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
如果用一个画面来形容我的父亲,大致是一个在午夜踯躅独行的男人周身喷射着严厉尖锐愤怒爆燃的烈焰,夜风肆意揉搓着他那一头桀骜不驯的鬈发。
那些明媚灿烂的记忆大多集中在新疆。
我会记得一双大手把我轻轻放在农场白杨林旁的马背上;我被带到一片芦苇荡中去剪苇叶,一粒粒金珠般的光芒跃动在叶片之上;他和妈妈相对而坐,将那时候最珍贵的大米,塞入卷好的苇叶中;对了,还有剪羊毛——我被他用强有力的手臂夹着,同情地看着也以同样的姿势被羊毛工夹在手臂下的绵羊,大剪刀深深地插入肮脏蜷曲的羊毛,一片片毛毡就此剥落下来……
在新疆的那段短暂记忆中,我似乎并不能清晰地忆起父亲的面庞,但是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和力量。
随后,我们举家迁到北京。
最开始我们住在十二楼。那可是北京最早的一栋高层建筑,耸立在复兴门桥西南角,旁边还有一段残破的城墙。我经常爬那段城墙,站在那里看夕阳和野鸽子,揪酸枣吃。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弟弟,双职工的父母不得不把弟弟寄养在同楼的一个阿姨家。他们要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将近三分之一的钱给那个阿姨。在珍惜每一粒粮食方面,那个阿姨把弟弟教育得极好。每天弟弟被抱回家后都如同一头饿狼,扫净我们原本就不丰盛的晚餐上的每一只盘子。
陆天明(侯欣颖 摄)
妈妈起了疑心,但是父亲抹不下面子,他骨子里还是个书生。他用非常文雅的方式和阿姨交流了一下他的疑惑,换来阿姨疾风暴雨般的回戗。随后的一段日子,父亲去接丁丁的时候,总是看到小儿子有滋有味地咂摸着一块咸菜;直至有一天父亲终于忍不住提前半天在午饭的时候去看弟弟,发现阿姨一家围坐聚餐满嘴流油,而在房间的一角,口水四溢的弟弟竟然在细品一根烟屁股。
父亲和那个阿姨大吵一架,把丁丁带回了家。想来那肯定是家里最穷困的日子,因为我们每天吃的几乎都是玉米糊糊、玉米饼。父亲打的玉米糊糊比妈妈打的好,他打的玉米糊糊偶尔可以喝出米粥的味道,很稠也很黏;妈妈打的糊糊就不行,水是水,玉米粒是玉米粒,分层很清晰,像一杯鸡尾酒,保持了一个上海女人的腔调。
但是到了周日,我们家也会改善生活。
每个周末的早晨,父亲一定会去买豆浆、油饼和炸糕!没有豆浆、油饼、炸糕的周末怎么能叫周末?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是周末的生活总是充满了仪式感和快乐。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便再也看不到父亲脸上的笑容了。
他总是沉默地坐在书桌前,一坐一天。他的背影如同一座险峻的高山,山脚下是妈妈、我、弟弟三个胆战心惊仰望高山的人。
几乎是一夜之间,楼里的孩子们不再和我玩了。
原本晚饭后楼里的孩子们会一起跑到一户有电视机的人家看电视。这天晚饭后我照例和大孩子们一起跑到那户人家,其他的孩子都被放了进去,我却被一双温润白皙的手挡在门口。那个阿姨非常和善地说:“今天不放电视了,陆川,你回家吧。”
“阿姨,他们都进去了。”我拼命顶着门,想挤进去。明明看到那台电视已经发出一闪一闪的荧光,明明看到那几个孩子已经围坐在电视机前,但阿姨还是笑着说:“陆川,今天不放电视了,你回家吧。”门关上了,我仰头看着那扇门,可以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却不能进去。
我告诉妈妈发生的事情,父亲正在写作,我觉得他肯定听到了,因为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妈妈端了一盆水给我洗手,很快水就变得黑乎乎的,我突然感到手背上滴了几滴水珠,抬头一看,发现妈妈满眼是泪。
父亲不沾烟酒,唯一一次喝醉也是在那段时间。
他愤怒地把给弟弟热奶的一口小锅踢来踢去,压抑地低吼着,妈妈搂着我和弟弟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第二天,我看到他蹲在地上用一个榔头敲打着木方,试图把凹凸不平的锅底敲平。
然后他一直在写,用蘸水钢笔写在大稿纸上。他写完一沓,妈妈会捧着在台灯下看,然后用铅笔在稿纸后面标注上她的意见。妈妈的意见他并不会全听,有时候甚至很不以为然。妈妈脾气很好,永远不争,父亲发脾气的时候她总是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我从没有听妈妈高声说过一句话。所以每新写完一沓稿子,父亲依然会像小学生一样交到妈妈手里。
那段时间,我在孩子们中间混得并不好。在放学路上,经常会冒出几个孩子对我大喊大叫,或者扔石头,然后我就没命地跑,他们就在后面没命地追,追上了,我们就满地厮打。那段时间,我的衣服经常是脏的。记得有一次被打之后,满脸是血的我哭哭啼啼地走到他身旁,他正在写作,我告诉他楼里的孩子一直欺负我。他突然甩掉笔,墨水溅在稿纸上。
他厉声怒吼道:“为什么不反抗?”
时至今日,他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依然会浮现在我眼前,那怒吼声也一直回响在我心里。
他一把拖起我,一路拖到为首的那个孩子家,用力地敲开门。那天傍晚,整个楼的住户都听到了他的咆哮。
对了,我家是那栋楼里比较早买电视的人家。一天放学,父亲指着一个大纸箱子,说:“咱们家有电视机了,你不用跑出去看了。”说完,他平静地拆开箱子,抱出一台崭新的黑白电视机。
我惊呆了。
直到我和弟弟读中学,我们才大致了解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原来,“文化大革命”终结之后,父亲受了些不白之冤。在等待被证实清白的过程中,有几年时间他不能正常工作。
他闲不住,跑去炼钢厂体验生活。有一天半夜,他穿着全套炼钢工人服装出现在家里,着实把我和妈妈吓了一跳。
后来他又去法院体验生活,跟着老法官办案子,那些困顿的岁月都被他用来见识人生了。强者如我父亲,在风浪中总看得到风吹云散的天空和遥远的彼岸;弱者如我和弟弟,则痛饮了腥涩的海水,提前浅尝了人性的残酷。
当然,即便在最难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停止写作。
我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翻看文学期刊《当代》,偶然读到一篇小说,依稀感觉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很像上海亲戚们的故事,我翻回去看小说的作者,发现竟然是陆天明。
我很难把印刷在文学期刊上的那个名字和面前不苟言笑的他联系在一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内心都充满震惊和窃喜,父亲的形象在我眼中也变得高大伟岸。
父亲对自己极其苛刻,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每天从早写到晚,晚饭后他会早早睡下,半夜爬起来一直写到天亮,然后出去跑步,回来洗冷水澡。
从我记事起到研究生毕业后在外开始独立生活,父亲一直保持着这种工作节奏和生活习惯。当然,他也这么要求我。
我们家的春节只有一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到初一白天。大年初二,他就开始写作。
几十年如此。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所以我家的春节也没有任何节目。
大约是念初中的时候,我突然在生死这个问题上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困扰。有一天我在父亲写作之余请教他:“爸爸,你想过吗,每个人终有一天是要死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劲松,在那个阳台上,他种满了花花草草。我问完问题,他就站在那堆花草中间沉默着。
最后他说,因为知道每个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所以他才会拼命地写。
父亲是一个孤独的人,他似乎一直在主动地自我放逐,将自己如一尊铸铁、一块顽石、一方古墨般封禁在书桌前,几十年如一日地踞坐笔耕。
有件事情我反复和父亲验证,他都说不记得了。
那是有一次,父母带我们去香山春游。我们一大家子在半山的松柏下铺了塑料布,妈妈掏出饭盒拿出各种各样的吃食。此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深蓝色泛旧的中山装,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拿出一方手帕铺在山石上,在手帕上放了面包和水果,慢慢地独自享用。
以我当时的心智来想,到香山春游的难道不应该是一家子人吗?怎么能一个人吃饭?于是我大喊:“爸爸,你看,那个叔叔居然自己吃饭。”我记得父亲当即制止了我,他说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后面的事情我记不清了。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的坚决和不容置疑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将清晰刻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磨得混沌不清。
不知为何,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会经常想起那个独自野餐的男人。比如拍摄《南京!南京!》资金链断裂后在天津无望等待的那两个月;比如送走奶奶的那个冬天。那个春日游人如织的午后,少年眼中在山石旁独自野餐的男人,分明就是父亲的过去,少年的未来。因为孤独才是创作者的宿命,他不得不从容面对。
然而,我父亲又是最不孤独的一个人:他在文学之旅的征途上踯躅独行,但是不近不远不紧不慢,身后永远跟着我的母亲。他们俩形影不离地相伴几十年,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爱情。
自从我有了儿子,父亲肉眼可见地变了。
在当他的儿子几十年之后,我吃惊地发现这个超级工作狂魔,在过去几十年几乎天天责备我不努力读书的老父亲,把我弟弟8 岁送进中学、14 岁送进大学,督促我弟弟拿了华罗庚数学奖、北大硕博连读的亲爹,竟然在对他孙子的教育方式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这么小的孩子,需要学那么多东西吗?”
虽然他注视孙子的目光中那些显而易见的柔和、温暖、慈爱似乎从未照射在我们身上,但我知道,他影响了我,塑造了我。他对我的影响将持续终生。我无法像他那样极致地面对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对文学献祭般的狂热已经完整地注入我的灵魂。我的电影不说谎,这是我对自己,也是对他的承诺。
我一直希望为父亲做点什么,能够让他真正放下背负一生的枷锁,变得轻松快乐。不承想,因了一个小生命的诞生,我在父亲的目光中再次感受到那种由衷的喜悦,感受到他灵魂的舒畅,我觉得自己圆满了。
不轻易爱人,也不轻易恨人,是处世智慧的一半;不轻易说话,也不轻易听信别人的话,是处世智慧的另一半。
——叔本华《一个悲观主义者的积极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