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萧 乾 文洁若 萧 荔 译
罗斯玛丽·菲尔长得算不上漂亮,不过要是把她的五官拆开来看……但她年轻,绝顶聪明,非常时髦,穿戴考究,而且让人惊奇的是,她读过最新出版的书。她的交际圈子是个极有趣的大杂烩,既有达官贵人,又有艺术家——都是由她发现的古怪家伙。
罗斯玛丽出嫁两年了,如今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丈夫对她顶礼膜拜。他们很阔绰,要是罗斯玛丽想买点什么,她去趟巴黎就跟你我逛个街那么方便。她要是想买花,车子就在街旁那家上等花店门前停下来。在店里,罗斯玛丽以一种动人的、妩媚的眼神瞧着花说:“我要那,还要那,还要四把这个。对,花瓶里插的我全要。不,不要丁香。我不喜欢丁香,简直不成个模样儿。”店员点头哈腰地把丁香撂到一边,好像她这话说得再对不过。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到库尔宗街上一家小古玩店买东西。这是她喜欢的一家铺子。这儿常常清静得没有第二个主顾。店里的老板喜欢伺候她,无论她什么时候进门都笑脸相迎。“您瞧,太太,”他毕恭毕敬地低声解释着,“我打心眼儿里爱这些货品,我宁可留着,也不愿意卖给那些不识货的主儿。他们没有那种敏锐的鉴赏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玻璃柜台上摊开一块蓝色天鹅绒。
今天拿出来的是个小匣子,一个精致的小珐琅匣,上面的釉色光彩夺目。匣盖上,一个精巧的小人儿伫立在一棵鲜花怒放的树下,另一个更小的女子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她那顶系着绿色飘带的帽子只有天竺葵花瓣儿那么大,一朵粉红色的云彩像守护天使般飘在他们头顶。罗斯玛丽从长手套里抽出手来。检视这样的珍品时,她素来是要摘掉手套的。是啊,她非常喜欢。她一开一关、翻来覆去地端详这匣子,不禁觉察到自己的手在那蓝色天鹅绒的衬托下有多么迷人。老板拿起一支铅笔,从柜台后面探过身来,轻声道:“太太,请允许我指给您瞧,这小人儿的背心上还有花呢。”
“真美啊!”罗斯玛丽赞赏着那些花儿,“可是价钱呢?”老板好像没听见,随后咕哝着:“五百八十先令,太太。”
“五百八十先令。”罗斯玛丽不动声色。她放下小匣子,又扣好手套。五百八十先令,即使有的是钱……她神色迟疑,含含糊糊地搭腔:“好吧,给我留着……”
老板已经在鞠躬了,仿佛巴不得给她留下这东西。当然,即使永远为她留着,他也心甘情愿。
门“咔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站在店外的台阶上,她凝望冬日后晌的街景。在下雨,空气里有股冰冷苦涩的味道,刚点燃的街灯显得惨然,对面房屋里的灯光也凄凄凉凉。它们黯淡地闪烁着,像在追悔什么。匆匆来往的路人,都躲在他们讨厌的雨伞底下。罗斯玛丽感到一种奇异的痛楚,她把手按在胸口上,巴望着把那个小匣子也抓在手里。车子就在那儿,只要穿过人行道就行了,可她还在等。有时,生活中会遇到这种时刻,一个人从自己隐蔽的地方探出头朝外一望,觉得真是可怕。不该就这么屈服了,得回家去吃上一顿考究的茶点。就在她转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年轻姑娘,又瘦又黑,像影子似的站在她身旁,用近似叹息又像哽咽的声音说:“太太,我能跟您说句话吗?”
“跟我?”罗斯玛丽转过头,瞥见一个长着一对大眼睛的憔悴女子。很年轻,不比她的岁数大。年轻姑娘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攥着大衣领子,浑身瑟瑟发抖,仿佛刚从凉水里钻出来。
“太……太太,”她结结巴巴地说,“您能给我一杯茶钱吗?”
那声音诚恳老实,丝毫不像在乞求。
“一杯茶?那你是什么钱也没有了?”罗斯玛丽问。
“一分钱也没有,太太。”她这样回答。
“多奇怪!”罗斯玛丽透过昏暗的光线凝望着她,姑娘也回望着她。罗斯玛丽忽然觉得这是一场奇遇:在薄暮中邂逅,宛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一段情节。倘若她把姑娘带回家去呢?倘若她也干一桩总在书本和舞台上看见的那种事呢?那可真令人兴奋。
她向前跨了一步,对身旁这个朦朦胧胧的人儿说:“跟我回家喝茶去吧。”这时,她几乎能听见事后自己告诉朋友们:“我就这么带她回家了。”她们听了该有多么惊讶。
姑娘吓得直往后退,霎时连哆嗦都不打了。
罗斯玛丽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我是真心实意的,”她微笑着,觉得自己的笑容平易近人且和蔼可亲,“来吧,搭我的车子跟我回家去喝杯茶。”
姑娘把手捂在嘴上,直勾勾地盯着罗斯玛丽。“您——您不至于把我带到警察局去吧?”
“警察局?”罗斯玛丽朗笑起来,“不,我只打算让你暖和暖和,并听听——随便你告诉我些什么。”
饥饿的人好摆布,不一会儿她们已经在暮色中飞驰了。
罗斯玛丽盯着这个落网的小俘虏,简直想说一句:“我到底把你弄到手啦。”这话当然是善意的。啊,岂止善意,她将证明给姑娘看——生活中是会发生奇妙的事的,神话里的仙女确实存在,富人也有心肝,天下妇女都是姐妹。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来说:“别害怕。咱们毕竟都是女人,既然我比你幸运一些,你就该指望……”
她正不知道该怎样把这句话说完,车停了。
打开家门,罗斯玛丽以一种高雅的、护卫的、几乎是半拥半抱的动作把姑娘扶进门厅。温暖、柔软、光亮、馨香,所有这些她都习以为常,从不曾留意。这会儿她在观察姑娘对这一切的反应。真是令人神往。
“来,上楼去,”罗斯玛丽说,她迫不及待地要表现她的慷慨,“到楼上我的房间去。”这样,还省得让佣人们盯着这个小可怜儿。上楼的时候她打定主意,不按铃去叫珍妮,大衣什么的全都自己来脱。关键在于要做得自然!
“啊,到啦!”罗斯玛丽大声嚷道。她们已经来到精美宽大的卧室。
姑娘傍门而立,似乎被她那考究的家具、金黄色的靠垫,以及嫩黄与天蓝色相间的地毯弄得眼花缭乱。罗斯玛丽却漠然置之。
“来,坐这儿,”她将大椅子拖近壁炉,“过来暖和暖和,你看上去冻得够呛。”
“我不敢,太太。”姑娘边说边往后退。
“来吧,”罗斯玛丽跑过去,“你别怕,真的用不着怕。坐下,等我脱了大衣什么的,咱们就到隔壁房间喝茶去。”她轻轻地半推着这瘦小的人儿坐进那把摇椅。
姑娘没有吭声。她呆坐着,双手耷拉在两旁,嘴唇微启。说实在的,她带着点蠢相。罗斯玛丽俯身对姑娘说:“摘下帽子好不好?你这漂亮的头发全湿啦。”
她咕哝了一声,像在说:“好的,太太。”那顶皱皱巴巴的帽子随即被摘掉了。
“我帮你把大衣也脱了吧。”罗斯玛丽说。
姑娘站了起来,听凭罗斯玛丽摆布。真要费点劲儿呢。姑娘像个小娃娃似的,站都站不稳。罗斯玛丽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人们要是想让别人帮忙,自己也得配合点儿才成,不然实在太难了。现在拿这大衣怎么办?她就放在地板上了,连同那顶帽子。她刚想到壁炉台上拿支烟,姑娘急切地说了句话,声音又轻又古怪:“真抱歉,太太,可我要晕倒了。太太,我要是不吃点什么的话,就撑不住了。”
“天哪,瞧我多粗心大意!”罗斯玛丽赶紧去按铃。
“茶,马上来茶!还要白兰地,越快越好!”
女佣走了,姑娘却带着哭腔说:“不,我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只要一杯茶,太太。”她连眼泪都迸出来了。
那是个使人心碎的瞬间。
“别哭,小可怜儿,”罗斯玛丽跪在椅旁,“别哭啊。”她把自己的花边手绢递过去,感动到了极点。她伸出胳膊搂着那小鸟般的瘦弱肩头。
此刻,姑娘终于忘了羞赧,忘了一切,只记得她们都是女人。她气喘吁吁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死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可别那样。我会照看你的,别再哭了。难道看不出遇到我,你有多幸运吗?咱们先一起喝茶,然后,你把一切告诉我,我会为你做出些安排,快别哭了。”
茶端上来的时候,姑娘止住了哭泣。罗斯玛丽站起身来,吩咐把桌子放在她们俩中间,不断地劝这可怜的姑娘吃那些三明治啦、黄油啦、面包啦。姑娘的杯子一空,她就给倒满茶,加上奶油和糖。她自己却没有吃。她抽着烟,故意往别处瞧,免得姑娘害羞。
这顿便餐的效果真是神奇。茶桌一撤走,之前那个轻盈怯弱、头发蓬乱、嘴唇发暗的人,此刻一双深陷的眼睛闪亮着,带着一种甜甜的倦意倚在那把大椅子里,对着壁炉出神。
该聊一聊了。
“你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她温存地问。
就在这时,门把手转动了。
“罗斯玛丽,我可以进来吗?”是丈夫菲利普的声音。
“当然可以。”
“哦,很抱歉。”他停下脚步,定睛望着。
“没关系,”罗斯玛丽笑眯眯地说,“是我的朋友,这位小姐叫……”
“史密斯,太太。”那个慵懒的人说,安详、镇定得出奇。
“史密斯,”罗斯玛丽说,“我们正打算聊一聊呢。”
“噢,好的,”菲利普一眼瞥见了地板上的大衣和帽子。他踱到壁炉前,又转过身来。“今天下午天气可是糟透了。”他盯着那个无精打采的人,古里古怪地说,并瞅了瞅她的手和靴子,又望了望罗斯玛丽。
“可不是嘛!”罗斯玛丽兴冲冲地说,“糟到家啦。”
菲利普露出他那魅力十足的笑容。“我是想问问,”他说,“你到书房里来一下行吗?史密斯小姐不会介意吧?”
那双大眼睛朝他抬了起来,可是罗斯玛丽代她回答了:“她当然不会介意。”他们俩一道走出屋子。
只剩他们俩时,菲利普开腔了:“对我说明一下,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罗斯玛丽笑吟吟地倚着门说:“我在库尔宗街上碰见她,她向我讨一杯茶钱,我就把她带回来了。不骗你,真是这样。”
“那你打算拿她怎么办?”菲利普嚷道。
“好好待她呗,”罗斯玛丽急切地说,“照看她,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不过对她表示些……款待她……使她觉得……”
“亲爱的,”菲利普说,“你简直发疯啦,这根本行不通。”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罗斯玛丽回道,“怎么行不通?我乐意,这不就是个理由吗?再说,书里常有这种事儿。我打定主意……”
“不过,”菲利普慢吞吞地说,同时掐开了雪茄的一端,“她倒是长得很漂亮。”
“漂亮?”罗斯玛丽吃了一惊,“你这么看吗?这——我倒没去想。”
“老天!”菲利普划着了火柴,“她可爱极了。刚才我一进你的房间,简直大吃一惊。不过……我看你是大错特错了。宝贝儿,要是我过于粗鲁,请原谅。可是你得告诉我,史密斯小姐是不是打算按时和咱们共进晚餐?”
“你这蠢材!”罗斯玛丽说罢踱出书房,却并没回卧室。她走进写字间,在书桌前坐下来。
漂亮?可爱极了?大吃一惊?她的心像擂鼓一般怦怦直跳。漂亮!可爱!她把支票簿扯了过来。不,支票当然用不上。她拉开抽屉,拿出五张一镑的钞票,看了看,又塞回两张,攥着剩下的三张,走回卧室。
半个钟头后,罗斯玛丽进了书房,菲利普还在那里。“我只是来告诉你,”她倚着门,用她那动人的、妩媚的眼神盯着他说,“今晚史密斯小姐不能和咱们一道用餐了。”
菲利普放下报纸。“噢,怎么?预先有约会吗?”
罗斯玛丽走过来坐在他膝上。“她非走不可,”她说,“所以我就给了那小可怜儿一点钱。”
“我总不能硬把她留下来呀,对吗?”她轻轻加了一句。
罗斯玛丽刚刚梳过头发,描了眼线,还戴上了珍珠。她抬起手来抚摸菲利普的面颊。
“你爱我吗?”她说,声调甜馨,让他的心痒痒的。
“爱极了,”他说,把她抱紧些,“吻我。”
过了半晌,罗斯玛丽梦幻般地说:“我今天看见一只可爱的小匣子,值五百多先令呢,可以买吗?”
菲利普在膝上颠着她。“可以,你这小浪费精。”
但这还不是罗斯玛丽想要的。
“菲利普,”她低声说,把他的头拢在怀里,“我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