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悦,杜雨浓
(江南大学法学院社会学系 江苏无锡 214122)
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充分肯定广大党员、干部在雪域高原的奉献牺牲,要求各方面的政策支持,解决好他们的后顾之忧。强调要关心爱护西藏干部职工,不断提高他们的健康水平。目前,西藏地区的人口预期寿命(72.19)仍然低于全国平均水平(77.3),西藏60岁以上老人的自评健康比例(24.53%)低于全国水平(43.82%)[1],长寿且健康的目标还未实现。长期在西藏工作的干部职工,退休后面临疾病和衰老的双重困境,异地养老成为西藏退休居民改善健康状况的主要方式。西藏异地养老迁移群体涵盖区内外不同籍贯、各个民族的干部职工,迁出地具有聚集性。
西藏退休人员迁移后是否实现了解决健康问题的目标?从老年群体整体而言,衰老作为不可逆过程必然带来越来越多的身体疾病,退休迁移后仍然存在衰老的问题。从高原气候与健康的关系来看,“易地治疗”的确是缓解急慢性高原病的主要方式,但一些引起身体性状改变的症状难以逆转。为了解西藏退休人员的健康状况,需要对该群体进行健康调查,从身体状况、主观感受和社会适应三个方面进行综合评价。并结合该群体的迁移过程,对退休、迁移、健康三个要素之间关系进行基本判断,形成有针对性的西藏退休迁移人员健康水平提升建议。
我国的人口迁移研究中,“迁移”一般是指离开户籍所在地6 个月以上、跨越县市的空间转移。在本研究中,西藏退休人员迁移后有长期定居的意愿,将迁入地作为定居地,以跨省的长距离迁移为主,属于典型的迁移人口。
迁移和健康状况联系紧密,迁移与健康研究的经典结论认为健康是迁移的前提,身体好的人更有可能发生迁移。迁移与健康研究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通过研究不同患病群体,研究者发现移民的健康程度高于本地居民,形成“健康移民假说”[2]。在流动人口的“健康选择机制”中,健康被视为个体进行迁移的前提[3]。随着迁移历程研究的增加,研究者认为流动迁移人口也存在后发健康风险,因时间增加产生流动人口的健康优势衰减[4],并且面临社会适应、心理健康、医疗卫生资源等方面的困境[5][6]。此外,最新研究认为长距离迁移①对健康存在促进作用,原因是长距离迁移者会通过降低适应性风险和增加健康生产资本提升个体健康水平[7]。对于迁移后定居的群体而言,其迁移经历和迁移类型会对健康造成不同影响[8]。
当迁移和健康研究转向老年流动迁移人口时,健康移民假说略显单薄。从迁移决策而言,老年人口迁移意愿受到经济、健康、舒适和归属等需求驱动,迁移能力则受到生理、经济与社会基础等因素影响[9]。从类型而言,老年迁移人口主要分为劳动迁移者、失能迁移者、健康退休迁移者和家庭供养迁移者,其中健康退休迁移者经济地位较高,户籍地和居住地都主要在城镇,失能迁移者以高龄老人为主,健康家庭供养迁移者以女性低龄老人为主[10]。可以看出,老年迁移人口根据类型差异,其迁移前后的健康状况存在明显不同,其中失能迁移者由于健康状态较差,需要和照料者共住,仍然会成为容易发生迁移的群体。从迁移结果来看,老年人口迁移对个体身心健康、社会融入以及区域的经济社会发展均会产生显著影响[11]。除了身体健康以外,老年流动迁移人口的社会适应问题较为突出[12][13]。
本文研究的西藏退休迁移人员既包括健康退休迁移者,也包括患病需要治疗或照顾的退休人员,因享有退休待遇具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迁入地以城市为主,城—城迁移较为普遍。从年龄划分而言,西藏退休迁移人员因退休年龄前移,退休时男性低于60岁、女性低于55岁的情况较为常见,考虑到西藏人口预期寿命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本文仍将退休人员作为老年迁移人口进行研究。这些退休迁移人员已经退出劳动力市场,长期定居在迁入地。迁移群体健康水平存在差异,但以追求健康作为迁移驱动力具有共性[14]。西藏退休人员进入平原地区生活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高原高寒气候对身体造成的影响,但因离开常住地且没有返乡,定居生活仍有诸多不便。那么,迁移后的西藏退休人员健康现状如何?迁居内地能否满足西藏退休人员的健康需求?
为了回应上述问题,研究团队于2022年8月至10月在陕西、四川、重庆等地进行观察和走访,通过实地访问和电话调查西藏退休迁移人员,共收集有效问卷302份。问卷调查对象的选取标准是:(1)在藏工作10 年以上,不包括援藏干部、短期工作后内调等人员;(2)在藏工作地点包含西藏自治区全域和处于青藏高原的其他区外单位;(3)本人或家属能够有效交流沟通;(4)具备一定的认知和行为能力;(5)知情并同意参与本研究。课题组成员进行问卷调查时,根据受访者意愿进行访谈,一些拒绝填写问卷的受访者接受了访谈,共收集访谈资料306 份。其中因身体健康状况欠佳,尤其是语言表达和听力的障碍的高龄老人,由照料者(主要为子女)代为回答。患有严重疾病的退休人员及家属,由于照料负担较重,没有参与问卷调查。
西藏和平解放后社会经济建设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全国支援西藏”的号召下,许多从未到过西藏的人开始扎根于西藏。在此之前,人们对于进入高原地区的身体变化还没有如此具体的认识。20 世纪80 年代左右,迎来了首批入藏人员的退休高峰,个体退休前完成建设西藏的使命,退休后有迫切的医疗和康养需求。
西藏退休人员的迁移路径大致可以概括为“从内地进入西藏工作——退休后离开西藏定居”。原籍在内地的干部职工退休后迁移意愿最为强烈。
从空间维度上来看,退休人员的籍贯成为其是否选择跨省迁移的重要原因。根据现有研究,以藏族为代表的世代定居者退休后会选择候鸟式养老,在西藏气候寒冷的冬季到内地暂住;以汉族为代表的外省籍贯迁入者,退休后会选择迁出西藏回到内地定居,包括本人在西藏出生的退休人员。在本研究的退休迁移人员中,汉族占据了绝大多数(96.7%),藏族占1.6%,其他少数民族占1.7%。同时,因跨省迁入人员家庭团聚需要,夫妻双方会选择共同定居西藏或共同离开西藏,主要为女性跟随男性配偶迁入西藏;或夫妻双方都在藏工作的,会根据退休时间先后离开西藏。本调研中性别分布均衡,男性53%,女性47%。考虑到电话访问中男性和女性受访者的接纳程度存在差异,问卷呈现的性别比与实际情况略有出入。
从时间维度上来看,调查对象年龄跨度较大,从40 岁至90 岁,受访者最早1930 年出生,最年轻的则为80 后。人数最多是1960-1969 年出生人员(41%),原因在于:一是在60年代生人在80年代进入工作岗位,正是中央第一次西藏工作座谈会后入藏工作的高峰期,座谈会强调西藏经济发展、援藏工作全面展开,政策扶持力度较大;二是20世纪60年代的退休人员许多是第一代进藏人员的子女,他们延续了父母建设西藏的选择;三是这些退人员年龄在54-63 岁,从年龄上刚步入老年,处于退休迁移初期,身体状况良好,生活质量较高。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父母在藏工作经历”数据,接近半数的受访者为“藏二代”(表1)。41.7%的人父母有过在藏工作/生活经历,7.5%的人父亲一方有其中在藏工作/生活的经历。其中半数的“藏二代”在西藏出生,半数是在内地出生后再随父母迁入西藏。其余父母均没有在藏工作经历(50.2%)的退休迁移人员,主要来自川渝地区(70.9%),比较符合川渝地区作为西藏迁入人口主要来源省份的特点。
表1:西藏退休迁移人员父母在藏工作比例
西藏和平解放后,一些军人和随军家属定居西藏。随后大批响应国家号召的区外人员进入西藏工作。这些早期进藏人员之前从未有进藏经历,家庭成员也基本没有进藏经历。早期进藏工作人员承受了高原缺氧及高寒气候对身体的影响,以及需要适应因交通不便、人口密度低造成的物资匮乏。到80 年代,这批人已经陆续到达退休年龄,一些身体状况较差的干部职工急需良好的医疗条件治疗疾病。此外,大部分干部职工期待能够回到内地养老,实现家庭团聚,减轻高原环境造成的身体损害。
此时受到单位行政区划的限制,跨省发放养老金、安置住房等难以实现,离退休人员有别于内调人员,异地安置工作困难重重。1981 年,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向国务院递交了《关于西藏干部、工人离休、退休、退职工作中有关问题的请示报告》。1982 年,中央组织部召开了西藏第二次内调工作会议,确定“西藏离休退休人员回内地安置是内调工作的一部分”,并表示“这批离休退休人员特别是一些老干部,长期在高山缺氧地区艰苦奋斗,辛勤工作,体质普遍较差,患有各种高山性疾病,一般都要求安置到医疗、交通等条件较方便的城镇,予以适当照顾。”[15]离退休人员回内地安置的相关办法提上日程,安置人数最多的省份为四川、河南、山东、甘肃、陕西。1995 年,西藏退休职工回内地安置工作转入“正常化、制度化”[16],大规模安置退休人员工作告一段落,内地各省份开始常态化接收安置西藏退休人员。
“回原籍”和“去省会”成为两种主要的呼声。“回原籍”意味着回到从前生活的家乡,和父母亲属团聚。因流动人口政策限制,20 世纪80 年代的离退休人员回内地安置,主要是指回原籍、去往配偶或子女所在地,一般不予安排在省会城市、直辖市②。回原籍的安排与当时的人口流动政策没有本质冲突,对于身体状况良好的退休人员而言是较好的选择。在藏工作人员在职期间由于交通不便、流动程序复杂,一年以上甚至多年才能见到父母亲属,这种团聚的需求在退休后得以满足。“去省会”的声音更多关注医疗需求,重疾或较为严重的高原慢性病,很难回到家乡进行治疗。此外,伴随城乡二元结构的形成,城市和乡村的生活水平差距越来越大。进藏工作的干部职工,原籍大多在乡镇和农村,搬至城市尤其是省会城市的意愿越来越强烈。
由于户籍制度的松动,“去省会”的退休人员越来越多,形成了“离藏不回乡”的迁移模式。本次调研中48.3%的退休人员定居在省会,其次是地级市(28.4%)、县城(15.4%)。这些地级市多位于省会周边,由于交通便利、生活成本较低,成为仅次于省会城市的优质定居地。迁移后退休人员居住质量整体提升,定居房屋最初以单位/雇主房为主,现在逐步转变为以商品房为主。由于迁移定居多为在藏工作人员退休前进行的长期规划,一般会较早安排好定居房屋,甚至休假时已经入住。退休人员生活质量提升主要体现在医疗服务条件、公共交通、绿化环境方面,能够满足退休人员回内地治疗、康养的需求。许多西藏单位规划建设安置社区,便于退休人员集中居住,保留原有社会网络。
随着退休迁移者社区的形成,“离藏不回乡”的迁移模式逐步稳定。典型表现为即使单位的安置房越来越少,退休人员也愿意花更高的价格购买商品房定居。原因是退休人员虽然离开西藏定居,极少返回西藏,但对“在藏工作经历”具备较强的认同感,有着浓厚的西藏情结。例如西藏退休人员居住最为密集的四川成都:生活习惯与西藏相似,能够降低因迁移产生的生活适应问题;生活便利,退休人员聚居数量较多时,通常会有各级办事处驻扎,便于协调安置、医疗和生活问题;社会网络的延续,形成以在藏退休同事、在藏退休亲属为核心的人际关系网络,降低退休迁移后产生的孤独感。
因此,“离藏不回乡”的迁移模式在现实需求和政策支持的交叠中形成,较少受到迁移成本的影响。也就是说,商品房购买价格高于安置社区房屋,但由于迁移需求强烈,个人愿意承受迁移成本的提升。迁入地不可比拟的生活质量和医疗条件,以及退休迁移者的所属群体——有在藏工作经历的同事、亲属,使得退休迁移成为在藏工作者生命历程的一部分。
根据退休人员的迁移选择可以看出,健康对于迁移的影响呈复合型。与以往研究中认定的“健康是迁移的前提”有所不同,对于西藏退休人员而言,当遭遇健康问题时,排除困难离藏治疗和康养更为迫切。由于跨省迁移养老的动机和健康初始条件不同,迁移后的退休人员健康状况差异较大,迁移后不一定能够顺利摆脱疾病压力,解决健康问题。退休人员对迁移后健康状况的叙述呈现两极分化。
通过迁移实现更有质量的老年生活,是原籍在内地的高原高寒地区退休人员的理想选择。不过,事实和预期不完全一致,生活在内地的退休人员对迁移后的健康状况产生矛盾心理,形成了退休圈中退休迁移“三年适应期”的说法。即认为退休后从西藏迁回内地的前三年,许多人因身体和心理不能适应,反而导致健康状况恶化。访谈中发现,退休人员对迁移后的生活变化评价形成了不同层次。在健康状况变化层面,多数人认为和退休前相比自己的健康状况变差(58.6%),这些人既包括退休、迁移和衰老共同作用下,身心状况明显下降的人员,也包括受到迁移产生的身心压力影响,产生健康问题累积的人员。然而,部分健康状况较好的受访者,则明确表示迁出西藏后健康状况变好(23.2%),这些受访者主要处于退休后跨省迁移的初期,在搬入内地生活后,高原慢性病的症状得以缓解,生活条件得到改善,较为适应迁移后的生活状态。
在迁移选择过程中,西藏退休人员形成了两种类型:一方面是身体状况更好的退休人员更容易进行迁移,容易适应迁移产生的环境变化,可以承担因跨省搬家产生的身心压力。另一方面,一些已经身患疾病、健康风险较高的退休人员,由于受限于西藏的医疗条件、高原高寒气候,需要回到内地进行疾病治疗、康复疗养。
这种健康状况分化的产生,体现了西藏退休迁移人员群体内部的差异性:
首先,迁移至内地后居住质量整体提升,但社会融入有限。退休人员迁移至内地后,生活状况虽然存在差异,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居住质量整体得到了提升。具体而言,衣食住行更为便利,有良好的医疗资源,更多的娱乐选择。在基本需求层面,迁移至内地后,气候和海拔的影响已经消除。住房状况也从以单位周转房转向商业小区,居住面积和条件均有改善。且由于选择的居住地点多为城市,相应的配套设施完善,客观上提供了高质量的居住环境。其中川渝地区作为西藏流入人口的主要来源地,极大影响了西藏城镇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一直作为西藏退休人员迁出的首选定居地。
居住质量的提升背后,是退休人员在迁入地的边缘化。例如,成都、重庆等地虽然聚集了一批西藏退休人员③,与两市的人口相比仍然是极小的一部分。客观条件的提升和主观的失落感相交融,让退休人员既能够维持原有的熟人社会网络,与同样定居本地的同事、朋友和亲属往来,但以有在藏工作经历的群体为主,他们仍然是城市中的陌生人。这种迁移导致的社会生活压力,后续也会带来其他的麻烦,在退休人员需要照护时,原有的社会网络和本地资源都难以发挥良好效果。
其次,受访者退休时健康状况差异较大,部分存在健康状况恶化风险。考虑到我国退休政策对于高原高寒地区、特殊岗位提前退休的支持,以及西藏“64 号文件”中提前退休制度的具体化,西藏退休人员的退休年龄处于50至60岁之间。在内地定居的退休人员,他们的退休时间跨越了四十年。
因此,西藏退休人员迁移后的健康状况变化,受到年龄、迁移、退休前健康状况等因素的综合影响。许多受访者对提前退休选择的描述,都提及“身体不能承受”,有改善健康状况的需求。然而迁移后,退休迁移者不同程度感受到了身体变化的阶段性,在身体衰老和社会适应共同作用的高压期之后,部分人员已建立起新的生活方式,也有不少成员进入漫长老年患病期,或直面健康恶化的后果。
退休迁移人员感受到的健康状况变化,是在衰老的基础上感受到的变化,迁移很可能导致这种变化的加速。迁移与适应需要较高的成本,既包括花费的时间、金钱、精力,也包括人际关系的中断与重建,新生活环境的适应等。对于不同健康状况的退休人员而言,身体衰老加上迁移适应的成本,会产生不同的结果。经过变动期进入稳定期之后,退休人员的健康水平仍然存在转变风险。
最后,跨省异地安置工作难以包揽解决所有问题。西藏退休人员的异地安置一直是比较艰难的工作,在中央西藏工作会议精神的指导下,中央各部门的工作批示中,不同行政区划之间需要进行具体的政策衔接。随着流动迁移现象的普遍化,跨省迁移的门槛有所松动,不同地域对退休人员的生活福利仍然建立在户籍的基础上,受到退休前所在单位的制约。这种地域壁垒很难完全消除,只能在协商的基础上不断完善。对于跨省迁移后的退休人员,必然面临区域间政策的调适过程,例如社保异地结算的难题,只能折中采用定点医院诊疗、委托报销等方式缓解。此外,随着西藏社会经济发展,退休人员待遇提升,养老需求从疾病治疗、家庭团聚扩展至整体生活质量的提升,身体、心理和社会适应的全面健康,对西藏退休人员异地安置提出了新的挑战。
西藏退休迁移人员无论健康状况如何,随着迁移时间的增长,最终都要面临健康问题的累积。受访者表达了对年龄增长和衰老的无奈,随着身体衰弱,活动范围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原本有限的生活圈子最后退缩至家庭住宅之中。同时,受访者对迁入地的认同主要来自于社群和生活习惯,这两种因素与迁出地西藏联系更为紧密。鲜少有人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圈子,更多的是长期将自己视为“异乡人”,承受自己无法完全融入的处境。
西藏退休人员迁移后的健康问题累积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他们退休前身体状况已经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二是作为退休移民,无法避免迁移造成的健康代价。根据西藏全区老年人的自评健康状况和预期寿命数据,西藏老人自评健康状况低于全国平均水平④[17],西藏人口预期寿命低于全国人口预期寿命⑤。在藏正式工作干部职工虽然大多生活在城镇,健康状况在区内相对较好,但仍低于全国老年人的平均水平。[18]本研究的调查数据也呈现上述特征,近半数(45.4%)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的健康状况一般,健康状况较好的占28.8%,较差的为25.8%。(表2)此外,退休人员多患有两种以上的慢性病。从身体感受而言,大多数退休人员深受疼痛的困扰(77.8%),只有少数受访者表示身体完全没有疼痛(22.2%)。
表2:退休人员健康自评状况
西藏退休迁移人员面临的问题受到退休、迁移与健康的多重影响。由于早期的高原慢性病影响,容易让人忽略退休迁移后产生的新的健康风险。退休与迁移分别从社会角色和社会地位层面、空间变动和社会适应层面对健康状况产生不同层次的影响。退休和迁移对健康的影响主要为社会因素,退休迁移者需要面对社会角色改变和社会地位降低的现实,以及作为移民在迁入生活的边缘状态。
退休使个体褪去了职业角色,且由于收入降低、社会资本减少导致社会地位降低,剩余的社会角色主要为社群角色和家庭角色。社群角色与职业角色息息相关,迁移后的退休人员主要与有西藏工作经历的群体往来,如在藏工作同事。家庭角色对于从内地进藏工作的干部职工而言相对单一。由于在藏工作期间分离式家庭较为普遍,即由于工作需要,父母和子女之间、夫妻之间无法在同一地点居住。其退休后的家庭角色主要在夫妻之间,如果面临离异或丧偶,基本处于独居状态。分离式家庭状态在“离藏不回乡”的养老迁移中加剧。在综合因素的影响下,退休人员选择了生活较为便利、容易异地安置的地区生活。对于部分退休人员而言,由于是“藏二代”,自己的父母也在成都等地定居,形成“同城不同住”的居住格局。然而多数退休迁移人员与子女难以实现亲子两代同城居住,[19]属于典型的“空巢老人”,与家乡直系亲属外的亲缘关系也更为疏远。
访谈中很多人认为成都等地已经是熟悉的地方,不存在适应过程。实际上,受访者提及的“适应”主要是指“习惯迁入地生活”,远未达到社会适应的标准。主要表现为退休迁移人员对各西藏办事处的依赖程度较高,感到自己无法完全应对迁入地的生活差异,甚至如果和办事处来往减少,则大大降低对迁入地的归属感。退休迁移人员也很少将自己视为本地人,对于了解本地社会规范的主动性较弱,社会参与较少。
退休迁移人员的健康状况改善主要存在于迁移初期,多数受访者认为迁移的确能够减轻身体负担。将迁移时长、迁移地点选择[20]纳入分析后,可以看出西藏退休迁移人员健康状况形成演变规律。
迁移初期许多受访者感到身体状况好转,原因在于因“易地治疗”减轻了慢性高原病的症状,且迁入地提供了更高的生活质量。随着上述因素的边际效益递减,作为移民感受到越来越多的生活压力,作为老年人感受到身体的衰老。“到高原以后就是血压升高了,然后心脏也不好,这胃也不好。然后调到成都来以后慢慢治疗胃病就好了。”但是,“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到医院、到菜市场都不太方便。”⑥无人照料、就医难和难以融入本地人,成为迁移中后期面临的主要问题,一些企业效益不佳的退休职工还因退休收入较低,产生相对剥夺感。此外,迁移初期的改善并不完全具有普遍性,一些退休人员迁移后也存在身体状况恶化的现象。
随着迁移时间的增加,移民生活带来的负担也逐渐显现。从社会网络而言,这些退休老人由于已经退出劳动力市场,不再具备发展广泛社会网络的机遇,与本地人很难发展新的社会网络,生活圈子逐渐缩小。从居住格局而言,独居老人的数量逐渐上升,很多人在适应的过程中就开始遭遇衰老和疾病,还未理顺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困难。小到衣食住行中的买菜购物,再到身体状况恶化后的照料问题、就医问题,均难以依赖政策包揽。伴随着生活方式转型,通过购买产品服务,一些生活难题在市场中得以解决。但退休迁移人员的精神慰藉仍未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案。
因此,与刚迁入内地的退休人员不同,患有疾病、年龄高于65 岁的退休迁移人员面临诸多生活困境,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照护问题。对于身患重疾、需要手术的老人而言,难以依赖子女照料,只能由医院护工、家政人员、保姆代替进行长期护理。多数退休人员处于慢性病、疼痛的状态中,具有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主要依赖配偶进行照料。
西藏异地迁移退休人员的照护问题产生主要与以下几方面相关:一是异地迁移老人的社会适应问题。退休迁移人员的社会适应大约为10 年左右,有的人还未适应迁入地就已经面临病痛。由于对迁入地缺少深入了解、信息来源单一、社会支持有限,造成了诸多生活不便。二是家庭结构转型引发的照料方式转变。家庭结构的变化是指家庭成员中子女的数量减少,并且随着老人寿命增长,子女的照顾负担增加。导致一些退休人员不是在养老,而是在照护夫妻双方的四位老人。此外,家庭成员流动迁移降低了同城居住的可能性,长期照护难以得到满足。三是老年子女照料老年父母存在照护风险。随着退休人员寿命的增加,退休人员的子女也已经退休。当老年父母需要照料时,退休子女以老年父母为中心,形成老年子女照料老年父母的基本模式。相对于雇佣照护人员,子女照料满足了家庭团聚的精神需求,但增加了两代人的照护风险,即在同样面临衰老的状况下,老年子女的照料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相对于其他地区,高原地区工作人员有更多的急慢性高原病患病经历,科学防治疾病、降低患病和死亡风险受到更多重视。这种对健康风险的重视经历了漫长的培育过程。从个体角度而言,许多受访者在早期进藏工作时,对海拔和气候对身体的影响并不敏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早期轻微症状更加严重,开始影响正常生活,通过自我觉察和医疗诊断增强了健康意识。由于高原急慢性病是常见疾病,受访者周围的同事、朋友和亲属也具有较多的患病经验,丰富了社群之间的健康信息互通。此外,亲友罹患重大疾病对受访者的打击较大,作为生命历程中的重大事件增强了健康预防意识。健康知识主要来自患病后医生的诊断和嘱咐,以及所属群体的健康观念。这导致健康意识的形成有一定滞后性,许多退休迁移人员在患病治疗后,才真正全面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形成稳定的健康行为。
然而,许多退休迁移人员的健康意识并未完全转化为健康行动,仍然以被动健康行为为主。被动健康是指在未产生健康问题时没有采取预防行为,主要通过发病后的治疗维持健康。缺少疾病预防行为,极大增加了后续的健康风险,尤其是因生活方式引起的疾病患病率增加,大大提升了退休人员的治疗成本,降低了退休生活质量。
最为典型的被动健康行为是较少参与体检。60.2%受访者目前能够主动获取健康知识,但仅有半数的受访者过去一年进行了体检,其中还包括因病产生的疾病检查。随着年龄的增长拒绝主动体检的比例还在增加。退休人员不愿参加体检的原因包括:(1)现代社会家庭资源的分配向子代倾斜,退休人员将个人以缩减个人花费支持子女和孙辈,在健康方面的投入仅限于疾病治疗;(2)技术主导的体检流水线,难以提升退休人员对自身健康状况的全面了解,加上体检花费不断增长,降低了对体检的认可度;(3)体检增加了退休人员的健康压力,由于衰老必然伴随着健康指标的变化,一些指标很难达到标准状态,预示着患病风险的增加,导致退休人员对体检的回避;(4)许多退休人员将患病检查和体检等同,认为没有必要反复检查身体,既入院检查可以替代全面体检。
从受访者的治疗状况来看,他们具备一定的健康素养,能够在身体不适时主动选择就医,较少采用自我治疗的方式,较少使用保健品代替医疗。主要选择综合医院进行治疗,以西医治疗为主、中医治疗为辅,并通过针灸按摩等方式缓解身体疼痛。由于就医受到定点医院的限制,许多退休迁移人员的就医距离较长,缺少照料者的人员很难独自就医。一部分人选择轻症在社区医院治疗、其他疾病治疗后报销的方式,大部分人则有推迟就医、未按时回访的倾向,存在延误治疗的风险。此外,越来越多的退休人员具有保健品、保健服务的消费习惯。其中11.6%的受访者确认自己遭遇了保健品消费欺诈,主要是虚假保健品,但很少主动维权。
因此,迁移至内地的西藏退休人员虽然健康状况差异较大,但对健康问题的应对方式有相似之处。总体呈现对健康预防投入降低,忽视或排斥体检,患病后则将精力和资金主要投入至健康领域,呈现体检投入较低、治疗成本高、保健品消费风险高的特点。
西藏退休人员跨省异地养老,是在个体需求的基础上,结合异地安置政策,最终形成个人自由选择、迁入地接纳、西藏驻各地办事处协助的退休迁移模式。该迁移模式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内地干部职工高原慢性病症状,提供了多样化的养老地点选择,从亲友团聚、健康压力缓解、居住条件改善等方面,提升了西藏退休人员的生活质量。
根据本研究的分析结果,西藏退休人员迁移与健康状况的关系,既包含良好健康状况形成的迁移能力,也包含因治疗需求、高原高寒气候造成身体压力形成的迁移推力。从迁移阶段来看,西藏退休迁移人员的健康状况初期改善明显,中后期受到退休、迁移和衰老的共同作用,健康问题逐渐累积。由于跨省迁移属于长距迁移,更需要形成较为稳定的生活状态,相较于短距离迁移,更有利于健康水平提升。
西藏退休人员的异地安置解决了退休职工最迫切的需求:进入平原地区养老,满足医疗需求,提升生活质量。西藏退休人员健康水平的提升,今后需要在长寿的基础上追求生命质量,在经济收入的基础上追求精神满足。从身体健康向身体、心理和社会适应的全面健康转向,从物质生活向精神生活的转向。在未来的研究中,针对西藏异地养老现状,有以下几个问题仍需进行深入研究,以便完善现有的异地安置政策:一是西藏异地迁移退休人员的社会适应问题,二是迁移后社会公共服务供给的跨区域协同问题,三是跨省入藏工作和就业人员全生命周期的健康水平提升。
[注 释]
①相对于跨县迁移,跨市迁移和跨省迁移称为长距离迁移。
②仅在夫妻双方原籍、配偶和子女居住地都在省会城市、直辖市时,退休后才可安排在省会城市、直辖市。
③以成都办事处为例,截至2021 年,成办共有退休安置人员7042。此外,川渝地区散居2万左右的西藏退休人员。
④西藏人口普查的自评健康数据显示,西藏健康与基本健康的老年人比例为73.05%,低于全国的83.15%。
⑤第七次人口普查显示,西藏的人口预期寿命已经提升至71.1,与全国人口预期寿命77.8相比仍存在差距。
⑥访谈编号1029,时间2022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