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甸河·黑山羊·各拉么

2023-10-26 00:17杨启彦
金沙江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老表亲妈阿妹

杨启彦

紫甸河太小了。它藏在滇中牟定县的山中,地图上找不到它,全长仅十余公里,不显摆也不招摇。它注入九龙甸水库就到终点,滋养着楚雄几十万人。紫甸河太美了。从水库尾部开始,沿河一直向西,有九块草甸,顺河布列,传说是彝族九个龙女的家,所以叫“九龙甸”。每块草甸,都延伸到久远。据传,彝族人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长满了风铃草,春夏秋冬,天空都呈紫色,故得“紫甸”之名。

后来彝族人开甸种地,风铃草没有了,变成了油菜花、稻谷花、麦子花。我喜欢这里的油菜花,排场大,“金黄渐欲迷人眼”,沿着河两岸蔓延纠缠,放肆地把河道变成了它的黄衣服,不让一丝水色露面。西不见来处,东不见去处,浩浩荡荡。我爱花爱草的心,一下子迷失在它的怀里,变得柔软如一缕轻烟,随风而去。当夕阳拨开密云探眼偷窥时,只见黄光闪烁,蓝碧飘翠,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在花甸间找不到归路,干脆让花甸给拉入怀里,隐去了头尾,放荡地睡去了。两岸峭拔的青山见了这暧昧一幕,脸羞红了,一甩头,遁入云霄不见了。

菜花中间,杂有大片菜地。你看,一位美女款款而来,她把一瓢又一瓢的大粪轻轻地拢到白菜根部。大粪饱满了,日子也就饱满了。她鼻尖挂着一粒汗珠,在夕阳下闪耀着红宝石的光;头上的银饰,叮叮当当,洒落歌谣一串;她的腰弯成弧形,像一弯溫柔的月,灵动成一句小诗。对面半山上的阿哥,伴着牛群回来,一阵光影流动。他见了菜畦间的阿妹,便有些心痒,顺手把羊皮褂扔到牛背上,一支情歌便牛哄哄地甩了过来:

白天等着阿妹,太阳都落了。

晚上等着阿妹,月亮都落了。

……

菜地里的妹子直起腰,放下粪瓢,抬手擦一擦汗——河里泛起月晕般的光彩。她甩一下头发,脆生生地回嘴道:

星星跟着月亮,一年又一年。

妹妹跟着阿哥,一世又一生。

……

太阳下山了,月亮上山了。约会也定了——月朗星稀夜,油菜花地里,芭蕉树下边……

紫甸河中,有名为“石鳅”的小鱼,手指长短,鳞极细,细到没有。暗黄色,也有金黄的,通身光溜溜的,头大尾长,内脏极少,少到没有。它本领好大,枯水时从水库中逆流而上,咬着河水中的草根、青苔、石块,顽强地向上游弋来。它要去哪里呢?而洪水暴发时,它又被冲刷回下游,前功尽弃。这时它的生命,也很快要结束了。它的一生,这么短暂,这么卑微,却为何这么奋力?

后来,我明白了,它要看完一段风景。生命可以短暂,但不可以寡淡,所以它以性命为代价,以洪荒之力向上游奔来。攀登了险滩,搏击了逆流,遭遇了蛇蝎;它看到了崇山峻岭,看到了柳暗花明,看到了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它享受了牧童的短笛,享受了阿妹的情歌,参悟了彝寨的欢乐与叹息……

我还明白,它要用生命演奏一段绝唱。每至秋冬季节,便有人来小河中捕“石鳅”。两岸金黄,一溪透碧,金风唱晚,人与自然,相映成趣。人们三三俩俩的,穿红戴绿的,或网捕,或垂钓,或高歌,或浅吟,不一会儿满篓小鱼,欢乐而归。这种小鱼,并不用剖杀,放于清水中游些时间,它就吐出泥水。它无刺无鳞,或油炸,或烧汤,其味鲜嫩香绵,不腥不腻。比之黄河里的武昌鱼,金沙江里的江鱼,澄江里的抗浪鱼,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石鳅的生命绝唱。以我之躯,饴尔之飨。无数精致的生命,就这样被人们高傲地吃掉了。叹乎?作为万物灵长的人,谁不是它食物链中的一个小角色呢?小石鳅,你不卑贱卑微,相反,却风华绝代,高贵得让我奉上一行清泪。

彝族从六祖分支始,就刀耕火种,四海为家。黑山羊是滇中彝族老表血脉中的重要部分。彝家谚语“烟锅撬着羊皮褂,银链拴着花围腰”,正是这种关系的生动描述。三皇五帝到如今,累了乏了有羊肉,喜事有羊肉,丧事有羊肉,过年过节还是羊肉。彝家的火塘上面吊着羊肉,身上穿着羊皮褂,酒壶也用羊皮包裹。连女人绣花的针筒,都是羊的膝盖骨做的。羊头骨,被挂起来作为图腾。羊膀羊脚,作为占卜工具。烤全羊、羊八碗、羊杂碎、羊汤锅、羊肝生、羊粉蒸、羊粉肠是彝家饭桌上的主菜。彝家的土掌房,下面是羊圈,上面住人。所以,我们难以体会彝族人和羊的血肉关系。现在生活好了,羊依然是彝家的宝贝。普通的人家养几只几十只,也不靠它卖钱了,但没有羊,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也有的专业户,养几百只羊,那就是个小金库。一次,我在紫甸河边路上巧遇一群黑山羊。它们见了汽车,并不躲闪,而是雄纠纠地簇拥着前行。黑山羊也有傲气么?我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下来等待。牧羊老者叼着草烟,披着羊皮褂,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肩上横着一根细长的竹棍,见了我,便吆喝起羊来,边吆喝边说:“它们只听我的。”原来,它们不但有傲气,还有傲骨。我赶紧拿起相机拍照。老者见了我手里这个“黑武器”,笑呵呵地问:

“老表是哪里的?”“我江坡的。老表去过吗?”

“去过啊,九条沟我有亲戚。”“是吗?我也有亲戚,九条沟的苗族亲家。”“也有彝族,我家有人去上门的。”

“老表,那我们是亲戚了。”“当然是亲戚。你等我把羊吆喝到山上,去我家,杀鸡吃酒,还有羊干巴,给要得呢老表?”

“杀鸡吃酒,还有羊干巴!”这事要得,可是,不能。我解释说,我是来河边拍照玩的,开着车,喝不了酒。他听了,瞅了瞅我的车,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下次嘛。我家在河那边。你来到核桃树,问放羊的老普,就知道了。”我期待着这“下次”。彝家人的话,都是实诚的。

王老师退休后,就回紫甸河边陪孤单的老父亲,养了一院子的鸡和几十只黑山羊。我们取笑他说,城里有房不住,偏要回这紫甸河边,害得我们的酒局少了个吆五喝六的人物。他说,我有八十几岁的老父亲,过去忙学生,顾不上,现在退休了,先照顾好老人,尽个孝道。顺便养点羊图个乐趣。我听了,心陈五味。百善孝为先,多少人成了空话,包括我,可是老王做到了。找个空闲,我们相约去王老师家玩,打电话给他说,后天来,两桌人,你准备两只土鸡。第二天晚上,王老师又打电话追问,到底来多少人?我们去后,见他和一些人正在杀羊。我们吃惊,责怪他不该如此排场。他说,你们难得来看我,我约了些兄弟,陪你们喝杯酒。后来我们再去他家,便不敢提前打招呼,怕他把动静整得太大,我们过意不去。

有些人天生慈眉善目,一看就想接近,一接近就倍感亲热,相见恨晚。老亲妈就是这种人。她帮妹妹把侄子带到小学毕业,便决然地要回紫甸河边的老家各拉么去,苦留无效。她说老家还有更小的孩子要带,她说家里的那群羊没人放上山,她说在习惯了的地方离不开。我觉得这些都是借口,这些年不是过来了嘛,但有谁会去忤逆一个慈祥老人的意愿呢?我说:“老亲妈,你回去了,我就吃不到你的‘金包银’了。”她说:“他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嘛。我在各拉么,你要常来看我,你来了就有得吃了嘛。”是啊,“常看望”是期盼更是教诲。多少人因为一桩生意,一次旅行,甚至一场酒局或一桌麻将,就把它变成了“没看望”和“不看望”,值得细思量。

“去看望”的想法与日俱增,为了还愿,也为了“金包银”。可看望机会还没有来,“金包银”就托妹子送来了。这让我大感惭愧。这“金包银”,是彝族人家手工做的一种粑粑,历史老了去了。“美食”之名未必担得,但好吃是确定的。它虽然出身乡野,但据说招待过中央领导。彝族人古代有“趕马帮,走夷方”的习俗,就是长途跋涉去远方做小生意、卖手艺、打零工,远到瑞丽、缅甸。“金包银”就是路上的干粮。身揣金包银,金银滚滚来,这大概是最诗意的愿景了吧?

跨过紫甸河上的那座小拱桥,穿过油菜花甸,身上沾着几只蜜蜂就开始登山,一头扎入林海。走出山林,到达山顶,就出现了一个彝寨——各拉么。“白云生处有人家。”是的,彝寨在白云深处,足踏紫甸河,身在白云间。我们去时,正是上午,只见核桃树、老油茶树散陈杂列,鸡呀牛呀羊呀在村间闲散着。抬眼间,院子里有埋在土中又露出小半截的大酒缸,酒缸上站着个老公鸡,见了人,呼拉一声飞到树上去了。院子一角,一些人正忙着杀羊,黑山羊的皮钉在墙上。我一惊:莫不是老亲妈寿诞?

老亲妈坐在火塘边,悠然地吸着草烟。光线有些暗,她的容颜变化很大:黑包头,羊皮褂,绣花鞋,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她的脸上,也仿佛有烟火醺过的痕迹。见了我,沟壑纵横的脸顿时变成了核桃花:“他哥,你总算来了。”我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老亲妈,今天家里有事?”老亲妈笑道:“是呢,有大事。”“什么大事?”老亲妈笑道:“你来了嘛,还不是大事?我让村里一些弟兄来,杀个羊,陪你吃酒。”我语塞:“这……”火塘里的火苗狂野起来,锅里腊火腿的香味,放肆地溢出来。我和老亲妈抽烟说话,我又记起:前些年在我妹家时,一次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草烟味,便悄悄问妹子,老亲妈不是不抽烟嘛?我妹说,抽的,只是躲着抽,当着人不好意思。我猛地醒悟,也许,这就是她要回老家的原因了,没有之一。

老亲妈收好草烟袋子,牵了我的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叉子往房子侧面去。她在一棵光溜溜的树前停下来。我抬头望去,这树没有叶子,身上有刺,却有许多刚长出的芽苞,有鸡蛋大,紫绿色的芽苞在阳光下招摇着。老亲妈用叉子去叉那芽苞。她说,这叫“刺老苞”,听说你要来,留着的。你再不来,就老了。我听了,心里味道颇多,便转了身,向山下看去。那紫甸河,像一缕轻烟,笼在山脚,似不分明,却又分明的存在着。

转回家里,老亲妈细致地剥去芽苞上的壳,一小个一小个地分出芽来。她说,淖了水,做成凉菜,可比香椿好吃多了。我想:这“刺老苞”,不吃它比吃它更有蕴味,可它是无法存留的。好东西都不长久。

青松毛筵席上,放着大盆羊肉,四周一溜辣子碗,外面一圈土大碗。大茶壶提了上来,那是彝家的自酿高粱酒。酒宴开始了。以我的酒量,不用投降就缴械了。果不其然,老表们轮流敬酒,然后,表妹们也端着大土碗来了。我纵有一万条不喝酒的理由,还不如彝家人一条喝酒的理由。眼前只有人影晃动,只有酒碗碰撞的当当声,只有烈酒滑下喉咙的咕咕声。不一会,老表跌到酒碗里,阿妹跌到酒碗里,月亮也跌到了酒碗里。

老亲妈来了,大声招呼:“你们兄弟,让他哥少喝点酒,不准攀酒。”兄弟们齐声答应:“晓得。”她说完,提着茶壶,倒了一轮,转身去了。我朦胧地看着她的背影,模糊得比月亮还高远。

子夜,院中架起干柴堆,燃起熊熊大火。高亢的彝歌,嘹亮得月亮也藏到了云后,他们震天地唱道:

月亮出来了,弦子弹起了,

大家来跳脚,跳脚好玩呢

……

三更许,羊肉重新端上来,烈酒重新提上来,大家又坐下。这时,能喝的不多了。于是猜起“跑马拳”——

阿老表,你要来呢嘎,

酒打好了,羊杀好了,

你呢羊皮褂,

穿着来呢嘎……

第二次去,我带给老亲妈一个玉制烟嘴。她十分宝贝,临走时逼我抱走一个腊火腿。

两年后,再去。我站在“刺老苞”树旁,眺望紫甸河,烟雾弥漫中,怎么也找不到那条曾经朦胧的河线。我又回头看向迷茫的后山顶,也模糊不分明。

这时妹妹喊道:“哥,快点走了,你负责拿纸火。”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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