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非可
我是个赌鬼。还在十年前,就染上赌博的恶习。那时,我是个出租车司机。不出车的时候,便流连于茶室伪装的赌场。我的妻子经常到各赌场抓我,这天也是。我的手气极差,连输了几把。我将一张东风打了出去,一个身影立马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用猜,这就是我的妻子。迎接而来的是她滔滔不绝的骂声。以前,骂一阵,她都会消一些气,用手指着我,让我立即跟她回家。可这一次,她连骂了十来分钟,也不停歇。女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骂这么久不累吗?对于她的骂声,我早已免疫,变得麻木。但这一次,却被她的几个语句激怒。我忍无可忍,和她对骂。我从小就大男子主义,但结婚后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当然这只是表面,真实的情况是我一直在隐忍。结婚前,她救过我的命。那时我就决定要娶她为妻,后来也实现了。但此刻,她彻底激怒了我。我举起手,在她脸上留下了两个手印。打第三个的时候被别人拉住。这一天,我像发疯了一样。
回到家,她开始收拾东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要跟我离婚。我也在气头上,说离就离,大不了我一个人过,没人管我,潇洒。她应该是哭了一场,在卧室里收拾东西,我没有进去。她拉着行李箱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人也冷静下来。立马把她抱住,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太冲动了,我什么都可以失去,除了你。
冷战了几天后,我们和好了。我写下了保证书,以后再也不赌。后来,我每天出完车按时回家,按时吃饭,坐在沙发上和妻子一起看无聊的电视剧。这样的日子太过平淡,对我来说,总感觉缺了点啥。没多久就厌烦。一天,我路过一个茶室。站在外面,能听见和牌的麻将声、炸金花的吆喝声……一周前,在里面也有我的吆喝声。如今,我只能站在这,听一听。曾经的辉煌一幕幕浮现。弄得我心里痒痒的,手上也痒痒的,仿佛每个地方都有一只蚂蚁爬过。终究,我克制了自己。在十字路口红灯熄灭的时候离开。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我盯着妻子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她也看向我,说怎么了。我说,没事,就单纯地看看你,你的眼睛真好看。我们以后生的孩子,也要遗传你的大眼睛,不能像我这么小。她说,你不是想要女孩吗?女孩像爸爸,男孩像妈妈。我说,你的基因一定比我强大,不管男孩女孩都得随你。
我们结婚两年了,但一直没要孩子,疲于奔波。妻子说,等我们攒到足够的钱,再要孩子。起先我不同意。在妻子给我算了一笔账后,我觉得妻子说得对。就这样两年过去,我们依然一无所有,连一套房子的首付也不够。晚饭后,我躺在沙发上。老爸又打来电话,还是跟之前一样,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嘱咐我们抓紧造娃。“村里跟你同岁的马小张,早就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最小的一个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这话,老爸不知说过多少次。每次听来都像是心头的一根刺。时间长了,刺头似乎被磨平了,扎起人来不像最初那么频繁。但偶尔扎上一回,后劲却比之前更大。比如此刻,我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阳台,看看窗外,又回到沙发上。循环反复。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妻子打扫完厨房,说老爸又催了。我点点头。妻子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说你怎么想的。我说,上次回家,老爸就说,趁他现在还不太老,也能帮忙照顾。我把手中的烟深吸了一口,说我能理解。说实话,我也想要个孩子。妻子又喝了口水,起身,说,谁不想要孩子。难道我不想吗?我们现在的生活如此困顿,生了孩子只会雪上加霜。难不成要让孩子跟着我们一块受苦。我拉了一下妻子,她顺势靠在了我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再努力努力,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跟着我们受苦。晚上,做那事的时候,我们又一言不发。两具身体剧烈地碰撞,发出声响,将心中的情绪、积攒的压力都释放了出来。完事后,妻子看着套子里的液体,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恍惚中,我看到她的身体颤抖了几下。随后她紧紧地将我抱住。我早就满头大汗,妻子也是。我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打湿了床单。
对于赌徒来说,戒赌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也不例外。没过多久,我又偷偷摸摸地赌了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每天按时回家。赌博只能在出车间隙进行。慢慢地,我出车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泡在赌场。我深知这样下去,迟早会东窗事发。而且我明显地感觉到妻子已经有所怀疑。比如,下班后回家,她会时不时问我今天跑了几单,赚了多少钱。这都很容易搪塞过去。但有时,她也会在我工作时间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今天生意怎么样。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在查岗。况且赌场虽小,但人多嘴杂,极易暴露。这不得不令我格外谨慎,深知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另找对策。赌友李梦知道我的情况,几次为我出谋划策,都被我拒绝了。他说,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你的妻子也一块跟着打牌。一人赌不如二人赌,二人赌不如众人赌。你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共同的爱好,比如赌博。如果她也一块过来打牌,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我说,这不是拉人下水吗?赌博又不是什么好的爱好。说实话,我内心对赌博也深恶痛绝,每次赌完都会痛恨自己。却始终拒绝不了诱惑。一天两天还能忍过去,可一到第三天心里就直痒痒。对于李梦的提议,我是坚决反对的。
但最终,还是把妻子拉下了水。
妻子第一次跟我们打牌,是在我生日的时候。一开始我们说不赌钱,妻子才允许我们玩几把,又以人不够的理由让她加了进来。打了几把又说不赌钱玩着没意思,我们就娱乐,玩点小的。这天晚上,我们故意让着妻子,让她赢多输少,沉浸在赢钱的快乐里。后来,这样的场合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她也会主动出击,叫上几个好友来家里打牌。
有一天晚上,妻子在床上紧紧地将我抱住,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背着我赌博,就在城南的那家茶馆。我的喉咙有些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接着说,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再去茶馆逮你,是为了避免尴尬。我撞见了该怎么办?大闹一场?难不成真的离婚,不过了。我陷入了沉默。一股热泪没有忍住。妻子接着说,我也知道你戒不了,但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把赌博当做主业,多考虑一下我,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娱乐娱乐就行,不然以后我们势必会后悔。你要实在想玩,也可以带着我,我们互相做个督促。
这种反转,常令我觉得不太真实,像在梦里一样。我再去打牌时,她也不再明显地反对,反而会关心我的输赢。赢钱的时候,她甚至比我还要开心。
我最后悔的是把妻子带进了赌场。在赌桌上,我们没有做到互相督促,反而越陷越深。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她以为她能够见好就收,能够悬崖勒马。但事实证明不是。赌徒最大的自信就是相信下一把一定能够翻本,并且孤注一掷,不惜压上所有的赌注。她就是这样,甚至出卖了自己。那天,我在李梦家里找到她的时候,他们慌乱地穿好衣服,才急匆匆地开门。她的头发凌乱,纽扣也系错了位置,透过卧室的门缝,床上明显有战斗过的痕迹。李梦拉着我坐下,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冷静冷静。我怒了,说都这样了,我怎么冷静。妻子从后面将我抱住,不停地哽咽。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说,宋野,你听我解释。我一把推开妻子,朝卧室走去,我愤怒到极点,不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非要找到有力的证据。在一个垃圾桶里,我找到一个避孕套,里面的液体还有温度。我冲了出去,一拳将李梦打倒,然后顺手掐住妻子的脖子,说,你看这如何解释。妻子当然没有解释,就算想解释也解释不了,她的喉咙被我强力的大手捏住,就连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如果李梦再晚一点制止我,妻子很可能死在我的手下。妻子说,是她对不起我,她不应该以自己作为赌注。那时候她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翻本,事后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李梦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但我再清楚不过,这一切都是他下的套。这样的事他不止做过一次。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陷阱做到我妻子身上,做到我头上。赌场上没有朋友,这是真的。
从这以后,我和妻子之间有了一条长长的裂缝。或许,永远都不能愈合。妻子心里也清楚,虽然我嘴上说了会原谅她这一次,但心里却不会。我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大到可以容纳一条河。当然,这都不是导致我们离婚的原因。直到妻子又一次出卖了自己。
李梦在赌场颇有威望。话说回来,我走上赌博这条路,跟他脱不了关系。我刚来楚城那年,还没染上赌瘾。只是偶尔会和几个车友小玩几把,打发时间。后来,也去过几次赌场。但直到遇到李梦,去赌场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成了好友。李梦早些年开过赌场,但后来赌场出了点事,还弄出了一条命案,就关了。在赌场上,运气是一回事,牌技的好坏是另一回事,但这些,都不是赢钱的关键。最主要的,还是要会下套,会察言观色。这是李梦告诉我的。后来,在赌桌上,只要李梦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我就知道他需要什么牌。靠着这种默契,我们总是赢多输少。当然赢多输少是李梦定下的规矩,不能一直赢,也不能一次赢太多。用他的话说,要细水长流。
那天,我们从民政局领完离婚证出来,风有些大,将路上的几片落叶吹出去很远。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往的车辆、人群,有那么一刻,我想做车轮下的一只蚂蚁。妻子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你,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幸福。我没有说话,此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妻子说的这句话或是无心,却极其讽刺。都这样了,我怎么幸福。我对生活充满了失望。妻子说完后便默默地离开了。李梦的车就停在对面,我目送她坐上了副驾。我的心里空空的,仿佛丢失了一切,五脏六腑似乎被风吹走。心里就像有一万匹战马飞过,每一匹马都精准地踩在李梦的车上。我幻想过无数场景,比如李梦的车在开出去没多久发生车祸,比如李梦的车开到无人的郊外,突然自燃……
不知过了多久,我因全身无力瘫倒在地上。一名值班的交警将我扶了起来,准备打120,被我制止了。我说我没事,不过是太过伤心了。他说,差点就晕倒了,还说没事,啥事能令你这么伤心,难不成老婆跟人跑了。我哭笑不得,摆摆手,说你还年轻,不懂。我没事,你过去值班吧。他冲我一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指着前方说,我就在那里,有事随时叫我。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回顾这几年,荒诞而又无聊,就像做了一场梦。
我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酒馆,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喝醉的,更记不清怎么到的江边。我坐在桥上。冷风一阵一阵袭来,想击我于无形,一遍又一遍地击打我的胸腔。江水里住了猛兽,像是被饥饿所迫,发出摄人心魄的怒喊,想要吞噬我,饱餐一顿。但它们似乎都低估了我,我已是一个无欲无求之人。但想必它们没有及时跟进义务教育,文化水平还停留在小学阶段,无欲则刚的道理自然不会懂。即便我一心求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夜深了,除了风,除了浪,一切安静极了。我躺了下来,看向夜空。它是如此深邃。我没有找到月亮,不知藏到了哪片云后,只有几颗星星忽明忽暗,像我惨淡的一生。一想到我的一生就要草草结束,悲从风中来,吹进心里,凉凉的。我突然很羡慕星星,尽管今夜它同我一块失落、沮丧,一样黯淡无光,但过了今晚,乌云散去,又能明亮如初。不像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将失落叠加。
夜空中夹杂了一阵哭声,不是风的,也不是江水的,更不是我的。顺着哭声走去,我便看见一姑娘。长发,面对着大江。一袭白裙飘起,又落下,如同鬼魅。我停下了脚步,喊了一声,你是人是鬼。姑娘说,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鬼吗?听不出情绪,我没靠近。姑娘又哭泣了起来,声音似乎更大了。我说,这大晚上的,正常人谁到这。她扭了下头,没有看我,说你不也是吗?我笑不出来,承认自己不正常,向前走了几步,说大晚上的来这,不会是失恋了吧。姑娘哭得更响了。我说,不就失恋了,至于吗?快回去,这里风大,小心被风吹下去了。姑娘说,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我指着江说,你还打算跳下去。姑娘没有说话,往栏杆上爬。我说,你先跳吧,我不跟你抢。姑娘愣了一下,说你也失恋了。我用手蒙住双脸,手指触碰到我干枯的脸颊,以及风干了的泪痕,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那句话,我老婆跟别人跑了。说完,我浑身的劲又仿佛被抽干了一样,被无意吹来的一阵风轻轻击倒。我躺在桥上,又看到了刚才的那颗星星,此刻,它竟发出耀眼的光。
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她说我决定不跳了,没想到你这么惨,跟你一比,我觉得我根本没什么,不就是被男朋友甩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轮到你了,你还跳吗?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跳。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姑娘翻了个白眼,说,你还跳不跳,不跳的话我走了,已经约了姐妹喝酒。你要跳的话,我就等等你。你跳下去之后,我帮你打个110。留个全尸,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我起身向江边走去,爬上了栏杆。风又一次侵袭,江里的猛兽又发出怒喊,怒喊里带着欢笑,像是对我的欢迎。我想,下去之后,我也会变成一只猛兽吧。姑娘已经拿出了手机,对着我说,放心吧,你一跳我就帮你打110。
我突然又从栏杆上爬了下来。姑娘有些失望,说害怕了、后悔了、不想死了。我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说我还想再赌一把,正面就跳,反面就不跳。我将硬币狠狠地抛向空中,落下来的时候我没有接住,看着它向桥的另一边滚去。我踉跄了几步,想要跟过去看。姑娘说,我去帮你看吧。边说边向硬币走去。硬币碰到桥边,转了几圈停了下来。姑娘拿着硬币回来,说是反面。你刚刚说反面是跳还是不跳。我说,反面不跳。姑娘笑了,说看样子你命不该绝。
说话间,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了桥上。是来接姑娘去喝酒的,顺便也把我捎上。
我离开了这座我奋斗了六年的城市。我最美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里,像一阵风。我所有的开心,沮丧似乎都随着我的离开烟消云散。但当我整理行李的时候,还是又想起前妻。六年前,我离开家乡,来这里闯荡,想谋一条出路。在这里遇见了她。那天过人行道时,我闯了红灯,她把我拽了回来,避免了一场车祸。我觉得她救了我的命。后来在她的帮助下,我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可以说,我在这城市的所有一切,都与她有关。此刻,我想到的全是她的好。我多希望一切能够重来,那些不愉快的事不发生。但我也晓得,这根本不可能。
我是含着泪离开的。电话里,我还是简短地跟老爸说了下我的情况。平日里话不多的老爸,也在不停地安慰我,说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回家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过门。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饿不困的时候就抽烟喝酒。在这期间,老爸也不忘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结果无一例外,不是她们被我的颓废吓到,就是我对她们没有兴趣。那段时间,我对所有女的都提不起兴趣。
阳光再一次照在我身上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尽管有些刺眼,还是照得我的身体暖暖的。这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出门。走在村里的路上,不少人都在看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议论。但说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陌生极了。陌生的树,陌生的人,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天空,陌生的我。老爸挑着一捆牛草从对面走了过来,见到我,显得格外高兴,大老远就叫我的名字。我第一次感觉我的名字很陌生,像是很多年没有被人叫过一样。我听见了没有应答,想再听老爸多叫几遍,但他叫到第三遍的时候就停下来了。他已经走到我旁边,拍了下我的肩膀,说,走,我带你去喂牛。
老爸养了半辈子的牛,但没怎么挣到钱。这两年养的越来越多了,从以前的一两头扩展到十三头。已经有点小规模了。我把老爸放下的牛草拿了些扔给牛,它们“呱唧呱唧”就嚼了起来,看着特别香。我突然有些羡慕牛,它们知道自己的宿命,每天活得无忧无虑。但又想,如果有一只牛想改变宿命,不甘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牛,冲破牢笼,有了思想,那又会咋样。细思极恐,我的脑袋及时制止了我的思考。我也必须停下来。老爸已经喂完所有的牛,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说,今年牛价又涨了,这些牛可以卖个好价钱。明年你再结婚的钱也够了。我说,爸,我不想再结婚了,你也不要再给我介绍相亲对象。都是徒劳。老爸叹了口气,说,人啊,要往前看。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我当然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甚至变得来者不拒,以填补内心的虚无。但这样下去,我越发地觉得虚无。一天早上醒来,一阵风把不晓得是哪里的桂花香吹了过来,我猛吸了几口,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太阳也暖洋洋地照了过来,我觉得我不能再浑浑噩噩地下去,要干一番事业出来。我提前接管了老爸的牛场。第一件事是扩建,从十三头扩建到六十头,成为镇上最大的一个养牛场。第二件事是引进新品种。第三件事是改进管理手段。我把这三件事写进了自己的蓝图里。成功与否,有赌的成分。但要把这三件事干好,实属不易。牛场投资大,回报慢。特别是第三件事,要改进管理手段,说白了就是要引进先进科技,这可不是个小投入。因此,我与老爸产生了分歧。老爸不介意把钱全部投进去。但我决定赌一把。但最终我还是听从了老爸的建议,先完成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毕竟光是扩建牛场就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好在第一年牛就卖出了个好价格。我在心里盘算,只要来年依然保持,就能收回成本。
愿景总是比现实美好。第二年刚过一半,牛价就比上年跌了三分之一。这也就意味着想要在今年回本不可能。更为致命的是,有十来头牛在一场瘟疫中壮烈牺牲,这令我悲愤不已,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老爸尽管也难过,但比我更加冷静。还不停地安慰我,说牛场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好在今年牛价低,死几头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后,我们也做了分析,一是牛的种类太杂,二是期间零零散散地引进了十几头新品种牛,不敢保证引进的牛都是健康的,三是牛场的卫生条件还达不到标准。
讽刺的是,这一年牛没有卖出个好价格,我却被评为镇上的致富带头人。颁奖词里,有那么几句,说我通过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养牛,在县城买了房,也开上宝马车。这几句话像夏天里头下午两点钟的太阳,不仅晒,还格外刺眼。没有人知道,我买房买车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
这两年,我靠着从李梦那里学到的技巧,加之与发小天衣无缝地配合,在赌桌上没怎么输过。当然也一直遵从细水长流的原则。
颁奖晚会结束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又赌了一场。下半夜的时候,扫赌的人员杀进了赌场。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已习以为常。但最近是特殊时期,也是敏感期,更是全县扫赌的攻坚期。前不久,公安局局长在电视上发表了宣言,说是要下大力开展打击赌博违法犯罪专项行动。被抓的涉赌人员不仅要拉去戒赌所,还要写检讨,作为反面教材上电视。更重要的是,我昨天刚被评上致富带头人,今天就在赌场被抓。这肯定会成为镇上的头条新闻。一想到此,我什么也不顾了,在警察来到三楼之前,从窗户爬了下去。
天亮的时候,有人在村里见到我,问我腿咋个了。我说,昨晚喝酒喝大了,跌了一跤。那人说,我听人说昨晚警察突袭县城的赌场,有人从窗户跳了下去,不会是你吧。我摆摆手说,咋个可能。像我这种人么,咋个会怕警察,不就是打几把牌,有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家,我打开电视。便在电视上看到了昨天抓赌行动的新闻,他们拿着锤子将麻将机一张一张地砸毁。在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我的发小,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睛里似乎有些悔意。在后来的画面里还出现了一个特写,面对镜头他没有闪躲,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眼窝珠上的几根血丝格外抢眼。这样的场合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我也是。以前的话,顶多就是批评几句,交点罚款,然后又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这次,好像是真的动了真格。毕竟连麻将桌都给砸掉了。这在县里还是头一回。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只是抓一阵,直到那些开茶室的老板纷纷转行。最为致命的还是,即便是几个人约着私下里赌博,还是会被人举报。在举报有奖的前提下,举报者不胜枚举。就算你被抓了都不知道是被谁举报的。
后来,我和我的发小就迷上了网络赌博。它们像一颗颗盛开的罂粟花,色彩艳丽,又飘荡着迷人的香,引诱我,一步步走向深渊。我完全迷失了自我,在虚拟的世界里扮演着不知名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输光了最后一头牛。老爸大病了一场,再没有起来。走的时候很平静,像随意飘来的一阵风。人生似乎也一样,也像一阵风,时而平静,时而波澜,时而怒吼。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曾带走,像刚来的时候一样。就连曾被你拐跑过的那几片落叶,也没有一片,在某个时刻真正地属于你。
那天下了小雨,老爸和几片落叶,回归大地。
我想,我也应该回归大地。我忐忐忑忑地度过了三十多年,如今,也像父亲走的时候一样平静。一样的,什么也不曾带走。
天一亮我就出门,剪了个帅气的发型,买了一瓶农药。回家。做了一桌子的饭菜。洗了澡,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打开电视,将农药倒进一个高档红酒杯里。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就连窗外的麻雀、蝉虫也停止了鸣叫,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电视新闻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她讲述了她遭遇杀猪盘的过程,听上去似乎比我还惨。我将一块红烧肉扔进嘴里,肉质嫩滑,一些肉汁伴着清香沁入我的舌、我的胃、我的五脏六腑,抵达每一个神经末梢。这么多年,我似乎还从来没有如此地品味过一道美食。我将手中的酒杯放了下来,我想再多尝尝这些美食。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在尝到一片凉拌猪头肉的时候,我发觉,我也是那盘被杀过的猪肉,还晓不得是被哪个杀的。而且是凉拌的那种,连心都是凉的。电视里的女人还在讲着她的经历。我突然想起来,那年和我一起在江边准备跳江的女孩。一别几年,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没想到她这么惨,比我还惨。我将杯中的农药一饮而尽。
农药的味道苦苦的,和一般的药差别不大,我还是第一次喝,喝得很快,没有细细品尝。躺在椅子上的时候有些后悔。药效似乎不快,我又吃了些菜。躺在椅子上等死。我开始祈祷我的下辈子,千万不要再赌,一定要找一个好女人,生个孩子,好好地度过一生。
我没有死去。在椅子上睡了一觉,醒了。似乎还做了一些梦,断断续续的,现在想来不连贯,甚至还有些荒诞,像极了我此刻。我买的是最毒的农药,我专门上网查过。网上说,喝完后十分钟内开始胃疼、恶心、呕吐、头晕、头痛、肌肉痉挛、心律失常,半小时左右心跳停止。我的生活已经这样了,我想在死之前,体验一下死亡的痛苦,于是选择了这种。可是,上面说的那些,我都没有感受到,让我不得不怀疑买到了假药。
我再一次出门,拎着农药瓶。卖农药的是个老头,有些印象,不知道是否认识,还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将农药瓶扔在柜台上,说这农药是假的吧。老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喝了。语气异常平静,比我老爸临死前还平静,比我喝农药时还平静。我点点头。他说,现在还想死吗?这句话,像把匕首,插入我的心脏,瞬间就判了我无期徒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颤抖着手,向后退了一步。老头没有抬头,慢慢地说,农药当然不假,不过卖给你那瓶,不仅是假的,而且是过期的。说完从身后拿出一个急支糖浆的瓶子扔给我。他接着说,我认识你,也认识你父亲。早年间,你父亲帮助过我。你的事我也听说了。是有些傻。但人呢,谁不这样。人生啊,不都这样。起起落落,对对错错。你的路,还长。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你买过农药,而且还买最毒的一种。
我像我老爸一样,在村里种起了地,牛也养了起来,一头,两头……
几年过去,牛已经有十三头了。我经常去山里看老爸,带着酒,带着烟,也带着肉,还有苹果,他喜欢这些。往往是我吃一半,留在坟头一半。飞来的鸟儿又会吃去一半。我想,即便我什么也带走不了,但也可以留下点什么。比如,此刻留在坟头的半个苹果,有两只喜鹊飞了过来。
一天,我接到了个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说是最近查获了一起境外网上赌博,跟我有些牵扯,能帮我找回一部分钱,但是不多。我问多少。他说至少也能有几十万,不过跟你当年输掉的千来万,不值一提。我说,那些钱也是我赌博赢来的,跟我也没太大关系,能找回来的话就帮我捐了吧。
我去公安局办理捐款仪式的时候,在一张抓捕名单上看到我前妻和李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