈留尉氏人,与梁惠王时的纵横家代表人物之一尉缭是同乡。今天在河南尉氏县古朝阳门南、城墙内侧有一高土台,西邻东湖,当地人称“孝子台”,即是秦国国尉尉缭为母亲在酷暑时纳凉而修筑的高台。三国曹魏时,“孝子台”成为阮籍登高抒怀伤时的鼓啸之地,又称“阮籍啸台”,为“尉氏八景之一”。西汉刘向认为,尉缭在秦王嬴政时曾“为商君学”,精通兵法,并为鬼谷子之高徒,著有《尉缭子》一书传世[7]。今本《尉缭子》为北宋元丰年间《武经七书》传本,是由尉缭及其弟子根据他的言论整理成24篇的合编。遗憾的是,因为时代久远,尉缭子对阮籍思想的直接影响已难以明显见诸文献记载。阮籍在《东平赋》中纵横捭阖,运用“短说”技巧揭露问题的写作手法,拓展都城及山水风物描写的新领域,表现了阮籍身处乱世清醒、复杂而又无奈的心理状态。

《鬼谷子》一书是对纵横家游说经验的总结和提炼。纵横之术的理论基础,正是古代思想家所创立的阴阳学说。其中的几组复合词“纵横”“长短”“捭(开、阳)阖(合、阴)”意义相对或相反,体现了事物中矛盾的对立统一,形成了纵横家的特殊标志。许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曰:“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8]13–14纵横之术具有“欲令此事长,则长说之;欲令此事短,则短说之”的特定作用,反映纵横家言的《战国策》,别名即为《短长书》。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云:“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9]据熊宪光考证,行人之官在周代执掌朝觐聘问之事,在《周礼·秋官》中有“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的“大行人”,也有“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的“小行人”[10]。在春秋时,列国之间有负责往来聘问的“行人之官”,职责类似于后来的外交使者。战国晚期,各诸侯国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结援护国,保全社稷,胜者为王,故纵横修而长短盛焉。

正始十年(249)时,发生高平陵事变,大将军曹爽先被罢免,后被诛杀,太傅司马懿掌握曹魏大权。嘉平三年(251),镇守寿春的太尉王凌以讨伐孙吴为名请求发兵,意图废曹芳而改立楚王曹彪,摆脱司马懿控制。司马懿率军征讨。王凌见事败,饮药自杀。正元元年(254),大臣李丰、夏侯玄及张缉等人意图推翻司马师的计划败露,李丰、夏侯玄和张缉等人被杀。曹芳对李丰等人被杀深感不平,引起司马师不满,于是在数月后强行废黜曹芳而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消息传出后,正元二年(255)曹魏扬州刺史文钦、镇东大将军毋丘俭在寿春起兵,矫称太后诏书讨伐司马师,率军渡淮,进至项县(今河南沈丘)。大都督司马师率军阵前斩杀镇东大将军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逃奔江南。淮南二叛被平定后,司马师归许昌途中疾病加重,于48岁时猝然去世。小皇帝高贵乡公曹髦下诏书命司马昭镇守许昌,不得进京。司马昭在大臣傅嘏、钟会的帮助下,率军进入洛阳。一直担任大都督司马师从事参军的阮籍,在司马昭地位还不稳固的情况下,请缨经营东平,其实是在南有孙权、西有重兵压境、北有匈奴骚扰的多事之秋,意图为司马昭分忧解困的无奈之举,同时,也是他意图暂时远离隐患丛生的官场漩涡、等待时机东山再起的权宜之计。《东平赋》曰:

乃有遍游之士,浩养之雅,陵惊飙,蹑浮霄;清浊俱逝,吉凶相招。是以伶伦游凤于昆仑之阳,邹子噏温于黍谷之阴,伯高登降于尚季之上,羡门逍遥于三山之岑;上遨玄圃,下游邓林。凤鸟自歌,翔鸾自舞,嘉谷蕃殖,匪我稷黍。[2]3–4

阮籍写东平偏僻、荒凉的地理位置时,使用的是纵横家的“短说”,即纵横捭阖中的“阖”术,从“阴”,“奇伟谲诡,不可胜图”,讲的是不利因素。接下来阮籍运用“长说”,即纵横捭阖中的“捭”术,从“阳”。“乃有遍游之士,浩养之雅,陵惊飙,蹑浮霄”,短中有长,阖中有捭,从中可以看出其审美情趣。《鬼谷子集校集注》曰:“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故与阳言者,依崇高。与阴言者,依卑小。”[8]15言其害而不言其利,根据“揣摩”的结果随机应变,因人而异,并不拘泥于其中的某一说。在此,“短说”更为阮籍所看重。因为只有言其害而不言其利,才能达到善说者的境界。

其厄陋则有横术之场,鹿豕之墟,匪修洁之攸丽,于秽累之所如。西则首仰阿甄,傍通戚蒲,桑间濮上,淫荒所庐。三晋纵横,郑卫纷敷,豪俊凌厉,徒属留居。是以强御横于户牖,怨毒奋于床隅,仍乡饮而作慝,岂待久而发诸。

厥土惟中,刘王是聚。高危临城,穷川带宇。叔氏婚族,实在其湄,背险向水,垢污多私。是以其州闾鄙邑,莫言或非,殪情戾虑,以殖厥资。其土田则原壤芜荒,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流潢余溏,洋溢靡之。[2]5–6

两汉时期,全国绝大部分人口分布在北方的黄河流域。东平位于黄河下游滩区,当地民众自古依恋黄河,却又畏惧黄河,生活在黄河滩区的村民们一辈子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盖房。房子被黄河水冲垮了再盖,盖了后又被黄河水冲垮。常年受水患影响,生活没有保障,处于困难状态。东平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偏僻固陋,民众消息闭塞。西边的东阿、甄城,东边的戚城、蒲邑,濮水沿岸,自古民风彪悍,风俗简朴,爱憎分明,顺应自然,对礼教并不重视。在文化传统上,东平曾是东汉鲁安王、东平侯刘光的封地。在王姓郡望中东平为其重要一脉。大户巨族,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于管理。叔孙氏望族居于河岸水草丰盛之地,北险向水,相互包庇。生活资源困乏,则人易生狡诈之心;地处黄河下游滩涂之地,洪水泛滥时,一片汪洋。东平具有利用黄河水和济水的有利自然条件,北面山岗连绵起伏,高大雄伟。南面大汶河沿岸,多河滩积水,深林茂树,草木繁盛,飞鸟、野兽众多,一旦东平出现社会动乱,民众们就会迅猛激烈,冒险犯上,造成东方的社会动乱。

《鬼谷子》“谋篇”认为“圣人之道阴”,故推崇“阴道而阳取之”。“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既用,见可,择事而为之,所以自为也;见不可,择事而为之,所以为人也。故先王之道阴。”[8]129纵横之术崇尚阴谋,纵横家学说中的“阴”善于充分利用阴暗的、消极的、富于阴暗特征的事物或事物中有害的一面,来烘托阳的宝贵一面。阮籍在此借助东平复杂的人事家族关系,否定了私人拉拢,为亲情不分是非、不计成败的观点,具有清醒的谋求全身之道的深层含义。

东当三齐,西接邹鲁,长涂千里,受兹商旅;力田为率,师使以辅,骄仆纤邑,于焉斯处。川泽捷径,洞庭荆楚,遗风过焉,是径是宇。

由而绍俗,靡则靡观。非夷罔式,导斯作残。是以其唱和矜势,背理向奸。尚气逐利,罔畏惟愆。其居处壅翳蔽塞,窕邃弗章,倚以陵墓,带以曲房,是以居之则心昏,言之则志哀,悸罔徙易,靡所寤怀。

其外有浊河萦其溏,清济荡其樊。其北有连冈,崺㠧崎巇,山陵崔巍,云电相干,长风振厉,萧条大原。其南则浮汶湛湛,行潦成池,深林茂树,蓊郁参差,群鸟翔天,百兽交驰。[2]7–9

在分析东平的特殊地理位置与风土民情时,阮籍使用捭(阳)阖(阴)交错、长短说互用的方法,既肯定了东平位置的重要性,又含蓄地表明了自己对东平残余势力在社会变革时期的担心。东平位于华北交通要道,东与胶东、济北、齐地临界,西与邹鲁之地接壤,是商旅云集、交流货物的中转要地。因此,一旦有人依靠险峻地势犯上,势必祸乱丛生。

虽黔首不淑兮,傥山泽之足弥。古哲人之攸贵兮,好政教之有仪。彼玄真之所宝兮,乐寂寞之无知。咨闾阎之散感兮,因回风以扬声。瞻荒榛之芜秽兮,顾东山之葱青。甘丘里之旧言兮,发新诗以慰情。信严霜之未滋兮,岂丹木之再荣。《北门》悲于殷忧兮,《小弁》哀于独诚。鸥端一而慕仁兮,何淳朴之靡逞;彼羽仪之感志兮,矧伊人之匪灵。

时敝悃以遥思兮,飙飘遥以欲归。钦丕游于陵颠兮,举斯群而竞飞。物循化而神乐兮,宁遐观之可追。

乘松舟以载险兮,虽无维而自絷。骋骅骝于狭路兮,顾蹇驴而弗及。资章甫以游越兮,见犀光而先入;被文绣而贾戎兮,识旃裘之必袭。奉淳德之平和兮,孰斯邦之可集。[2]10

阮籍借“发新诗以慰情”,运用“短说”,用阖的手法书写郁闷与苦衷。新诗即《东平赋》。东平民众虽然具有不善良的一面,但毕竟临近邹鲁礼仪之邦,可以借助儒家哲人之教诲和道家清净恬淡淳朴的一面,改善当地的风土民情,使荒芜的土地长出庄稼,使孟子所说的“东山”风俗醇厚,乡闾丘里间的情感真诚朴素。那么,阮籍借助辞赋究竟是想慰藉自己什么样的情感呢?《北门》《小弁》皆出自《诗经》。《国风·邶风·北门》中“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是小官吏内外交困、身心俱疲时,诉说内心愁苦的诗。《小雅·小弁》中“民莫不谷,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云如之何”,写的是一个人遭受父母抛弃后的孤独、痛苦与哀怨。

“鸥端一而慕仁兮,何淳朴之靡逞;彼羽仪之感志兮,矧宜人之非灵。”典出《列子·黄帝篇》曰:“海上之有人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海鸥待人是真诚淳朴的,阮籍运用此典是对在平定毌丘俭、文钦叛乱中出现背信弃义事件的不满和唾弃。渐卦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以鸿雁羽毛比拟隐士志节是不可以扰乱的,只有真正超脱于世俗之外,进退由心,才可以循序渐进,顺乎自然,行动才不会穷困;如果刚强过度,不停冒进,就会有危险。在此,阮籍运用虚写手法,重点描绘内心的复杂感受,“虽无维而自絷”的迷茫、苦闷,在后半部分愈加浓烈。松舟载险,骅骝狭路,宋人资章甫游越地而无所用,牺牛入太庙衣文绣而为孤犊。阮籍在此用典,实与阮籍所期待的东平属地关系不大,更多的恰恰是此时阮籍对自己命运的担心、焦虑、困惑和迷茫。

《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载阮籍到达东平以后,化繁为简,拆除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政令清明,从某种意义上打击了以往世家大族与娶过曹魏公主的毕氏家族,打通了东平上层社会与普通百姓之间的感情隔阂,既远离了宫中钩心斗角的政治漩涡,消除了东部广大地区的安全隐患,化解了东平民众的怨恨情绪,展示了自己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又向司马昭表明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在写作手法上,阮籍铺陈扬厉,纵横捭阖,重点使用“短说”,兼用“长说”手段,可以看出《东平赋》所表达的内容,要远比“极道其风土之恶”的说法丰富得多,也深刻得多。

① 见《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阮籍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51页。

[1]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59:589.

[2]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

[3]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 马可波罗.马可波罗游记[M].陈开俊,等译.福州:福建科技出版社,1981:162.

[5] 李白.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7:559.

[6] 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20.

[7] 尉缭.《尉缭子》:前言[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

[8] 许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

[9]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1374.

[10] 熊宪光.纵横家研究[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33.

The Real Intention of Ruan Ji's Writing of “Dongping Fu”

FAN Rong

(Anyang University, Anyang 455000, China)

After arriving in Dongping, Ruan Ji simplified the local governance, which was a strike on the Bi's family married the Princess. It also broken the barrier between the upper class and the lower class in Dongping. Far away from the political turmoil of the Cao Wei regime, Ruan Ji demonstrated his ability to handle political affairs and his political standing point to Sima Zhao. While writing “Dongping Fu”, Ruan Ji adopted the compositional technique of Han Fu with the beautiful language and nice-sounding. His compositional technique is very flexible and the viewpoints are various. “Dongping Fu” is more profound than the traditional comments on it.

Ruan Ji;; strategists; short-essay-technique

I206

A

1006–5261(2023)04–0057–07

2022-10-28

樊荣(1956― ),男,河南新乡人,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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