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啸天 张 文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根据现代哲学理论,“审丑”风潮始于19 世纪,文坛巨匠创作了一批极具代表性的“审丑”艺术作品。例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通过对比刻画形象各异的美丑人物,引发了人们对美与丑的思考;作为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代表作,铜版组画《狂想曲》揭示了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矛盾想法;而“恶魔诗人”波德莱尔在《恶之花》等诗篇中大力歌颂丑与恶,推动了审丑文化的发展……进入新世纪,人人网、OICQ 等网络社交平台兴起,网络传播的即时便捷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放大效应加速了“审丑”文化的泛滥,“杀马特”“火星文”等“审丑”现象席卷各大互联网社交平台。以“杀马特”现象为例,它发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朋克文化,部分青年穿着奇特、行为特殊,荒诞怪异的青年形象冲击着国内外主流文化的审美神经。
伴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发展进步,网络直播平台和短视频平台崭露头角。万物皆媒的时代,人人都是内容生产者,以UGC 为基础的社交媒体平台使得一直处于文化边缘地位的小众亚文化获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审丑视频乃至审丑文化因此不断发展壮大。从早期的“社会摇”“黑红”到各类恶搞视频,再到“郭老师”“毛毛姐”“giao哥”“徐勤根”等的走红,审丑视频满足了部分用户对文化娱乐性的追求,进而形成了圈层传播和多级传播。当前,审丑视频作为审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从狂欢的仪式、参与者、狂欢语言、狂欢广场等方面都符合狂欢理论的要件,而在狂欢的时间频率和空间范围上也有了很大的拓展。同时,传播的全球化和媒介技术的进步也使其具有许多新的特征。
作为一种代表性短视频创作类型,审丑视频之所以能够流行四方,有着深层的理论逻辑。从审丑视频的内容创作者,再到观看审丑视频的受众,他们创作和消费审丑视频的举动都不仅是一种盲目的随机行为,而与当下社会环境特点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
“狂欢”代表着一种平等、世俗的生活,它否定权威和绝对真理、肯定其他的可能性,以自身的存在与活力反抗另外一种看似合理而实为虚假的生活。审丑视频的创作者们有着各自的线上角色和线下人生,他们在现实世界中拥有的真实身份和在短视频平台上的内容创作定位是完全不同的,这种身份的转变一如狂欢理论中的人们从秩序世界来到狂欢世界后放弃真实身份地位的行为,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理性反叛。
在审丑视频的传播场域中,内容创作者对现实生活中的元素进行后现代主义式的解构创作,与此同时内容接收者通过文本盗猎等形式进行反馈。在这一完整的传播链条中,虽然传播的中心是审丑视频创作者,但视频在流通过程中不断向视频观看用户辐射影响力,最终两者共同完成了审丑狂欢行为。以曹万江为例,他在抖音平台上走红的契机是他创作的歌曲《你要结婚了》,这首歌直到现在都被很多视频创作者当作背景音乐来使用。曹万江在演唱这首歌曲时,带有很强的方言口音,这种笨拙的“土味”感一方面降低了受众门槛,因此颇受平台用户喜爱,另一方面也投射出其他受众对于乡镇青年的审美想象。在曹万江本人正式入驻抖音平台后,他以粗糙的场景、不协调的旋律以及口语化的歌词制作短视频,获得了猎奇用户的点赞、评论和转发。同时,在曹万江抖音账号的评论区,粉丝们自称icao。短视频用户厌倦了社交媒体“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里光鲜亮丽、时时紧绷、一丝不苟的精英文化,选择将目光投向看似不带滤镜、未经包装,但实质上是刻意以笨拙土味形象示人的审丑作品。作为一种“补偿性”的媒介使用,短视频用户在观看审丑视频、二创审丑视频的过程中,以插科打诨的形式消解了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社交压力和人际烦恼。
网红经济甚嚣尘上,注意力就是变现的筹码。视频创作者将精心策划的内容呈现于前台,进行展演,不同于不小心出丑被人取笑的情况,审丑视频的创作者们是有准备地刻意扮丑以获取平台中的流量。拥有姣好颜值、广博知识以及丰富经历的精英群体可以通过体面的方式获取用户关注,但是自身没有特殊技能的草根群体,他们只有用猎奇的方式招揽目光,比如丑化个人形象或者表现出格行为等。这种看似感性的行为方式实则有着十分理性的反叛动机,看热闹的目光就是可以变现的流量。不过或许审丑视频的创作者们创作的本意是出于盈利的主观目的,审丑视频的作品生态搭建起来以后,他们却和审丑视频的受众们共同实现了向精英审美发起反叛的客观效果。
人们的狂欢行为发生在“狂欢广场”,它不仅仅是一个实体的地理位置,如人们进行狂欢表演的舞台等,更是一种想象出的理想状态。在这个广场里,人们彼此之间亲昵地玩耍,并相互认同、一律平等。巴赫金将狂欢广场中“狂欢式的世界感受”描述为四个范畴,分别是“随便而又亲昵的接触”“插科打诨”“俯就”以及“粗鄙”。狂欢的本质就是平等,是要创造一个能够对话的环境条件,从而形成一个大的对话场,各种声音在这里平等地喧哗着交响、交流。
根据CNNIC 第49 次调查报告显示,截至2021 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32 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3.0%。互联网的高普及率使得人们的交流空间从现实世界向虚拟网络平台中转移,即使彼此间相隔千里也能即时对话。这种肉身不在场的对话方式,隐藏了人们在现实世界中本有的身份年龄性别,实现了一种去中心化的交流效果,契合了狂欢广场中的人们一律平等的身份想象。审丑视频的广场建构依据对话媒介的不同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审丑视频作品的评论区,二是带有审丑视频内容关键词的微博广场。在审丑视频的狂欢广场中,唯一的入场券是观众曾经看过相应的审丑视频、理解审丑视频中的“梗”文化,而不是在现实世界中所拥有的金钱、地位、权力等,人们选择与什么对象进行交流的依据是对方以审丑视频为背景所创作出的话语是否有趣。在这种交流和沟通中,人们不断强化自己是相关审丑视频受众的角色认知,并由此获得自己是审丑视频粉丝群体的身份认同。审丑视频搞笑粗糙的内容特点又决定了其内容受众进行交流的狂欢广场中的话语特点是粗鄙的、插科打诨式的灵活俏皮内容。因此这种群体认同的维持方式是较为轻松自在的,在狂欢广场之中,笑声四处弥散,恐惧无所遁形。
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从大型复杂的群众性戏剧到个别的狂欢节表演。这个语言无法充分地准确地译成文字,更不用说译成抽象的概念。这种狂欢式的语言在审丑视频中正是其所表征出的夸张性视听符号,这种视听符号不仅包括账号主体刻意拍摄自己的审丑形象,也包括一些视频平台上扭曲面部特征的表情特效,如放大鼻子缩小眼睛,将脸型变成梨子状的特效表情包。审丑视频创作并发布后,其传播过程只完成了第一步,在视频平台上蔓延的繁荣生命力还要依赖于观看者根据原始视频文本捕捉到的审丑迷因,如扭曲面部特征的表情包被引申为“搞笑女”“大怨种”等人设形象进行自嘲。詹金斯将这种“消费变成生产,阅读成为写作,旁观者文化成为参与性文化”的参与式消费称为“文本盗猎”。这种盗猎并非将原有的文本内容原封不动地照搬照抄,而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融入特定的内容,选择性地展现自己的想法,不同的受众会据此解读出不同的观点。
和“审丑”相对应的即是审美,当前的网络环境里尽管有一定的审丑视频存在,但审美内容还是占据市场的主流。在颜值即正义的市场规范之下,自拍软件里大眼瘦脸的美颜特效将各具特色的不同长相变成整齐统一的流水线模型。这种审美标准的确定过程体现出了拉康提出的“他者的凝视”。凝视理论认为,一个完整自我的形成不仅需要自我认同还需要他者认同,而获得他者认同的方式就是在他者的凝视中满足凝视主体的形象想象,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对象。人们生活在这种被凝视的想象之中,不断管理自身形象以打造出一个美丽无瑕疵的理想自我。而审丑视频中的视听符号以怪异的着装、扭曲的五官和走调的旋律,主动地消解完美自我,打碎隐匿于暗处的凝视之镜。且视他人之目光如盏盏鬼火,审丑视频的创作以对自我身体的异化挑战着颜值即正义的审美社会里的外貌规训,受众对于审丑符号的消费以一种反抗式的情感宣泄切中了当下社会里的容貌焦虑。
“审丑”视频不符合主流审美价值取向,国家和平台已经采取行动对此类现象进行管理、引导,如限制内容流量、封禁劣迹账户等。但毋容置疑的是,“审丑”文化已经形成短视频平台里的流行风尚,仍有不少视频博主依靠“扮丑”获取流量,大众乐此不疲,其背后的文化乱象值得反思。
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使得结束忙碌工作后的城市居民只想直接过渡到寻求快感、感受快乐的精神乐园。对现实社会的逃避,导致短视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为人们在承受现实生活压力之后的情绪解压阀。公众需求必将催生出相关内容产出,对于网络公司而言通过议程设置等方式放大此类需求是有明确动力的。
短视频平台内容充斥着崇尚娱乐至上的观念内容,其中违背道德、法律的内容难以避免。尽管审丑类视频给用户带来笑料和慰藉,给平台带来短期的流量和经济效益,但此类视频的过度泛滥会给平台自身带来不可预期的负面影响。
首先会造成内容同质化现象严重,由于扮丑类视频多没有技术和基础设施限制,创作门槛低,模仿和复制便能产生大量的同质化内容。降低了平台内容制作水平,从而降低短视频平台的用户吸引力。
其次,不符合主流价值取向的内容过分放大会引起主流大众反感,导致双方价值观形成对抗性矛盾,扰乱网络环境。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严重影响到网络环境时必将引起监管部门的注意,导致平台短期所产生的经济效益被监管部门的处罚而流失。因此,作为平台本身应完善视频审核机制,把握视频尺度,避免部分用户以低俗内容打“擦边球”,从而给平台本身带来风险。
最后,由于网络时代的互联网放大效应、“注意力”经济时代对受众的注意力的“商业化”,导致审丑现象泛化从而对传统价值判断产生冲击和解构主流价值观。以上世纪60 年代美国为例,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形成一种社会现象:在反社会和文化虚无主义的催化下,部分年轻人通过着奇装异服、吸毒品、群居、同性恋等极端反社会行为以抗拒主流文化的嬉皮士运动。这种通过蔑视传统的文化观以追寻快感、摆脱苦闷的文化观念,对美国社会的稳定产生着负面影响。文化的形成是有它形成的土壤和社会现实依据,要维护社会主流价值观、稳定和团结社会成员就必须要认识到由“逃避现实”—“娱乐致死”—“审美异化”—“解构主流价值体系”的危害性。
尽管在一个稳定的社会中,主流文化和主流价值取向始终是大多数人的价值判断标准,但这并不意味着社会生活中只允许存在一种声音、只存在一种价值观。而是在主流文化和主流价值取向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允许存在着各种不同的文化和价值取向。但也不能放任为攫取经济利益以博取眼球、争出位“扮丑”等方式违背、伤害到主流价值观。
在多元包容的时代,社会各阶层和个体对于内涵各异的价值追求是包容且开放的,既有以拯救人类心灵的重要任务倡导真、善、美的主流文化价值取向,也有将金钱和物质获取作为唯一评判标准的价值取向。但是进入到消费社会高度繁荣的时代,资本和商家从寻求自身利益角度出发,不断地强化消费者对“个性”的强调,沉迷于浅层次的享乐现象突出。而我国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国家要持续稳定发展、实现人民物质生产和生活水平提高离不开每一代人的接续奋斗。过分强调“个性”和“享乐主义”的盛行不利于塑造坚持奋斗的社会氛围。而审丑类视频为获得更多的经济效益,通过低俗、色情内容搏出位冲击和颠覆了传统的价值和审美取向。此类视频的走红与巴赫金的狂欢精神相违背。
现代社会城市居民工作、生活压力大,短视频平台不仅仅能作为其“宣泄”的场域,更能成为用户“休闲”、“放松”的场域。抖音国内每日活跃用户已达亿级。单从用户量角度来说抖音可以视作为“国民级”APP,如此多的用户数量使得任何一个在平台本身流行的内容作品都将是会吸引社会广泛关注。可以说抖音平台运营模式是:“两头在外,中间在内”。移动媒体时代用户本身不仅是观众,自身也是内容创作者。而平台只是成为连接这两端的渠道。但是,平台本身由于资金、技术优势在推送、审核等方面的“特权”影响或者说决定着“两头”的内容生产和内容获取。
“丑是非理性、非道德的感性存在的释放。这种释放实际源自于感性释放反叛理性所产生的解放感、放纵感”,而事实上当前部分炫丑、审丑内容在不断发酵正是源自于部分媒体和平台推波助澜。无论是“迷人美丽的郭老师”对语言词语的“再创造”,还是“马保国”对传统武术的“演绎”,都是对传统文化的抹黑,我们要防止的是部分视频内容制作者无节制地炫丑,导致部分受众不加区分地品丑、赏丑,进而走进嗜丑的误区。如果短视频平台充斥着非理性的、非道德的视频内容,而且受到广泛传播,不可避免地导致社会风气恶化。因此新兴媒体平台身处UGC生产“汇聚地”理应做好把关者角色。
头部短视频平台抖音的slogan:记录美好生活。即是在向用户传递其平台价值取向。然而最近一段时间的扮丑、搏出位的用户走红和审丑风气的形成,与平台本身主导的理念相违背。作为平台尽管获得经济效益是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但不应当因过分注重经济效益而忽略了其社会责任。应当在二者之间寻找到平衡点。短视频内容传播形式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也不只是局限于平台本身,在一次次“现象级”博主走红的热潮中。各大博主也应当认识到“巨大流量带来的问题不只是如何变现,还包含着如何承担起社会责任的问题”。
审丑类视频走红和网民对其追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争议,在近期由监管部门和平台出手对此类视频内容进行管制,可以说明此类现象产生的不良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社会各界的一致认同,最终由国家行政力量进行规整。但是,此类现象产生的土壤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对头部“网红”的整治在某种程度上说只是“缓兵之计”,想要“治本”还需要对其产生原因进行更为深层次的调查、研究和思考。但在此之前需要强调的是,审丑视频所产生的影响力并不一定由其播放量、点赞量和转发数等数据能够量化的,数据只能是一方面。网络平台的放大效应也并不意味着审丑视频就一定对社会的价值观和审美完成颠覆,仅仅就短视频平台本身而言,传统意义上属于“美”的视频内容推送量、播放量、点赞数、转发量也并没有因为审丑视频的诞生失去主流市场。现象的产生只是最后的结果,在避免其产生更大的不良影响后,我们应当聚焦于其背后形成的诱因,对症下药方能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