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我把三十多年前听过的歌
一听再听。我再次听见:
潮湿的心头发出了滋滋复滋滋的声音,沉
重又轻微
像金黄色的银杏叶,带着仅属于自己的弧线
轻轻飘零,配得上被我暗自赋予的称号——
叹息的形象代言人。
此刻,我很欣慰地看见三十多年前
那个忧郁的少年。他趔趄复趔趄,
搀扶着失败、激情和一小滴使性子的露珠
他忍住了眼泪、委屈以及
体型狭长的理想主义,径直来到
被雾霾锁住眉头的今天。
今天,那些苍老的歌
在肱二头肌里响起
在股骨里响起
在腓骨、结缔组织和汗腺里响起
但它们更倾向于盘旋在我的头顶。
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
亮出的腋窝是两个天然的喇叭
它们一唱一和
正在反复播送我三十多年前
反复听过的那些歌。
环顾书房,四周全是书
它们凌乱,被随意放置
冥冥中却自有安排;就像此刻
我思绪曼延,而心情整洁。
劳作之余,我瞥见混搭一起的那些书:
《庄子通释》《前朝梦忆》《阮籍集校注》
《第三帝国的语言》《廿二史札记》《龟
之谜》……
它们到底修炼了十世还是百世,才有机会
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同一个人
不同时刻的检阅和打理?
我忍不住暗暗自得:我是它们的
牵线人,不,是它们暗中
粗鲁的侵犯者,修改了它们的
命运,却为它们小心翼翼地加持、开光
为的是此刻能心静如水,以便
好好打量它们,在一个看似无所驻心的
恍惚间。
——改写自洛克自撰的墓志铭
过路的人,请您停一下。
这里躺着的是我,约翰·洛克。
您如问他是怎样的人,答案是:
他视中道为唯一的至道。
您如问他有何德性,答案是:
那实在不值一提;您如问他有何
罪过,罪过就直接埋葬了吧,他说。
如果您想问德性的榜样
在哪里,他会这样回答:
您得从福音书里去寻找。
他还会主动告诉您:
罪过的榜样千万不要有;
必朽的榜样随处皆是
但首要的那个榜样,就在您眼前。
有甚于此的是:
这碑铭不仅必朽,还会速朽。
过路的人,您请慢走。
百骸通透啊,浑身轻松
这是中年时难得的少年身
身轻如燕啊,空气清澈
这是抑郁中少见的晴朗心
初夏的午后,那个八岁就懂得
把“高尔基的爸爸”倒过来读的顽童
何曾知晓四十多年后的
少年身和晴朗心
军军,我幼时的玩伴,语音微转,
便成鸡鸡,音同高尔基的“基
此时想起你,便没来由地想起
那个初夏的午后
我和你,蹑足潜踪
偷窥邻家姑娘的睡梦
你说:她正梦见你张灯结彩
把她娶走
鸡鸡啊,前年在广州
面对那个请我们吃蛇的老板
你没来由地说起幼时的婚礼
突然间就哽咽了起来
是不是只有实现了的,才更现实?
而凡是消逝了的,肯定永远消失了。
那些纸做的花,是否有资格嘲笑
沒有资格做成花的纸?
把你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伙开心一下
真的能升华为一件舍身饲虎的事吗?
老人和小吃之间构成的修正比
确实很迷人;婚礼主持人用葬礼口吻
主持的婚礼,则极富预见性。
蒲公英射向紫云英的那束目光折射为
三束反光;白中的黑和黑中的白
喝了鸡血酒后,就结为了兄弟。
秃驴和黔之驴在相互作揖;
彼此和彼岸终得以彼此为岸。
一个无聊的人
仅仅是因为内心无料罢了。
而魏公村的阵阵秋风,不过相当于
四川土门村的某个人患上了
急惊风,却没有命中注定地
撞上他的慢郎中。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在试图挣脱
地心引力,向虚无主义的夜空生长。
它确实有值得赞扬的
意志。何况它从不嫉妒展翅就能飞翔的
燕子;何况它甘于从命运中
汲取糖分、多巴胺和蛋白质。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暗自羡慕
燕子将飞而未翔的
那一瞬。那是多么优雅的一瞬!
那是连叹息都配不上的一瞬!
那是一瞬后再也没有的一瞬!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也能率先觉察到
风的秘密、风的运势和风的善恶。
即使是最卑微的草
也有资格祈祷:
惟愿燕子滑翔时得到风的赞助
惟愿燕子将节余的力气,
用于倾听万物在夜间
发出的拔节声。
懂得无须挂怀名利
己垂三十年;学会看轻生死
仅在区区数年之前。我经历过生,
未曾经历死,却长期
深陷于对死的惊惧。
我曾写下过卡夫卡式的格言:
“有人因为过于害怕死亡服毒长眠。”
现在好了:衰老一步步侵来
却内心澄明。我认定:每一天都是
好的;每一片落叶都暗藏
喜讯;每一朵光阴,那时间的阴面,都有
欢颜。我很快就闻到了
民大西路两旁的餐厅里(尤其是傣家饭店),
飘出的奇香:那就是我喜爱的咸鲜。
咸啊咸,生活的盐
咸啊咸,男女交欢
(“咸卦”,上兑下艮,兑为少女,
艮为少男,意为男女交欢)
一想起咸,我便自以为获得了
克服疼痛的风帆。
在名利和生死之后,唯有疼与痛
才是最后的难关。
洗去砧板上最后一点污渍,又是
一年将尽之时。那污渍
是给上学晚归的女儿做菜时
留下的瑕疵。
它不是污点,它不过是
生活的叹息,倾向于转瞬即逝
我在心中暗自唱了个肥喏,郑重地
为它送行。
它刚走,女儿的短信即来:
“我己到紫竹桥,你可以开始炒菜。”
无用的书生旋即分蘖为有用的厨师,
油盐酱醋、姜蒜葱花
爆炒、生煎和提色。
盛盘完毕,钥匙入孔的声音
响起,女儿像一阵轻风
吹散了她脸上冻僵的红晕。
一年将尽之时,餐座上
有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还有
西红柿鸡蛋汤,像是唱给新年的
肥喏。
秋己深,天渐凉
每年如此,今年不得不如此。
银杏叶如期变黄。叶们脱离枝丫
在空中画着弧线,像叹息。
轻轻飘落地面时
银杏叶有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和
细微的痉挛,那当然是叹息的
尾音,倔强、不舍,却又甘于放弃。
从远处看,银杏的枝头
挂满了叹息;
细查五千年华夏史,银杏叶
乐天知命,倾向于消逝。
当你突然看到一棵秋天的
银杏树,你一定要说服自己
你是个有福之人。
我曾把最好的年华,委身和委弃于
愤世嫉俗。在阴暗的日子里,让我免于
崩溃的鸡汤是:人生无意义,但某些事情
对没有意义的人生有意义。比如:
读书、写诗、醇酒,没有他人。
但最终拯救我的是汉语,是汉语的
仁慈、宽厚和悠久,但更是汉语宠幸的诚
王船山说,诚即实有。多亏了实有。
我正在去往超市的路上
心里头满是氤氲之气
看,沿途的店面多么健康
活泼、率性和乐观;梦境环绕在
它们的头上,对称于我日渐苍老的
心室和心房。我是说,我要去超市
购买这个季节刚下山的瓜果和蔬菜。
我一直做着人世间最小的事情,无须
背叛任何人以取悦于我之所做;我也未曾
被任何人出卖,因为我一直做着
人世间最小的事情。如今
我己到了極目之处尽皆回忆的
年纪,即使借我豪情和悲怆
也无法让我拒绝微风、落叶和
飘零。我少不更事时礼赞过的
山楂,和我一直做着的事情一样
渺小。但它毕竟有过红彤彤的
时刻,不似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脸蛋黝黑
活像我做出来的那些最小的事情。
我来了,我看见,我不说出。
(选自《文学港》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