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人口负增长现象

汪世琦　陈翔

人口负增长是现代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大部分国家正在或者终将经历的人口过程。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推进，中国人口也于2022年正式开启了负增长历程。人口发展的转折与经济社会转型相互交织，将贯穿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全过程。这些深刻的变化使得中国式现代化进程面临一系列新的问题与挑战。了解中国人口负增长的特点对应对这些问题和挑战至关重要。而这需要我们认识到中国作为一个人口大国的特殊背景和条件，以及人口负增长与其他经济社会发展趋势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中国人口负增长的特征：基于自身国情的中国特色

（一）中国人口负增长是在巨大人口规模基础上的负增长

无论是农业社会还是工业社会，人口规模较小是人口负增长的一个共同特点。如20世纪60—70年代，欧洲的一些国家陆续开启了人口负增长进程，但是人口规模均是在一亿以下。2022年处于人口负增长的国家（地区）有46个，其中，欧洲的人口负增长国家（地区）占比接近70%，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占13%，亚洲占13%，大洋洲和美洲占4%。在这些国家（地区）中，人口规模较大的国家，例如俄罗斯、日本均为一亿多人，而我国人口负增长是在14亿多人的情况下发生的。这种庞大的人口基数，一方面意味着我国在未来一定时期内仍将保持人口规模和人力资源禀赋的优势，在劳动力供给、市场容量、人才储备等方面为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提供有力支撑。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即便是很小的负增长率，也会引发较大规模的人口减少，从而对整个国家的社会经济产生重要影响。根据联合国预测，即便是在生育水平达到1.4的情况下（目前乃至未来生育水平可能更低），从人口负增长元年到21世纪末，中国人口规模将缩减6.546亿人。如此大规模的人口缩减，是人类历史上所未曾经历过的，也将对中国的经济社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影响：其一，大规模的人口减少会加速个人和社会资产的贬值。而人口减少意味着需求的收缩，会导致家庭财富缩水和家庭风险增加。同时，人口负增长的到来加剧了缺乏经济吸引力地区的人口收缩（减少），导致大量房产和基础设施闲置乃至废弃。其二，人口负增长意味着税基减少，加剧了地方财政收支的压力，尤其是对于部分人口小县（市）来说，机构设置、运行机制与地区高质量发展需求不相匹配的矛盾加剧，将倒逼地区加快行政运行体制全面改革。

（二）中国人口负增长是在现代化的跨越式发展背景下出现的负增长

现代化是一个地区或国家社会经济全面进步的标志，也是一个发展滞后国家赶超领先国家的过程。相比于大多数西方国家“渐进式”发展的现代化，我国的现代化呈现跨越式发展的特征，即用几十年走完了很多国家上百年的现代化历程。20世纪70年代，中国人均GDP曾一度不足200美元，甚至低于世界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2022年，中国人均GDP已经达到了1.27万美元，按照世界银行的划分标准，处于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并预计将在未来几年内跨过高收入国家门槛。人口规模庞大基础上的负增长与时间上高度压缩的现代化进程相互交汇，加剧了中国经济社会问题的复杂性。比如，我国面临农业社会人口规模对食物（粮食）增长的压力，需要牢牢守住18亿亩耕地红线，保障粮食安全，又要在相当长时期内减少大量相对贫困的农村人口，巩固和提高脱贫攻坚成果；同时，我们又面临工业社会资源环境硬约束增强的问题，需要調整和优化产业结构，大力发展新型制造业和新型服务业，并防止制造业比重“早熟型”下降以及经济“脱实就虚”。此外，我们还面临后工业社会人口老龄化、少子化的困扰，需要大力鼓励生育，防止人口过度老龄化和劳动力供给不足，经济活力下降。人口发展的历史拐点遇见与发展阶段的“三期叠加”，导致中国人口与经济社会的关系某些方面出现“负反馈”。比如，就业市场的不景气传导到婚育市场引发生育意愿的进一步下降。生育意愿不足，人口负增长进一步加剧，影响企业的市场预期和投资需求，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就业市场的压力。

（三）中国人口负增长是与新一轮科技革命形成历史交汇的负增长

从历史来看，蒸汽机革命、电气革命和信息革命时期，技术进步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改善了医疗保健和卫生条件，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世界人口的增长。当前，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浪潮席卷全球，新一轮科技革命正在催生新产业革命，可能会对中国人口负增长起到一定的助推作用。其原因在于，虽然我国劳动年龄人口先于总人口出现负增长并将在人口负增长时期进一步下降，但是由于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对中低端劳动力的替代，再加上传统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衰退，经济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也同样出现下降，这可能会改变我国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关系，从而对人口增长产生一定的压力。正是鉴于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发展的这种不确定性，近期，马斯克等上千科技人士发公开信建议暂停训练比GPT-4更强大的AI系统，蔡昉等学者也提出“要警惕AI替代劳动力的速度和表现”。同时，中国人口负增长又一定程度上促进科技创新朝着智能化、数字化方向发展。比如，近年来面对人力短缺、成本上升、效能不足等问题，一些企业开始利用数字化技术来推动用工模式的深刻转型，“无人车间、智慧工厂、数字员工”等新业态开始进入业内视线。

（四）中国人口负增长是改变国际人口和经济格局的负增长

中国人口负增长对国际人口和经济格局产生一系列影响，包括人口平衡、消费市场和国际竞争力等方面。首先，中国作为人口大国，人口负增长将减缓全球人口增长速度，对全球人口平衡乃至全球财经秩序产生影响。这其中最为引人关注的就是，随着2022年左右印度人口开始超越中国，印度替代中国的论调开始频繁出现在西方媒体上，更有甚者宣称印度将取代中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厂。其次，中国是全球最大的消费市场之一，人口负增长及人口老龄化带来的消费欲望下降可能导致消费市场规模缩小。这将对全球商品和服务的需求产生影响，特别是那些依赖中国市场的企业和国家。最后，中国经济的崛起和人口红利曾经是中国在国际舞台上展现竞争力的重要因素。人口负增长可能加快中国的劳动力红利消失，这将对中国的国际竞争力产生影响。比如，近年来由于劳动力、土地和生态成本上升等原因，中国制造业产业链和产能部分转移到东盟地区，引发了社会各界对中国制造业过早外迁的担忧。

（五）中国人口负增长是推动人口大国向人力资源强国转变的负增长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女性受教育程度和劳动参与水平不断提高、居民健康水平持续改善，我国在短短的几十年内完成了人口增长模式由正到负的转变。人口负增长意味着我国人口发展的转折，也为我国由人口大国转变为人力资源强国提供了契机：从家庭和个体角度看，人口负增长意味着家庭养育负担减轻，有利于将更多的家庭资源集中于单个子女的教育。尤其是新出生人口的减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教育资源紧张问题，有利于实现教育均等化。比如，2023年全国多地机关幼儿园由于生源不足，开始首次对外招生。随着年龄队列的纵向推移，这种现象也会逐渐从学前教育传导至小学、初中及大学。从产业和企业层面看，人口负增长意味着劳动力减少和用工成本提高，企业数字化、智能化转型倒逼劳动者不断提高自身技能和就业能力。比如，近年来面对传统制造业的“数智化”转型，一些传统的体力劳动工人逐渐转型为数字化技师。从国家和社会角度看，人口负增长意味着社会公共性支出压力减轻，国家可以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教育领域，提高教育水平和质量。同时，人口负增长还推动了社会治理的转型和民生制度的变革。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近年来随着人口增长趋势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城市加入到放松落户门槛队伍中。比如2023年7月，浙江宣布除杭州市区，全省取消落户限制政策，随后广州也发布了“满足28周岁以下连续缴纳社会保险满12个月，全日制大专学历等三个条件，可以在广州的7个区入户”的落户新政。伴随着户籍制度的改革和优化，日趋频繁的城乡之间、城市之间的人口迁移将对落户地区的人力资本投资产生显著的积极影响。

二、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的战略路径

人口负增长是我国人口发展的重大转折，作为一种趋势性变化将成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经济运行的基础性条件。如何建立一种适应人口负增长趋势的社会体系，以人口高质量发展支撑中国式现代化，需要针对中国人口负增长的特点设置明确的战略路径。

一是对现行经济社会体系进行结构性调整，使之适应人口负增长的需要。比如人口负增长叠加人口老龄化，加剧了社保基金的收支压力。可以适当延长退休年龄，以增加劳动力供给并延缓养老金支出压力。同时，可以通过“提低扩中”的方式，缩小养老金差距，提高制度的公平性和可持续性。此外，人口负增长加剧了区域人口增减的分化，针对部分城市或区域内人口减少、发展动力不足的地区，可以通过集约利用土地、合理控制规模、改变传统功能等方式来聚合城市发展的资源与动力，来促进该地区的复兴与可持续发展。

二是转变现行社会体系的运行逻辑，使之逐步适应人口负增长时代的运行。比如，人口负增长时代，人口的基础性、战略性地位进一步凸显。需要改变过去将人口视为经济增长要素的传统思维，重拾人口的主体性地位，将人口视为经济发展的目的，人民福祉至上。官员考核要以人民的满意度为重要参考指标，充分体现政府的服务本质和人民的主体地位。尤其是面对当下复杂严峻的就业形势，需要政府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激发劳动力市场的活力，并提供针对性的就业扶持和保障。此外，人口负增长的到来加速了中国房地产供需关系的转变，开发商应该转变过去“刚需、快周转”发展模式，避免过度开发和投资，将重点放在改善性住房和社区服务等方面。地方政府也需要逐步改变过度依赖于土地财政的做法，在中央统领全局、主导改革方向的前提下，渐进式推进房地产税试点改革，建立以房地产税作为重要税源的长效机制。

三是创造发展新思路新模式。比如，为了防止人口的进一步下滑，可以考虑将生育政策与民生政策相衔接，将高考加分、住房优惠、幼儿园免费等激励措施纳入考虑范畴。同时，鼓励各地区根据地区人口经济发展需要，每年制定年度人口规划，包括设置一定的人口出生率和出生人口考核指标，建立“一把手负责制”。为了应对劳动力供给尤其是高层次人才供给不足的挑战，可以考虑实施更加开放的人才引进政策，吸引更多高素质人才来华工作和生活，推动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针对国际媒体关于人口负增长而唱衰中国经济的行为，可以通过提供准确的信息和数据、推动国际交流与合作、加强对外传媒宣传等方式打破外界质疑，提升中国对外的软实力。

四是充分发挥现代科技创新的主导力量。比如，利用自动化生产线和智能机器人可以减少对人力资源的依赖，提高生产效率。通过互联网和大数据技术，可以更好地管理人口信息，制定精准的人口政策和措施。利用辅助生殖技术，可以实现部分“想生不能生”群体的生育愿望。打造教育资源数字化中心和服务平台，可以构建全民终身学习的有效通道。大力发展平台经济、数字经济、绿色经济和共享经济等新业态，可以创造更多灵活就业的岗位并提供新的经济增长引擎等。需要注意的是，在利用人工智能、物联网等数字技术改造传统产业的同时，有必要保留部分中低端岗位，确保就业机会的广泛性和多样性。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新的人口再生产模式及其对社会经济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0ARK006）、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年度青年课题“江西省高质量推进城镇化的对策建议”（项目编号：22QN03）研究成果〕

（作者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江西发展战略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