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诀

九月华裳

仲夏时分，烈日如火。

逍遥门的弟子们正在练武堂内挥汗如雨地练习剑术。再隔三个月，便是逍遥门五年一次的比武大会。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比试中，逍遥门的掌门丹丘生将从数十名弟子中选出优胜者做他的亲传弟子。

因此，逍遥门的这些弟子最近一个比一个用功，都一心想要在比武大会中脱颖而出。

约摸一个时辰过去，天气越来越燠热，老天爷就像把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投放在了空中似的，练武堂里的人逐渐变少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堂中弟子都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方铁棠一人还在闷声苦练。

他此时练的正是逍遥门的独门剑法《逍遥诀》。只见他运气弹剑，手中的寻星剑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犹如一道银练在空中闪耀，虽然剑法尚不十分纯熟，却已然能看出凌厉的剑势。

庭院中的蝉声“知了——知了——”地聒噪不止。烈日下，方铁棠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滚珠一样不断落下，连身上的青布衣衫也已半湿，可他依旧认真专注，全身心地投入剑法练习当中，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徒儿，你这剑法，看着可有些刚硬。”朗朗笑声从方铁棠身后远远传来。

听到师父的声音，方铁棠手中长剑忽然一滞，转头吃惊道：“师父？”

须发如雪的丹丘生，神态悠闲地踱步过来，朝他微微颔首，捋了捋胡须说道：“为师方才看了半天，觉得你这剑法凌厉有余，潇洒不足。铁棠啊，你全神贯注固然是好，可千万别只知道一味练剑，最后舍本逐末，反倒忘记为师传给你们这套《逍遥诀》的初衷啊！”

“弟子铭记师父的教诲，绝不敢忘！”方铁棠赶紧大声回道。

丹丘生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离去的路上，丹丘生捋着长胡子，心里暗暗思量：在自己所有的弟子中，这个方铁棠可以说是最勤勉的了。无论寒冬酷暑，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练武堂。不过，逍遥门的武功，最重要的还是要领悟“逍遥”的深意，這可绝非勤奋苦练就能做到的。想到这里，他微微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为师只盼着你能自己慢慢悟出这《逍遥诀》中的深意。”

夜色深沉，星月朦胧。一阵轻风拂过，映在窗户上的树影随着迷蒙的月色簌簌摇曳。只听“吱嘎”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卧房内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像是生怕吵醒其他早已熟睡的师兄弟。

伴随着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咳”声，他在月色下缓缓抬起头。这人不是方铁棠又是谁？

原来，这段时日，方铁棠每天夜以继日地练习武功，身体损耗太重。白日里还不怎么显现，可如今到了仲秋时节，夜里天气逐渐寒凉，他这几日每到半夜便开始不断咳嗽、胸口憋闷。方铁棠心知，自己的情况如若被有心的同门禀告给师父丹丘生，按照他老人家一向推崇的“顺其自然”的主张，一定会让自己先静下心调养，暂且退出这次比武大会。

这可不行！方铁棠想到这里，暗自咬牙：自己拜入逍遥门多年，每天起早贪黑地练功，就是为了能在一众同门中拔得头筹，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机会！

想到这里，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乌木制成的通体深紫色的小药瓶。这小药瓶是自己离家时，父亲暗地里塞给他的补药“虎鹤凝功丸”，有调养真气的神效。听说，哪怕是身负重伤的人，吃了此药也会在几日内枯木逢春、龙精虎猛。不过，是药三分毒。临行前父亲曾再三叮嘱自己：“棠儿，你切记，这药对练武之人只有一时之效，千万不能长期服用！更不可为了武功突飞猛进，滥食此药。”

父亲的叮嘱言犹在耳，可是……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并在心中说道：“父亲，我眼下可是到了不得不服的时候！”

方铁棠每隔三五日便服用一次虎鹤凝功丸，不仅身体的疲惫不适之症消失了，整个人都变得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练起剑来更是如虎添翼，进步一日千里。

“唉，看来这次比武大会，我们这些人铁定是没希望了！”方铁棠的同门师弟卓远帆站在不远处，看着师兄动若奔虎的矫健身姿，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

方铁棠原本就勤奋，自从服药之后，更是终日都泡在练武堂内，看得门中弟子全都自觉望尘莫及。

“铁棠师兄看着像铁匠打出来的似的。”小师弟贺鹏调皮地吐了吐舌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偷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呢！”

“你可千万别胡说！让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又要之乎者也地训你一通了。”一个师兄瞪了贺鹏一眼。

要知道，江湖中曾有不少武林高手，胡乱服食各种禁药以求提升武功，最后却走火入魔、死于非命。逍遥门自师祖庄梦羽开山立派以来，便严禁门中弟子用药物来精进武功。而他们的师父丹丘生，更是奉行逍遥门“道法自然”的门规，严禁弟子们谈论及此。

因此，贺鹏闻言不服气地朝师兄做了个鬼脸，嘴上却是不敢再乱开玩笑。

时光宛如飞鸟翩翩而过，眨眼便到了比武大会这一天。

此刻的方铁棠在擂台上剑气纵横，以一把寻星剑先后击败了十几位同门。

虽说这场比武大会以比较剑法高下为主，都是点到即止，远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看着那些败下擂台，鬓发散乱“哎呀哎哟”叫唤的师兄弟们，再看看神采奕奕、英姿勃发的方铁棠，剩下的人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再跃上擂台挑战了。

丹丘生一捋雪白长须，朗声道：“这次比武大会的魁首暂且不定，等到明年暮春三月，第二场比试再作决定。”

话音一落，擂台周围登时一片哗然。逍遥门的比武大会，从来都是一场决胜负，怎么今年忽然就变成了两场？而且还把时间安排在明年的暮春三月？这……师父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伴随着会场上喧哗四起，弟子们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方铁棠手持长剑，呆愣愣地僵立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你——”丹丘生用手遥遥一指，缓声道，“明日随师父去一趟御风山。”

御风山是历代掌门人潜心修炼的地方，师父方才明明宣布这次比试结果未定，现在却又要带方铁棠一起去御风山……门下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天清晨，旭日初升，鸟鸣啁啾。

等方铁棠气喘吁吁地登上御风山时，神态悠闲的丹丘生看了鬓发凌乱的徒弟一眼，半是不满半是玩笑地说道：“年纪轻轻的，登一座高山便如此体力不济，看着还不如我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有精神。”

“师父内功深厚、精神矍铄，弟子哪里能及？”方铁棠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道。

丹丘生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是师父我精神矍铄，而是你这半大的后生吃多了补药，现在不足之症便开始显现出来喽！”

方铁棠脸色霎时一变。自己每次服药都是小心翼翼，专门挑夜深人静不易被察觉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师父他……居然还是发现了？！

丹丘生捋捋长须，顽童般得意地说道：“师父我虽然这些年已经不理会江湖事，对江湖上的各种药物、毒物、机关秘术却是门儿清。你昨日在擂台上前后迎战了十几个同门，依旧神采焕发、体力不减。你还真当师父是老眼昏花，看不出你偷偷服食了药物不成？”

“弟子糊涂，请师父责罚！”方铁棠眼见被丹丘生揭穿事实，赶紧低头认错。

“唉……傻徒弟！”丹丘生长叹一声，望着远处飘浮的片片白云，悠悠说道，“先抛开你的错处不提。师父问你，我们逍遥门的派名源于何人何处？”

“這……源于庄周之作《庄子》中的《逍遥游》。”方铁棠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怔怔地说道。

“那为师传授给你们的《逍遥诀》呢？”

方铁棠愣住了，迟疑着说：“也源自庄子的《逍遥游》，是说……是说……”他的声音渐渐停滞住了。

“是说这套剑法要做到大鹏振翅、肆意潇洒，如我们祖师爷庄子在《逍遥游》中说的那样，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丹丘生补充道。

“可惜啊，你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日夜苦练剑法，却始终困囿在能否成为亲传弟子的一方狭小天地之中，无法真正领悟《逍遥诀》中‘纵横天下，神游八荒的精髓……”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中带着唏嘘，还隐约透着一股失望之意。

“师父，是徒儿错了，徒儿愧对师父教诲！”方铁棠一向知道师父丹丘生以心外无物、顺应自然为处事根本，自从他拜入逍遥门下，还从没有见过师父这般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模样。一时间，他悔愧交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膝下山石的凉意骤然渗入肌肤，此时的他心中思绪翻滚——他既悔自己不该一味争强好胜，服食补药增强武功，以致心陷樊笼，在不知不觉中，连《逍遥诀》真正的深意都悉数忘却；又愧自己辜负了师父多年来的教导。除此之外，他更怕师父会在失望之下狠心把自己逐出师门。心绪辗转之下，他一时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来吧，为师并不是要把你逐出师门。”丹丘生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柔声说道。

可听到这话的方铁棠，却依旧纹丝不动，死死跪在地上。丹丘生见状长叹一声，催动内力，随着他长袖一挥，原本跪在地上的方铁棠瞬间被他用掌风抬将起来。

“傻徒弟哟，为师要是真想将你逐出师门，今天还会专门把你叫到这御风山上，私下向你询问吗？”

“师父，那您这是——”方铁棠闻言，脸上先是转忧为喜，接着眼中又浮现出一片迷茫。

“傻徒弟，傻徒弟……”丹丘生嗔笑两声，“你这些日子服食虎鹤凝功丸，不分昼夜地修习武功，早就伤了元气，再这么虚耗下去，迟早要小命不保。”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山崖，“这御风山上的闻道崖经寒耐暑，可是调养生息的好地方。只要你在此处每日潜心静气、耐心调养，不再急于求成，等到明年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你的身体自然能彻底复原。”说罢，他施展轻功，宛如云中飞鹤一般，衣袂翩翩，飘然离去。

“徒儿多谢师父！”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方铁棠感激地大喊。

等等，明年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咦，这、这不就是明年比武大会的时间吗？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的方铁棠，抬头看向师父消失的身影，陡然间眼眶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