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庆新 张晶晶
内容提要 近代“翻新小说”以新的文本结构与意义体系对“四大奇书”展开“翻新”和“反演”。相关创作采用拟古论今的策略,促使“四大奇书”在“翻新小说”的文本中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尤其是陆士谔以“诙谐”笔墨与“游戏”态度,抓住“有奇何妨共赏”进行“四大奇书”文本的新构,推动了“四大奇书”被架空的文本体系与近代“价值系统”之间的契合度。“翻新小说”以人物故事的可感形象与可读趣味深化了“四大奇书”文本特征与意义的多元性。此类创作现象不仅增加了“四大奇书”的关注度亦有文本的扩容,有助于强化“四大奇书”的经典性及其在近代的存在意义。
晚清以来书名“袭用古典名著而冠以‘新’字”,且以续作、批评及戏谑为主要特征的“翻新小说”,①是近代标“新”时尚风潮的反应,亦是近代社会生活的直接体现。在“翻新小说”以古典名著作为文本创作的出发点时,“四大奇书”即是其中的重要凭借之一。学界关注近代“翻新小说”出现的原因、演变过程、文本特征及其在近代文化史、小说史上的价值,罕有注意到近代“翻新小说”对古代名著小说进行模拟、翻转、反演、续作、革新等创作行为之于古代名著小说经典化的价值。本文将以彼时关于“四大奇书”的“翻新”情形为中心,分析“翻新小说”视阈下以“四大奇书”为代表的通俗章回小说在近代经典化过程中的某些细节与历史意义。
在1900年至“五四”前后的“翻新小说”创作热潮中,直接针对“四大奇书”的标“新”小说者数量颇多,又有少量不直接标“新”而实系“翻新”作品者,直接推动了“四大奇书”近代接受的高炽。
其中,针对《三国演义》的代表作有:
1.白眼(许伏民):《新三国》(一回),《豫报》1907年第4、5号连载。
2.泖浦四太郎:《新水浒》,《申报》1908 年 2 月12日、3月28日、8月2日至9月3日刊载,先标“短篇小说”,后改标“讽刺小说”。
3.陆士谔:《新三国》,改良小说社1909年。
4.珠溪渔隐(一说陆士谔):《新三国志》(三编二十回),小说进步社1909年出版。
5.涤亚:《新三国志》(一回),《时报》附送之《滑稽时报》1911年10月28日至11月4日连载。
6.乐天生:《新三国·诸葛亮七出祁山》,《时报》1914年7月6日,标“短篇小说”;又见于《余兴》1914年第4期刊载,亦标“短篇小说”。
7.《新三国》,《笑林杂志》1915年第1期刊载。
8.小孤山人:《新三国演义》,《新闻报》1916 年9月22日第1版、1916年9月23日第1版连载,标“滑稽小说”。
9.丹翁:《新三国演义》,《晶报》1922 年 4 月 21日第2版。
针对《水浒传》的代表作有:
1.《新水浒之一节》,《时报》1904 年 7 月 19 日。
2.寰镜庐主人:《新水浒》,《二十世纪大舞台》1904年9月第1、2期连载。
3.笑:《新水浒之一斑》,《时报》1906 年 8 月 5日。
4.西冷冬青演义、谢亭亭长平论:《新水浒》,彪蒙书室、新世界小说社1907年初版,中华学社1909年再版。
5.陆士谔:《新水浒》(二十四回),“友琴女士”评论,改良小说社1909年出版,标“社会小说”。
6.默庵:《新水浒》,《新闻报》1915 年 8 月 16日第1版,标“滑稽短篇”。
7.痴侬:《新水浒》,《时报》1916 年 8 月 29 日第2版,又见于《余兴》1917年第30期,皆标“滑稽短篇”。
8.风凉:《新水浒》(五回),《饭后钟》1921 年第11期至第36期连载。
9.双热:《新水浒》(二回),《饭后钟》1922 年第1期至第6期连载。
针对《西游记》的代表作有:
1.《二十世纪西游记》,《大陆报》1904 年第 8号,又见于《广益丛报》1905年第23期。
2.冷(即《时报》记者陈冷):《新西游记》(五回),《时报》1906年3月 8日至 4月1日连载;有正书局1909年出版,标“滑稽小说”。
3.《新西游》,《中兴日报》(新加坡)1909 年 3月26日,标“小说”。
4.静啸斋主人:《新西游记》(八回),小说进步社1909年出版。
5.铁沙奚冕周起发,青浦陆士谔撰述:《也是西游记》(二十回),《华商联合报》1909年3月15日至1910年1月连载,标“海内外社会小说”;又,上海改良小说社1914年出版。
6.煮梦(李小白):《新西游记》,上海改良小说社1910年出版,标“滑稽小说”,又题“绘图《新西游记》”。
7.《改良西游记》(十六回),上海耕石书局1909年。
8.珠儿:《新西游记》,《余兴》1913 年第 3 期。
9.半仙魏起予:《新西游记》,《余兴》1915 年第18期刊载,标“滑稽小说”。
10.含寒:《新西游记》(一回),《时报》1915 年10月12日第4版;《余兴》1915年第21期亦刊载。
11.小孤山人:《乱说西游记》,《新闻报》1916年11月18日第1版、1916年11月19日第1版连载,标“滑稽演义”。
12.张庆霖:《新西游》,《心声》1923 年第 8 期。
针对《金瓶梅》的代表作有:
1.天绣楼侍史编:《新金瓶梅》(十六回),香梦庐主人校,新新小说社1910年出版,标“家庭小说”。
2.治逸编:《新金瓶梅》,闻天主人校证,醉经堂书庄1912年出版,标“警世小说”,封面题“最新金瓶梅”。
3.隐逸生:《新金瓶梅》,振声译书社1913年出版,标“风流小说”。
据此,“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的“翻新”写作,由晚清时期一直延续至“五四”以后。其既见于报刊连载又有单行出版,既有长篇章回体小说又有短篇小说,包括“讽刺小说”“社会小说”“滑稽小说”“家庭小说”“风流小说”等多种小说类型。“翻新”者既有针对“四大奇书”单部作品的创作,亦针对多部作品而作(如陆士谔、小孤山人)。凡此种种体现了近代“翻新小说”诸多重要的创作特征。就写作内容而言,不少作品是沿着“旧小说”原著进行天马行空式的续写。乐天生《新三国·诸葛亮七出祁山》虚构了“大汉建平十八年”诸葛亮“七出祁山”且“大事又去矣”的失败故事,②小孤山人《新三国演义》写袁绍等人“惹人笑话”之事,③即是此类。又有打着“旧小说”原著的名称而完全写近代时势者,丹翁《新三国演义》开篇指出:“有人说,如今时局,好像一部特别《三国演义》。细看起来,果然像煞。从前孙吴,只算一家,如今孙吴,几乎弄成敌国。从前关、张、赵可算是兄弟,如今吴子玉既代表关云长,我们胡兄,当然代表桓侯了,可是演一处古城初相会的热闹戏了。”结尾又说道:“这叫做‘既不能令,又不受令,涕出而女于吴’啊,哈哈!’”④这是对民国军阀吴佩孚(字子玉)的一种嘲讽,无关原著文本。
就表达话语而言,“翻新”者既强调“近代”转型式创新,亦延续着传统原著的影响。如泖浦四太郎在《新水浒·四》前“补录第一回评语”凡6条,曾言:“朱三仅知其马夫,李四能知其女子。朱三仅知其绰号,李四能知其来历。而妇人种种卖俏情景,偷看情景,不从李四口中写出,却从朱三口中写出,方不直遂”⑤,尝试模拟传统小说“评点”话语。这种情况表明近代“翻新小说”对“旧小说”的“翻新”并不完全是新的突变,亦隐含着传统的种种影响。“四大奇书”等通俗章回小说的言语表达套路及其文本串联模式,仍被“翻新小说”加以承继。
就创作目的与接受效果而言,近代针对“四大奇书”而作的“翻新小说”往往强调与原著作品别样的创作旨趣,希冀形成全新的消遣感观。冷《新西游记》“弁言”曾说:“特以游戏之笔,自撰《新西游记》,以稍快诸君之目。诸君谅亦许之乎?兹略表数语如左。一,《新西游记》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故曰《新西游记》。一,《新西游记》虽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西游记》皆虚构,而《新西游记》皆实事,以实事解释虚构,作者略寓祛人迷信之意。一,《西游记》皆唐以前事物,而《新西游记》皆现在事物,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⑥可见,近代“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的“反演”,含有针对近代“实事”与祛除“迷信”的教化启蒙之意。所言“可见世界变迁之理”,强调了“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的建构是一种拟古论今的策略,促使“翻新小说”的文本写作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
然而,上述所言的说教目的,仍旧以寓教于乐式的“怡情”面貌出现。冷《小说余话·新水浒题(读法)》针对当时创作的《新水浒》进行解题时曾说:“一,《水浒》是说一百单八人,一一上梁山做强盗者,《新水浒》是说一百单八人,一一下梁山,不做强盗者。一,梁山泊一百单八人,嫌梁山泊太小,故下梁山。梁山泊一百单八人,嫌强盗太小,故不做强盗。强盗,不是好书,劝人不做强盗,不是不好书。故《水浒》不是好书,《新水浒》不是不好书”⑦,意图突出《新水浒》有别于《水浒传》的别样趣味。正如《新水浒之一节》开篇所言:“《水浒》,千古奇文,作者何敢漫拟,只以爱之过深,不肯自量,戏效一节。所谓画虎类犬,以博一笑。阅者即以犬观之,可也。 ”⑧“翻新”者所谓“戏效”“戏撰”“演义”“编辑”之类的自我标榜,表明近代对“四大奇书”的接受行为往往带有一种游戏、戏谑的意义导向,其最直接目的是“以博一笑”。故“翻新”者假定的实际接受结果,径直表现为“怡情”之类的寓教于乐。
在“翻新小说”视阈下,“四大奇书”以一种新的文本载体与言语形态——通过文学的创作以新的内容、形式且被嘲讽、戏拟、批评、改造之后的文本架空或意义新构,重新进入近代文学创作的着力视野中。当越来越多的“翻新”者以“四大奇书”作为一种创作凭借时,除了展现“翻新”者的能力与旨趣外,更是再现了共通选择背后的群体性,进而上升为具有普遍性、特殊性的时代风尚。“四大奇书”在“翻新小说”的认识视角中即刻获得了可被加以讨论的身份,最终成为近代文学创作的关注对象与言说起点。据此,“翻新小说”既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小说创作现象,亦是一种近代之人介入传统与勾连现实的重要媒介,也是一类针对“旧小说”经典作品的批判性话语。戏拟、“反演”等行为可视为对“旧小说”的不满与新接受期待的发端。“翻新小说”在新的创作热潮中,其提法逐渐获得时人的认可而成为一种具有典型性的观念,继而凝固为常识,并在时人的知识创造与精神消费活动中构成其认识种种文化或文学的重要评价原则之一。这就是“翻新小说”的文本结构对“四大奇书”等“旧小说”的经典性与现实性开展解构的起点。报刊与印刷出版物的发表形式,通过控制出版物的发行节奏与报刊连载的“且听下回再解”⑨等吊住彼时读者胃口的写作套路,此类生产与流通的限定行为,不仅扩大了作为原著的“四大奇书”在近代大众中的知名度,而且嵌入“翻新”者的思维与表达。这就以“翻新”者的实际接受行为为基础,赋予相应行为以特定的批评思想,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创作导向与批评结论,最终诱发“翻新小说”在娱乐、启蒙及审美等接受环境中,形成了针对“四大奇书”独特意义的表征凭借。
陆士谔是近代“翻新小说”创作的重要代表人物,创作了《新三国》《新水浒》《也是西游记》《新红楼梦》《新野叟曝言》等多部“翻新小说”,表达其亦庄亦邪的愤世情感与寄寓着改良变革的社会理想,对“四大奇书”的潜经典化导向具有重要推进。所谓潜经典化倾向,特指具有明确社会与文化诉求的“翻新小说”作为一种关注“四大奇书”的重要批评凭借,在沿着“四大奇书”以“接着说”的续书创作或否定、戏拟的新造文本系统中,会在经典地位与阐释环节等方面重新思考“四大奇书”的历史意义与现实价值,有意无意地扩大“四大奇书”被多方认识的视角与方法,至少也是制造 “四大奇书”被时人关注的话题,最终为“四大奇书”的经典化提供了思想、视角、方法等方面的有效助力。陆士谔被称为近代“鸳鸯蝴蝶派”与“武侠”小说家,创作了百余种“说部”作品,对小说的创作形式与价值具有独特认识。其关于“四大奇书”的“翻新”之作,在创作方法、价值定位及批评阐释等环节极具典型性,推动“四大奇书”进入近代之人的关注视野中。
李友琴《新野叟曝言·序》曾说:“余尝论其(陆士谔)小说,《新水浒》所以醒世人之沉梦,故以严厉胜;《新三国》所以振宪政之精神,故以雄浑胜”。《新野叟曝言·总评》又说:“士谔先生天下奇才也。其撰著《新三国》时,文笔便似罗贯中,抑扬顿挫,宛是《三国》。撰著《新水浒》时,文笔便似施耐庵,抑扬顿挫,宛是《水浒》。”⑩所谓“醒世人之沉梦”“振宪政之精神”,是强调陆士谔将“四大奇书”的人物置入近代“维新”变法的现实场景中,尝试对“四大奇书”的故事系统与意义导向开展新式建构。《也是西游记》第八回“遇妖魔金蝉再遭难,寻师父悟色大悬赏”说:“今真个是新学世界,端的要实行平等主义了”[11],此类故事场景的设置亦再现了近代社会思想文化已成为该书故事设定的重要背景。可以说,上述所言的建构意图是陆士谔主动介入“四大奇书”文本语义系统的认识起点,再现了陆士谔重新认识“四大奇书”当下价值的主动式选择。而“文笔”的“抑扬顿挫”,成为陆士谔对“四大奇书”进行“反演”的另一重要体现。陆士谔《也是西游记》自序亦言:“《也是西游记》八回,奚冕周先生遗著也。笔飞墨舞,飘飘欲仙,如谔驽下,奚敢续貂。第主文谲谏,旨在醒迷,涉笔诙谐,岂徒骂世。既有意激扬,吾又何妨游戏。”[12]可见以“诙谐”笔墨与“游戏”态度推进“醒迷”的启蒙意图,大概是陆士谔“翻新小说”的突出写作特点,亦是其对“四大奇书”的文本内容及其意义有效扩容的主导方向。此类写作特点成为近代“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文本“反演”、戏拟或再创的典型。
例如,陆士谔在《新三国·开端》曾说:“《三国》之好处,是在激发人的忠义;而其坏处,即在坚固人的迷信。如载诸葛武侯借东风、擒孟获等处,疑鬼疑神,几于变化莫测,在作者不过趁一时高兴,播弄离奇;而浅人不察,往往有所误会,岂不于社会进化,大有阻力么?方今全国维新,预备立宪,朝旨限九年后颁布国会年限,于九年中切实举办谘议局、地方自治等各项要务,看官,国会是要人民组织的,若使迷信不祛,进化有阻,那时组织起国会来,岂不要弄成大笑话么?所以在下特特撰出这部《新三国》来,第一是破除同胞的迷信,第二是悬设一立宪国模范,第三则歼吴灭魏,重兴汉室,吐泄历史上万古不平之愤气。虽事迹未免蹈空,而细思皆成实理。”[13]从“方今全国维新,预备立宪”出发,《新三国》第一回写鲁肃推荐周瑜去筹变法与“兴办新政”写起,第二回写东吴大帝“定计维新”,第三回写东吴成立陆兵海军与进行外交内政的“改良”,第四回写孙权派人“出洋”考察与颁布“新法律”,第五回写“女学堂”的兴办以“开荆民智识”,第六、七回写学校“风潮”与“革命党”革命的兴起,第八回写司马昭创办国家总银行,第十回写“创拍卖大滑头发财,演新剧留学生出丑”。这些场景一方面扩大了《三国演义》相关人物在近代的活动范围,完成了《三国演义》文化场域的古今置换及近代之人对其新的故事想象;另一方面,在近代之人所熟知的知识环境中对《三国演义》的现实接受提出了新的要求,充分发挥了《三国演义》的寓教于乐式启蒙价值。
可以说,以《新三国》为代表的“翻新小说”借助了作为传统的 “四大奇书”文本体系与话语系统,以近代的思想文化与娱乐趣味对其加以改造与编辑。陆士谔所强调的“戏撰”“撰述”等写作方式,进一步推动了“四大奇书”被架空的文本体系、意义系统与近代“讲话主体的价值系统”之间的契合。这种认识视角不仅扩大了“四大奇书”在近代被识别的范围,而且在客观上将“四大奇书”当作了一类为世人所熟知且具有特别意义的经典作品。不论陆士谔等人对“四大奇书”进行何种方式的“反演”与何种程度的“翻新”,皆会在强调“四大奇书”经典价值的意识中突显“四大奇书”的现实流通意义,强化“四大奇书”文本体系的开放性,最终在社会改良与思想启蒙的时势环境下缔造出与“四大奇书”相关的新文本形式。这种做法一方面从“四大奇书”的文学文本出发,又不完全拘泥于“旧”文本话语体系的禁锢;另一方面,从社会改良背景与时人的消费需求出发,重新创造一个新的文本系统。这个新的文本系统就成为“四大奇书”在近代的一个接受渠道。
而陆士谔在 “吾国民程度之有合于立宪国民与否,我正可于吾书验之”的《新水浒》中,[14]在进行“价值系统”改造的同时,又紧紧抓住“四大奇书”之“奇”“妙”的特点做文章,借此吸引读者的阅读欲望。陆士谔在该书第十四回曾说:“《新水浒》写到这里,十四回了,一竟平铺直叙,毫没些儿精彩;譬之旅行,所经尽是平原、旷野,虽一草一木,皆瀑野趣”,故其希望进行改变。“得意讵敢自娱,有奇何妨共赏。击筑和歌,荆卿安在;高山流水,钟子难逢。帐阅历于风尘,觅知音于当世。文章萃冀北之灵;群空一顾声价哄洛阳之市,纸贵三都。虽系痴望,亦属恒情。纵教呕尽心头血,只作巴人下里声。”这是陆士谔对“以雄浑胜”等写作策略的激情说明。李友琴评曰:“悲哉此语,士谔恐读者轻视此书也。”[15]此评语与李友琴《新水浒·总评》所言“《新水浒》妙处甚多”与希冀“善读者切勿轻易放过”相互呼应。同时,李友琴在文中的评语,曾多次提醒读者注意《新水浒》“奇文异事,骇目惊心”“奇文骇笔,匪夷所思”[16]的描写。如第十六回“九云楼时迁庆功,铁路局汤隆辞职”写时迁任职江州警察局查案时,对涉案人“二老爷”的种种滑稽描写之后,李友琴针对“不过为地方治安起见”评道:“绝倒语,虽然今则已成习见矣。”针对“回过头去”,李友琴评道:“四字妙。否则,当着大众往返私语,鬼戏串得未免脱节,有此四字,以上一段文字,便融成一片,毫无痕迹。才子之笔,真狡狯哉!”[17]由此看来,陆士谔对《新水浒》的“翻新”写作,仍旧能够兼顾原文本所特有的奇特知识趣味。其抓住“有奇何妨共赏”进行文本的新构,试图以“奇”来获得近代读者的更多肯定与认同。
可见,近代“翻新小说”在挖掘“四大奇书”某种直观的甚至不为世人所注意的经典性元素之同时,也以某种新的思想文化、消费观念或娱乐需求去孕育“四大奇书”可被加以文化变异的新文本特征。这就使“四大奇书”文本被认识的方式在近代得到进一步更新,具有了可加以有效推进的具体途径。如果将“翻新小说”的创作现象与近代读者乐于阅读的接受现象,当作一种通俗章回小说近代转型的重要媒介,那么,作为信息传递媒介的“翻新小说”之知识特征与文化性质,会扩大“四大奇书”旧有存在语境及其隐喻系统在“当下”被识别的可能性,进而使之延续至“翻新小说”所特有的新语境中。这样,“翻新小说”关于“四大奇书”之人物性格、对话内容、故事情节、意义说教、发生背景等各种内容的戏拟、反讽、改造,乃至借此言彼、瞒天过海,就扩大了“翻新小说”视阈下“四大奇书”旧有文本系统在近代被重新认识的言语逻辑与文化价值。这就重新构造了“四大奇书”与近代读者的交流形式,带动“四大奇书”在新文学形式中被加以多维认识的可能。此类行为当然可以认为是对以“四大奇书”为代表的通俗章回小说之经典特质进行新塑的行为。
虽然针对“四大奇书”而“翻新”的作品,并未超越近代“翻新小说”的总体水平,但从“四大奇书”的接受角度看,其对“四大奇书”近代经典化的推进,仍提供了一种创作接受的新路径。这是因为近代“翻新小说”将此前就已存在的“旧小说”文本作为一种创作的凭借,并包括人物形象的反刻与新塑、情节的以今架空与天马行空式发挥、故事环境的当下凸显与现实置入、作品意义的历史嘲讽与现实重构、阅读趣味的碎片形成与消遣为先等方面。它总是使用某些历史上发生过的具有广泛受众基础的小说文本及其符号体系,作为“翻新”的重中之重。在二者的人物、事件、情景及细节之间进行比较式或架空式写作,以便向近代读者传递某种契合近代各种文化体系与消费需求的新型文本意义。甚至,针对同一部小说的不同“翻新”(包括内容、形式及意义),再现了不同“翻新”者关于该原著小说的现实意义及其在“翻新”过程中的实际作用提出的新看法。此类认识行为之所以普遍存在,是因为“四大奇书”等小说通过被“翻新”的途径获得了接受者的认可,同时满足了接受者展开“翻新小说”创作的某种观念诉求。“翻新小说”作者“意欲”写出的文本,将导致“四大奇书”等原著作品并不一定会以“历史地”本来面目而获得近代之人的认可,反而会在嬉笑怒骂、亦诙亦正之间滋生出新的文本认识渠道。
“四大奇书”成为“翻新小说”文本结构诸多凭借的重要一种。从陆士谔“文笔便似罗贯中,抑扬顿挫”而宛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写作策略看,“四大奇书”原有的文本系统深受“翻新”者的重视并有意模仿,突显了“翻新”者对原著小说经典性的肯定。“四大奇书”之类的“旧小说”也就成为“翻新小说”无法回避的一种“传统”,最终多少会出现“好像一部特别《三国演义》”等受到“传统”制约的认知情况。这就促使“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的文体首先带有一种“辨体”意识,随之加以模拟,最终形成继续改造或新变的破体倾向。同时,“翻新小说”对“四大奇书”的变异写作及其反复提及的某些原著细节,成为“翻新”者开展文本想象的重要切入点之一,更是近代读者感受“翻新小说”与“四大奇书”原著差异的心理暗示源头。此类情况会有效触动近代读者的阅读欲望,亦容易在读者心中产生阅读感受的强烈落差。尤其是,“翻新小说”以“四大奇书”的人物或情节来暗讽近代社会的种种景象,描绘了一幅又一幅极具现实性且隐含嘲讽意味的“文学”画面。这就是一种“变体”新作,其对于“四大奇书”原有文本系统的意义扩容是十分明显的。它将会给读者在“翻新小说”的文本系统中展开对“四大奇书”原著内容的探索预留出自由式联想的发挥余地,从而不时在读者的阅读记忆及与原著的对比中,过滤掉“四大奇书”原著中不切合近代实情的知识结构及其对读者无感的接受环节,最终强化“翻新小说”的新鲜感。从认识论的角度而言,“四大奇书”等小说已在某种程度上,部分充当了“翻新小说”创作者某些认识诱因与经验表达的推动角色。而这种角色的存在,促使“翻新小说”创作者对“四大奇书”等小说符合彼时社会文化与消费需求的相关知识特征是认可的,最终在有意之中推进“翻新小说”创作者对“四大奇书”等小说的经典性建构。
“翻新小说”在近代的流行,不仅得益于印刷技术的发展与传播手段的多样,更在于市场需求的强盛。[18]在改良小说社、小说进步社等出版机构以及《时报》《申报》《新小说》等报刊的努力推动下,市场、受众的需求与媒介的力量决定了“翻新小说”解构、戏拟、反向重构“四大奇书”时的娱乐化导向,以至于促使“四大奇书”的近代传播除了展现出一种时代忧虑症之外,如痴侬《新水浒》、冷《新西游记》对彼时种种不良社会现象的暴露与讽刺,更多带有娱乐至上的精神消遣性,凝聚成一类当时人都回避不了的文化消遣性。“翻新小说”对“旧小说”再造所体现的认知作用,帮助了近代人在新的文化凭借物中进行新的认识视角启迪与文学类型重塑,并证明“新”构“四大奇书”的文学创作行为何以具有如此广泛认可的文化必然性。当近代“翻新小说”通过报刊连载、新式印刷技术等方式,借助被世人所共知的“四大奇书”称名及其“奇”“妙”的知识趣味去宣传“翻新小说”的新变与独创时,“翻新小说”中的“四大奇书”戏拟、批评等书写及其全新的文本内容,将会改变近代之人对“四大奇书”原有文本系统的认识,进而形成新的评价视角,乃至强迫改变其关于“四大奇书”的正面意见。而经由以娱乐为主、注重市场需求及通过印刷出版物快速传播的“翻新小说”之助力,“四大奇书”的近代接受进一步贴近普通大众,展现了生机勃勃的阅读特征。这样一种阅读活动,消除了“四大奇书”原有文本系统在近代传播的知识隔阂感,而以一种嬉笑怒骂、滑稽诙谐的新行动,去颠覆近代普通大众脑中业已存在的某些“常识”。甚至,它促使“四大奇书”的原文本系统及多维意义在近代流行的文学创作主潮中,获得了一种具有公共话语特征的存在形式,使得“四大奇书”的流传不时含有启蒙的时代诉求。通过近代特有的各种社会文化与世人于其间所确立的新认知结构及知识体系,“翻新小说”重新定位了“四大奇书”的某些功能性信息。在娱乐消遣及反讽的时风中,“翻新小说”强化了“四大奇书”作为一种时人日常消遣品的思想启蒙价值,以便深度呼应近代时势变迁的宏观局面。从意识的意向性角度看,“四大奇书”等小说已是“翻新小说”创作者与阅读者将自身关于小说的文本构造与流传凭借投射于此的重要对象,进而揉成了其意识活动的重要环节,使得“四大奇书”等小说在彼时的社会环境中具有可被加以解构与重构的意义链条与存在价值。这也客观上促使近代之人关于“四大奇书”的种种见解及其相应的情感发泄,多了一种表达的途径。凡此种种,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四大奇书”等小说的关注度,拓宽了其典范价值的认识渠道。
在“翻新小说”中,关于“四大奇书”的种种书写方式、言语组织规则及文化认识价值,都是为“翻新小说”的写作对象服务的,或是作为陪衬物而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翻新”者会将“四大奇书”的评价导向禁锢在“翻新小说”的文本写作语境中,尝试结构出新的知识意义。同时,它不断与传统的“旧小说”进行“对话”,最终引出作为“旧小说”代表的“四大奇书”的传世价值。这逐渐成为近代之人看待传统的一种新型且主要的认识方式。也就是说,“翻新小说”的风靡,向近代之人提供了解构传统与重塑传统的新形式及新的娱乐消费需求。从这个角度讲,“翻新小说”针对包括“四大奇书”在内的任何一种小说作品或题材类型的创作,都是在“翻新”者的现实生活中重新创造过去的体现。
总之,“四大奇书”的经典化并不仅仅只有阐释建构一途,后世文学创作过程中的种种关联行为亦是其经典化的重要推进方式。“翻新小说”针对“四大奇书”的写作套路及其新文本系统展开构造的典型意义,在于以人物故事的可感形象与可读趣味深化了“四大奇书”文本特征与意义的多元性,“翻新小说”的文本写作过程直接激活了“四大奇书”的生命表现。其涉及“四大奇书”的方方面面,哪怕是“新瓶装旧酒”的蜻蜓点水式提及,不仅会在新的创作潮流中增加“四大奇书”的关注度,而且基于“四大奇书”文本系统的意义生成渠道而言,亦是一种重要的扩容。从“四大奇书”与“翻新小说”的文本“互文性”看,“四大奇书”刺激着“翻新”者的创作动力,近代阅读者会在“翻新”者设置的某一方向或视角中探索 “四大奇书”的阅读价值。它在调动读者阅读积极性的同时,持续深挖“四大奇书”文本系统的接受空白及其审美意义的不确定性,终而加以抽象化与理性化的阅读、欣赏或批判。读者的此类知识活动会不断构建“翻新小说”的知识特征,从而反过来强化“四大奇书”的经典性,深化“四大奇书”的当下价值。
注释:
①欧阳健:《晚清“翻新”小说综论》,《社会科学研究》1997年第5期。
②乐天生:《新三国·诸葛亮七出祁山》,《余兴》1914年第4期。
③小孤山人:《新三国演义》,《新闻报》1916年9月23日,第1版。
④丹翁:《新三国演义》,《晶报》1922年4月21日,第2版。
⑤泖浦四太郎:《新水浒》(四),《申报》1908年 2月 15日,第4版。
⑥冷:《新西游记》(一),《时报》1906 年 3 月 8 日,第 1 版。
⑦冷:《小说余话·新水浒题(读法)》,《时报》1905年 4月15日,第2版。
⑧《新水浒之一节》,《时报》1904年7月19日,第1版。
⑨泖浦四太郎:《新水浒》(三),《申报》1908年 2月 14日,第4版。
⑩陆士谔:《新野叟曝言》,上海改良小说社1909年版。
[11]陆士谔:《也是西游记》(第八回),《华商联合报》1909年第13期。
[12]陆士谔:《也是西游记·自序》,上海改良小说社1914年版,第1页。
[13]陆士谔:《新三国》,载《晚清民国文学研究集刊》(第3辑),欧阳健、欧阳萦雪校点,漓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4~165页。
[14][15][16][17]陆士谔:《新水浒》,欧阳健校点,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997 年版,第 1、90、101~118、101 页。
[18]温庆新:《物我会通:“四大奇书”作为现代报刊广告词的生产性批评》,《中国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