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
后世国人对西夏的印象,大抵多半来自民间流行的那些演义小说——例如《万花楼》《五虎平西》之类——其主角是北宋大将狄青。没错,狄青这会儿就在宋朝的西线兵营里,但他并不是勇冠三军的统帅,而只是一名中级军官——泾原副都部署,也就是泾原军分区副司令。在和西夏的战争中,他确实取得过一些局部战术意义上的胜利,但即使算上后来全部的军旅生涯,他也从来不曾有过荡平西夏的功业。
站在狄青对面的是西夏国王元昊。
明道元年,宋朝敕封的第六任(第四代)定难军节度使赵德明逝世,其子赵元昊继位。元昊为人雄桀果敢,他不甘于在中央王朝之下当一个什么节度使或西平王。这个抱负宏远的党项男儿,连做梦也在想着称帝立国,和宋王朝平起平坐。
元昊迫不及待了,继位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姓立号,他不姓李,也不姓赵了,这两个姓都是别人赐给他的,不仅不值得珍惜,而且是一种耻辱。他宣布,党项王族的姓氏一律改用“嵬名”。改姓不难,难的是要得罪恩主。不姓李倒无所谓,赐给他这个姓氏的李唐王朝早就灰飞烟灭了,没有谁来说三道四。但不姓赵是个大问题,因为赵宋王朝现在是他的宗主国,赵是国姓,赐你姓赵是莫大的荣誉。但元昊不在乎,反正我行我素,要另搞一套。再说立号,这和改姓的性质差不多,如果说姓是一个人的生理符号,那么号就是一个人的身份符号。元昊的身份符号是宋朝赐给他的西平王,对不起,和你那所谓的国姓一样,一并奉还。他用党项语自称“吾祖”(兀卒),即自尊为天子可汗之意。改姓立号,标志着和宗主国切割关系拉开距离,这是称帝立國的第一步,也是投石问路的意思,且看宋王朝如何反应。
宋王朝装聋作哑,一点反应也没有。
元昊步步进逼。第二年,也就是宋仁宗开始亲政的这一年,当宋朝的皇帝为离婚和“伏阁”的大臣斗智斗勇且大获全胜时,西夏宣布改元。作为有臣属关系的藩国,西夏理应使用北宋的年号,也就是说,这一年他们的历书上也是明道二年。但元昊借口明道年号冲犯他父亲李德明的名讳,擅自决定改年号为显道,这就向宋朝发出了不奉正朔的明确信号。
宋王朝仍然没有反应,他们很淡定,只要对方还没有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们就坚定不移地装聋作哑。
但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宋宝元元年,西夏正式立国,元昊号大夏皇帝。作为登基的后续仪式,他一边出兵攻掠宋朝的延州地区,一边遣使要求宋朝承认既成事实,“许以西郊之地,册为南面之君”。宋王朝这时候才开始作出反应,仁宗先是煞有介事地下诏削去元昊的赐姓和官爵。其实,国姓也好,官爵也好,人家早就弃之如敝屣,你还堂而皇之地发一道红头文件,说这东西我不给你了,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军事上也不能不有所擘画,除了调兵遣将,一项重要的攻势战略就是先声夺人,在沿边张贴榜文:有将元昊俘获或斩首者,赏钱百万,封西平王。而元昊的反击则要低调得多,他派人偷偷在宋方榜文的旁边贴上一张小纸条,略云:有斩夏竦首级者,赏钱十文。堂堂的陕西经略安抚使,宋军的前线最高司令官,对方只肯出几文小钱,元昊也太会搞笑了。这种宣传战中的小幽默似乎预示着宋军很难在战场上占到什么便宜:人家在心气上先就占了上风。
这中间还有几段小情节,颇耐人寻味。
前几年,有一个叫赵禹庶的进士,及第后一直没有安排职务,属于所谓的“待阙”。无所事事中,就上了一道奏章,大意是元昊必反,请为兵备云云。赵禹庶这样做,自然不排除有个人动机,希望借此引起朝廷的注意,在选调中及早得到任用。但我们没有必要苛责上书者的动机,只看他说得有没有错。问题是,错与不错得朝廷说了才算数,而朝廷偏偏认为他说错了,是狂言惑众,不仅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把他流放建州。这就应了那句绕口令似的官场潜规则:说你错你就错,不错也错。既然有这样的潜规则,赵禹庶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好在元昊仗义,很快就验证了他的无辜,第二年就反了。赵禹庶听到这消息,自然心中窃喜,这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证明他当初有先见之明。他偷偷从流放地跑出来,直奔京师,再次上书朝廷。但万万没想到不仅热脸贴个冷屁股,而且受到的处分更重:下开封府狱。你说这个赵禹庶冤不冤?上次因为“言兵于未萌”而受到流放也就罢了,因为当时还只是预言,事态朝哪个方向发展还两说。现在预言变成了现实,为什么反而要受牢狱之灾呢?
这个“为什么”确实挺让人困惑的。有人认为这反映了当时王朝上下歌舞升平的政治风气和逐渐膨胀的大国思维,也就是说,朝廷根本没把西夏放在眼里,麻痹大意了。我不这样看,歌舞升平是不假,但大国思维倒未必。北宋自立国以后,在和强邻的冲突中很少占到便宜,太祖太宗两朝尚有几分进取的锐气,真宗澶渊之盟后,就渐至“厌闻边事”,为什么“厌闻”?因为毫无心理优势可言,生怕出事。怕什么就忌讳什么,生病的人忌讳说病,垂死的人忌讳说死,这都是心理虚弱的表现。而赵禹庶恰恰犯了朝廷的这个忌。北宋其实一直很担心西夏闹独立,但又心存侥幸,期望不会变成现实,以至讳疾忌医,生怕自己有所反应真的把人家激反。于是索性采取鸵鸟式的态度,把头埋在沙子里,不闻不问。对人家能安抚时尽量安抚,甚至发展到能讨好时尽量讨好。“事前猪一样,事后诸葛亮”,这样的剧情一再上演。
元昊称帝前不久,他的继父赵山遇因家庭矛盾前来降宋,告以元昊之谋。但宋方不但无视赵山遇提供的情报,反而把他作为讨好元昊的礼物,送回西夏。到了这种时候,元昊当然不会有丝毫的感激,只会更加藐视面前这个胆怯的巨人,他用乱箭射杀赵山遇这种极富于场面感的方式顺便为自己的登基典礼做了一次预演,一个月后,元昊公开称帝。
赵禹庶入狱了,赵山遇被处决了,赵元昊称帝了,宋王朝的鸵鸟政策酿成的这一幕幕悲喜剧在从东京到兴庆府(西夏都城)的广阔舞台上次第上演。现在,宋王朝又要换年号了,原先以为这个“元”开天辟地辉煌灿烂,好得不能再好,但想不到这些“好”都成全了人家那个“元”。现在,朝野上下对那个“元”深恶痛绝,一想到就做噩梦。
短命的宝元只用了两年,便改元康定。不再期望开天辟地辉煌灿烂什么的了,只求太平无事,局势安定。这个王朝有软骨病的基因,人家只要稍微横一点儿,他们就只会迁就避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康定更短命,因为不久就有人考证出,这是前朝某个帝王的谥号。何谓谥号?就是有身份的人死了以后所加的封号,这就不光是晦气,简直是婚礼上烧纸钱——晦气透顶了。只能再改。
一年后,改元庆历。关于这个“历”,《礼记》中阐释如是:“圣人慎守日月之数,以察星辰之行,以序四时之顺逆,谓之历。”日月、星辰、四时,都体现着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因此,“历”亦可引申为帝王遵循天道对国家的治理。联系到当时和西夏的关系,庆历实际上是对“天道”——尊卑之分,夷夏之辨——的一种重申。在玩文字游戏这一点上,宋王朝的君臣总能出奇制胜,西夏那样的“蕞尔小夷”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
(摘自《庆历四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