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杨
【摘要】梅尧臣的詩歌一改西昆体辞藻艳丽、内容贫乏的问题,开启了宋诗的“平淡”之风。平淡并非是寡淡无味,是遣词造句的朴素自然带来的清淡恬静,是蕴含在其中的深邃思想,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审美境界。
【关键词】梅尧臣;宋诗;平淡;真味;深邃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6-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6.015
北宋庆历年间,为彻底根除西昆体浮靡艳丽风习,祛除晚唐诗风流弊,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提倡自然清丽、平实无华的新文风,使文学重回关注现实,内容充实的道路上面。而与欧阳修交往密切的梅尧臣则是这一众响应者中的佼佼者,其“平淡”的诗风,受到了欧阳修以及整个诗坛的赞赏,对整个宋诗“平淡”诗风的形成影响重大。袁行霈先生提道:“宋代诗坛有一个整体性的风格追求,那就是以平淡为美。”[1]17而梅尧臣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刘克庄更是赞其为宋诗的“开山鼻祖”。
对于梅尧臣“平淡”诗风的肯定,在许多名家的评述里都有提及。胡应麟说:“梅诗平和简远,淡而不枯,丽而有则,实为宋人之冠。”[2]213方回对其赞曰:“宋人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平淡而丰腴。”[3]21胡仔亦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指出:“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4]175在这些评价中,有两个共同点:一是说明梅尧臣的诗风以“平淡”著称,即使其创作中不乏其他风格的佳作,“平淡”乃是其主要的基调;二是说明其在“平淡”诗风方面的造诣高超,无人能及,是一个楷模的地位。因此,对宋诗的“平淡”诗风的了解,就离不开对梅尧臣诗歌的研究。
一、遣词造句见平淡
梅尧臣多次在自己的诗中表达出对陶渊明平淡之风的喜爱与赞扬,并努力模仿与升华,从而形成了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平淡风”。他说:“诗本多情性,不须大厥声。方闻理平淡,昏晓在渊明。”[5]293他认为诗的本质在于吟咏情性,是用来抒发真实情感的,不需要刻意地呻吟、卖弄。而对比西昆的“浮华”与“刻意”,陶渊明的“平淡”与“自然”就成了梅尧臣学习的典范,成为其诗歌审美的最高追求。
(一)语言朴素,以文为诗
对于平淡风格的养成,梅尧臣曾说:“作诗无古今,唯有平淡难。”[5]845他虽然十分倾慕陶渊明的平淡,但是其平淡的诗风与陶渊明的还是存在本质区别。陶诗的平淡是出于自然,而梅诗的平淡则是出于自觉。[6]74梅尧臣在语言运用、遣词造句上,虽平淡却是意蕴无穷,不得不说其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我们看不到他的刻意正是其高妙之处。其实,自觉正是梅尧臣平淡风格的难能可贵之处。自然则天成,不可学而得;自觉则后天养成,有门径可入。[6]74正是如此,其他人才能学到梅诗的平淡,以至形成宋诗平淡诗风的独特风貌。
梅尧臣擅长使用朴素自然的语言,描绘出清丽新颖的景物。虽然没有绮丽多姿的文字,但其意境含蓄,意蕴深远。《鲁山山行》《未晴》《雪咏》《夜阴》《闲居》等诗都表现出其语言运用上的“平淡”风味。其中,《鲁山山行》乃是不得不提的名篇,诗云:“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雄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7]55此诗乃梅尧臣在鲁山中游玩因所见所闻有所感触而作,抒发了诗人远离官场纷扰、衙门琐事,沉醉于美好的自然风光的悠然情怀。开篇“适与野情惬”直抒胸臆,不加渲染,既是对眼前美景的感慨,也在与衙门枯燥乏味生活的对比间暗含了厌倦官场渴望闲适生活的意味。这正是梅诗平淡语言中的无穷意蕴。“千山高复低”一句中“高复低”三字将群山高低交错之貌的静态与诗人于群山中上山下坡的动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不造气势、不用铺排,也没有华丽辞藻,简单平实的三个字就表现出诗人的恬淡心境。颔联以静写动,以平淡的口吻,直白的话语述说了诗人置身于“好峰幽径”中的喜悦。其中“迷”字平淡中出新奇:既是表示山径清幽僻静,鲁山之景不能一览无遗,也是表明诗人沉醉于山间美景中近乎“迷醉”的审美体验。颈联以动写静,“升”与“饮”虽是动词但是动态感不强烈,熊与鹿的悠然自得与诗人的闲情逸致相合。尾句更是回味无穷,意境深远。诗人正愁找不到“人家”,“一声鸡叫”却带来无限遐想。种种言外之意,在“云外一声鸡”这样质朴无奇的诗句中,达到平淡之至。[8]
梅诗语言的平淡还体现在“以文为诗”,有意识地加入一些散文句式来推陈出新,既体现在句法上,也体现在内容上。这就使得平凡甚至凡庸的话题有了清奇之风。如其所作的《禽言四首》中的两首:《子规》“不如归去,春山云暮。万木兮参云,属天兮何处。人言有翼可归飞,安用空啼向高树。”[7]33《竹鸡》“泥滑滑,苦竹岗,雨萧萧,马上郎。马蹄凌兢雨又急,此鸡为君应断肠。”[7]33-34
可见其句式长短不一,不拘一格,舒卷自如。全篇不仅没有精雕细琢的字词,连诗最基本的工整对仗也没有,就是平淡地将情与景自然写出,却也有清新之妙。
(二)平淡中自有真味
梅尧臣诗风的平淡不是如白开水一般“寡淡无味”,而是在看似平淡简单的诗风下隐藏着意蕴深厚的道理,看似毫无雕琢其实苦心孤诣,给人以含蓄隽永的美感。欧阳修对其评价甚是中肯:“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9]88他认为梅诗的古硬就如同食橄榄,刚入口的体验是苦涩,反复咀嚼之后再慢慢回味甘甜可口,回味无穷。因此,我们要细细琢磨才能体会到梅诗中的“真味”。
梅尧臣的“平淡”是有内容的,而非空有形式。他追求的是用平淡质朴的语言表达丰富深刻的哲思。如《见牧牛人隔江吹笛》《对花有感》《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等诗作都体现了哲理性的思考,增加了平淡诗风下的深刻性和趣味性。特别是《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获得欧阳修的大加赞赏,广泛传诵。梅尧臣以平易的语言描写了河豚的珍贵鲜美与剧毒无比,揭示了“至美与至恶相随”这一哲理,并暗讽了世人为功名利禄不顾生命与节操的丑态。
二、题材内容的平淡与现实
这里所谓“平淡”不仅意味着与“彩丽竟繁”相对的平淡自然而且意味着与纤弱平夷相对的慷慨雅怨。[10]2反映在其诗歌题材上,主要是描写自然风景、生活琐事与揭露社会黑暗民生疾苦两大类。
(一)闲情逸致最是平淡
梅诗中有很多写景状物之作,以平淡的笔调描绘了日常生活中简简单单、随处可见的美景美物,可见诗人的闲情逸致。《东溪》便是这种平淡的代表之作,“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7]217这是一首暮春游玩的写景诗,描绘了暮春时节的盎然春意。诗人描绘的“东溪”“孤屿”“野凫”“老树”“蒲茸”“沙石”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景物,但其于平淡中出“新奇”。首联十四字平平写来,直接说明了到东溪的原因乃是看水,“发船迟”见其流连山水之情。“野凫”一联历来为人称赞。前四字写“野凫眠岸”自是平平,而“有闲意”三字则是诗人将自己的闲情投射到了景物身上,方有所感。“老树着花”也是常态,可是梅尧臣用“无丑枝”来形容它,则是新意出尘之处。这不仅是赞美春色之美,更是诗人恬淡心境的体现。“蒲茸”二句用“齐似剪”“平似筛”直白而鲜明地突出了溪水的清澈与平缓。尾联直抒胸臆,呼应了首联中的“发船迟”,表达了自己对这山水的依依不舍之情,更是對闲情逸致的留恋。
这类写景诗选取的景物平常,描写的笔风朴实,梅尧臣却常能够“意新语工”,足见其“工力”。这也映照了前面提到的梅尧臣的“平淡”是一种自觉的平淡,往往有意识地在构思,于平淡中见真味。在梅尧臣的诗歌创作中,这类诗还有很多:《忆吴淞江晚泊》《胧月》《夜晴》等等。他不仅描绘生活中的景,还吟咏画中的景,留下了不少题画诗。比如《答陈五进士遗山水枕屏》《画竹枝扇》《谢紫微以画鹭二轴为寄》。这类诗大都具平淡意味,代表了梅诗的主要风格。
(二)社会现实掩于平淡
梅尧臣的“平淡”诗风是以其“现实主义”精神为基础的,在内容上提倡风雅美刺,实际上是主张通过质朴的表现抒发不平之气,既有平淡自然的一面,也有慷慨雅怨的一面,乃是平淡之中饶有不平之气。[11]131因此其诗“平淡”的主张其实也应该含有“以平实质朴的语言表达深刻的社会现实”之意。
梅诗中的现实主义题材主要是反映社会流弊关心民生疾苦,也有关心政治时事之作。《陶者》中“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楼”[5]93,将贫苦百姓辛苦劳作却没有良好居处与达官贵人毫不费力却身居大厦做对比,揭露了社会贫富差距,表达了对统治阶级的严重不满与贫苦人民的深切同情。《织妇》云:织妇手不停,心与日月速,常忧里胥来,不待鸡黍熟。但言督县官,立要断机轴,谁知公侯家,赐帛堆满屋。[7]242织妇昼夜不停地织布,而公侯家的锦缎却堆积如山。织妇的辛苦与公侯的侈靡形成鲜明对比,揭露了统治阶级对人民剥削的残酷。[12]86还有《田家》:“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7]27百姓辛苦劳作到头来竟没有食物充饥。诗人虽未直接写明原因,但统治阶级的残酷已然明了。《新茧》《田家语》《耕牛》《搂种》《蚕女》等等都是其反映社会黑暗与民生疾苦的诗作,数量之庞大,批判之深刻。
梅尧臣的这类反映民生疾苦题材的诗最难能可贵之处还是在于他的自省意识。《观理稼》中说:“吾无力耕苦,谬读古人书。”[5]14《发昭亭》云:“我无农亩勤,千里事行役。”[5]555他在诗中表达了自己不能与百姓一同参与农事活动而感到深深的愧疚,这种平淡中见真实抒真情的诗风让人钦佩。
梅尧臣并没有因为统治阶级存在的残酷以及自身的仕途不顺而消极隐退,而是积极关心政治时事,用寓言体的形式说真话抒真情,讽刺朝廷。《聚蚊》《清池》反映了范仲淹与吕夷简的斗争中落败被贬的事件,对范进行声援。《书窜》对唐介因弹劾丞相文彦博被贬进行支持。《闻永叔出守同州寄之》为欧阳修被贬鸣不平。
此类现实主义题材正式梅尧臣“平淡”诗风的“深刻”之处,也是其能够一直影响北宋平淡诗风的形成与发展的内在魅力。
三、情怀的淡泊超然
梅尧臣的“平淡”不仅是在语言艺术、题材内容上的平实质朴,更是一种情怀的淡泊,这也是其对于宋诗最深刻的意义。梅诗云:“每读陶潜诗,令人忘世忧。”[5]1147“还思陶渊明,弃官归柴桑。”[5]638他在诗中多次表现了对陶渊明归隐田园悠然生活的羡慕与洁身自好高洁品格的赞扬,这也是其心灵的追求。
与陶渊明相同,梅尧臣的“平淡”也在于宁静淡泊的情怀。虽然没能像陶渊明一样归隐山林,但是梅尧臣在官场沉浮中也能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淡泊的情怀与高洁的志向,闲暇时也寄情山水悠然自乐。如此高尚的人格涵养是梅诗“平淡”诗风形成的关键。可见,“平淡”不尽是一个风格的问题,也不只是诗法,更多的是诗人的人生境界问题。只有人格上达到一种淡泊渊如的境界,才会有诗意的“平淡”。[13]142
梅尧臣也将其淡泊的情怀注入其诗作中,为这份“平淡”找到一种寄托。《闲居》中“庭花昏自敛,野蝶昼还来。”[7]203《依韵和欧阳永叔同游近郊》中“洛水桥边春已回,柳条匆蒨眼初开。”[7]6《留守相公新创双桂楼》中“晚云谈次改,高鸟坐中还。”[7]8这些写景记游诗既是在描绘自然美景,也是在抒发诗人闲适平和的心境与恬淡超然的情怀。没有这种淡泊情怀的人是无法写出如此平淡而深邃的意境之美的。
梅尧臣在《林和靖先生诗集序》中云:“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5]1150大赞林逋诗歌的平淡之美,他认为“顺情性”诗才能写得“平淡”。而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将自己的“淡泊”情怀注入诗中,与诗风的“平淡”完美融合,形成了独特的造诣,也引领了北宋诗学的指向。
清代蒋士铨一句“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14]986,道出了宋诗创新突破的艰难境地。但是北宋诗人在因袭传统的基础上也努力求新求变,形成了自己的“平淡”诗风。而梅尧臣无疑是此方面的代表人物,得到了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大加赞赏与响应。王安石的精致,苏轼的畅达,黄庭坚的瘦硬,陈师道的朴拙,杨万里的活泼,似乎各有特点,然而实际上他们都未超出“平淡”的风格范畴。[6]75这也是北宋诗的大基调。袁行霈先生形容这种“平淡”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了雕润绮丽的老成风格。[1]59宋诗的“平淡”有一种回味无穷的美感,需要我们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其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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