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工蜂衔着花的蜜汁
从花田深处回来
天近黄昏,木质的蜂箱还不曾敞开
放蜂人,你去了哪里?
你的车子停在蜂箱的包围里
难道你睡去了?或者陷入了另一片花海
不要走远。我反复对你说
不要离开你的蜂群
不要关严了它酿蜜的作坊
别离开太久。我对你说
不要离开你的蜂箱
招惹另外的蜂群。峰峦在转暗了
油菜花丛里还有迷路的工蜂没有回家
天黑下去了
工蜂的透明翅尖在黄昏里也有蜜汁闪光
追赶花期的养蜂人,我愿做你的小妻子
或者做一只晚归的工蜂也不错
骑乘你衣衫和头发回来,随你打开所有蜂箱
白昼和黑夜,并不随个人意志
提前,或迟滞分秒降临
晨曦的第一缕光轻拂窗帘
黄昏随路灯转身。流逝中的一切
恍如仪式。你微闭的睫毛
沾着泪水,在述说喜悦还是悲伤?
走在马路上的人,忽然倒下去
像落叶离枝。疾驰的巴士并不停下来
给乘客以真相,婚纱女孩儿
迎着落日,在天黑之前,她斜倚桥栏
张开了翅膀。河水照见
她的飞翔。她那么任性,被青春娇宠
暂时还不会随同身后的地铁站
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向窗外望去,水田缠绕山坡
众树迟疑地向上,细草迎着风
弹奏喷绿的黎明。相比颠荡的车厢
它缓慢地,像在沿旧时光逆行
耕作的农人一次次
向大地鞠躬。山峦转亮而丘陵起伏,
凌乱的村落,次第隐入
弥漫的雾霭。高压线上的麻雀
忽而飞起,忽而落下
用翅膀修剪着旅行者的天空
“不,不是的……我儿子还在
站台上抽烟,你咋关了车门?”
邻座的老妇拖着哭腔, “个样子啊,
你们要想法子让他上车……”
列车越开越快,滕王阁的落霞与孤鹜
停在了公元675年某个黄昏
恣肆的雨水,从天空浇向远近灯火
在大周庄,清明时节
遍野泡桐花是乡间最惹眼的风景
出村的路边,田间,沟坎,河头
一树树悬垂的酒杯,盛满了暮色和黎明
从异地回来的人,却不能痛饮
他们点燃香烛纸钱,给旧坟添加新土
任簇拥的酒杯簌簌落向头顶
而活在村子里的人,忘了花开结果
他们在树下劳作,谈论生死
给泡桐木的寿棺上漆,静待死亡降临
摇晃的酒杯,在风中碰响
潑洒浓烈的紫色酒浆
灯光亮着,像无底的深河
残茶已凉透,泛出浓浓清苦
拧开的红色水笔,压着折叠的书页
“而挫败感,是廊柱背后的美学……”
我读到这儿了吗?又是谁在黑暗中低语?
淅沥的雨线斜落向窗外的
青草地——似乎此生也不停了
不允我生出去雨中奔跑的勇气
让雨淋湿我,唤醒昨夜记忆
我送你走下台阶,看见灰灯光
拉长你暗红的影子,投射在马路中央
我们拥抱又分开,疲惫的身体
比雨更凉。直到此时
我从鸟叫声里醒来,拉开窗帘
看见雨落在雨的外边
一圈圈儿扩散开去,又消失了
耳廓里充斥着来自隔壁房间的吵嚷
——这异乡的后半夜,我总是醒来,并在
反复醒来的过程里,散尽了记忆的细节
曙色里的小城,零星车辆从窗外驶过
远处山峦,蓊郁的树林占据了所有空间
嶙峋的石头也被层层枯叶遮严了
水杉,马尾松,银杏,香樟,侧柏,柳杉
以不同幅度,勾勒着风的形状
我把手伸进雨里,领受它的锋利和慌乱
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雨停了也不
群峰入云,众树亦是饮者
乱石蔓生青苔,向阳和背阴处
更多的老藤,错乱牵手
起自谷底的雾幔,沿石阶铺展
至峰顶凝而为露,为明月清风
为晨钟暮鼓,带来雀舌的啼鸣
半盏禅茶,在袅袅香气里
一次次把我引向横斜的榉树一
它五指泛绿,传说托于众生
也有不能承受之轻吗?
它不甘守护在那儿。逶迤的身体
向外开裂:如莲花熄灭
你看哦,失明的采茶女跪向菩萨
光芒在涌入她的眼眶
山道边的千年古茶树
从扎根的石头里,挣脱出手脚——
它有枯枝纷乱的倔强
混迹在数不清的杂树里
巡山的僧众,并不停下脚步
天与地变异了它吗?
新茶片与旧时光怎样相遇
在舌尖上缔结为生死之交
山脚下,江声灯火,愈来愈远了
从采茶女的指缝间,卷帘的春天
已踏上茶马古道
一杯绿芽翻滚,苍茫白发飞雪
两声鹧鸪抱紧枝柯
抬头望见青衣江的粼粼波光
(选自《广州文艺》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