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德强
幕府山横卧长江南岸,南京城北。其山也,俯临大江,屏障江南,制形扼绝,因形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相传晋室东渡,宰相王导将他的参谋部——当时称幕府——设在此处,故得名。此山丘壑纵横,风景优美,人文荟萃。幕府登高从来就是金陵胜景之一。
辛丑春日,探访南京,偶得余暇,一登幕府山。
满怀期待,一路穿林越涧,向山顶进发。只见青山碧翠,春鸟和鸣,山道蜿蜒,游客熙攘。拾级而上,登顶临风,极目豁然:北向即万里长江滚滚东去,南望乃重重山峦连绵叠嶂;青峰、白石壁立江南,江心洲渚葱茏,侧畔江船穿梭,此江山如画之谓也。当是时也,夕阳西下,云垂四野,风来天外,暮烟渐起。登高凌虚,揽江山胜迹,念天地悠悠,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有遗世独立之感。
沿山脊步道前行。春树新芽如簇,业已深翠,柯条似拱,覆盖小路。路侧青藤婉约,白色丛花盛放,星点其间,别是一番春的味道。阶上碧草莓苔焕发着生命力,借时间赋予的力量,探头一试春光。和风徐来,入春山、抚青溪、动碧枝,如奏天籁。身临春风,四肢百骸舒展,顿觉青春意气风发。无怪乎东坡有诗云:“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以前也有春日登高临远经历,也曾感受到春天蓬勃力量,但从未有今日所见景色之穿透力。
于是,在山石突兀处驻足而望,烟波浩渺的长江就在脚下。
遥想此浩浩大江,孕育了无比辉煌灿烂的文化,也穿越了许多次国破家亡的伤痛。史载,西晋末年天下大乱,王室司马家族五王即在此幕府山对岸渡江南下。《晋书·元帝纪》载:“太安之际,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说的就是这个事件。五王中的琅琊王司马睿最终建立东晋王朝,是为晋元帝。由山上俯瞰,后人标志五马渡遗迹尤在。奈何斯人已逝,只留下一段让人唏嘘的偏安故事。到了南梁武帝时期,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地方,也在此处。至今,人们仍把幕府山的一座山峰叫做夹骡峰,把山北麓传说达摩休息过的山洞称为达摩洞。至梁陈之际,幕府山曾为南北双方军事力量较量之地。《资治通鉴·梁纪二十二》载:南梁太平元年(公元556年)六月,南梁将领陈霸先在建康(今南京)幕府山数次击败北齐军队对南方的进犯,稳定了南梁局势。公元557年10月,梁敬帝禅位于陈霸先,国号更改为陈,史称南陈。二战时期,日本侵略者曾在山脚下屠杀我军民。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可以说,幕府山见证了文脉流长、秦淮繁华,见证了英雄敌手、金戈铁马,也见证了民族危亡、历史血泪。念此,心中感慨万千: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兴盛不仅需要英雄豪杰,需要山河之险,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自强不息、永不服输的群体!
极目长江,风吹浪起,斜阳的余晖洒落其上,波光粼粼,好似碧水融进了黄金。不禁自问:在此世上,可有景致胜过此间?一队队货船沿江上下,如龙腾于江中。要是回转百年,江上应是片帆如云的吧?这些江上精灵是否由历史的那头穿越而来呢?目光随船队落在了一处凸出江中的石矶之上——这就是燕子矶。其山石突出江上,总扼大江,地势险要。矶下惊涛拍石,汹涌澎湃,矶石三面临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飞,故名燕子矶。此乃万里长江第一矶,在古代是重要渡口。清代施闰章有诗云:
绝壁寒云外,孤亭落照间。
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
树暗江城雨,天青吴楚山。
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
摹状其势之险与历史厚度。一千三百年前,官场失意的李白顺江而下,被燕子矶的景色吸引,登临石矶,以山石作樽,引江水注酒,眺幕府问天,临大江醉石,为燕子矶留下了一个“酒樽石”。清康熙、乾隆二帝下江南时,均在此停留。矶上,今存乾隆书“燕子矶”碑。燕子矶可谓江南形胜地之精微也!
山间有平地处,当地政府增添了一些运动设施给市民使用,甚为贴心。同行的当地朋友说:幕府山地区属南京老工业区,政府也正全力改造旧城,提升民生。我想,不久的将来,幕府山定会更加美丽。
无奈归程催急,只得循阶而下。奔腾大江、燕矶夕照、葱茏青山就要落在背后。我想历史真是吊诡:南京作为六朝古都,江南形胜,有长江天堑、幕府青山屏障,但定都此处的王朝不管是东吴、东晋还是南朝——宋、齐、梁、陈——都是短命(当然还有民国政府)!这难道不是王朝的统治者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思进取,从而丧失斗志造成的么?一个国家要有所作为,必应有宵衣旰食的精神,昂扬向上的风气,只争朝夕的实干。故《易》云: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可见,没有江山永固,没有万世不易,只有与时俱进,奋发有为,与人民在一起才能金瓯无缺。
想到此,文思涌动,填词一首,调寄《八声甘州》怀古以抒发胸臆:
眺大江东去畅襟怀,万里正茫茫。看云垂平野,风来天外,浪卷斜阳。千仞碧峰峙立,一水接潇湘。慷慨登临处,故国疆场。
犹记英雄破敌,胜运筹王谢,射虎孙郎。念石矶烽火,刀剑冷冰霜。叹几回、江山易手,想从来、人事费思量。台城月、任他圆缺,漫照兴亡。
登临有感,是以为记。
唐大历十才子之首钱起赋青城山诗云:“蜀山西南千万重,仙经最说青城峰。青城嶔岑倚空碧,远压峨嵋吞剑壁。”状摹青城意态,让人如身临其境。
成都青城山,以其林木四季常青、诸峰环若城廓,故名青城。世人皆谓“青城天下幽”。这需要在夏天才能体会得淋漓尽致。也许是因为人类对外界的感受一定得通过强烈对比方才印象深刻:火热夏日与清幽青城相衬托,人们体验到了与众不同,将其打上烙印流布四方。
远望夏日的青城:群峰叠翠,消隐于绵延;烟岚浮林,缭绕于涧壑;苍云四合,时有微雨蒙蒙。加之此山因幽静而聚仙道,更添些神秘色彩。宋代白逊有诗《游青城山》云:“青城山中云茫茫,龙车问道来轩皇。当封分为王岳长,天地截作神仙乡。”相传轩辕黄帝时有宁封子,居青城山修道,曾向黄帝传授御风驾云之术。黄帝筑坛拜其为“五岳丈人”,故后世又称青城山为丈人山。东汉张道陵最早从大邑鹤鸣山来到青城山结庐传道,并羽化山中。后,更有唐杜光庭、宋张继先、清陈先觉等道教名师修炼于此,尤显其源远流长,这也就能解释很多人借青城消夏又慕仙修道、一举两得的想法了。
从成都出发,也就一小时车程就可到达青城山。上山的路旁不时可以看到村民摆放待卖的竹笋、蕨菜、野芹。这些菜都刚从山里采摘而来,似乎还带着大山幽深魂魄,看得出炯炯凉夏的精神。若有空闲,当然可以就着边上的农家炒上一碟,满口清香四溢,当真是还未上青城即已经品尝到了青城的味道。
上得青城,首先感受到的是沁人的清凉。有无雨而湿的感觉。王维诗“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仿佛就是在这里吟咏出来的。自森林中涌出的凉气熨帖着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毛孔,将舒爽烙进意念畅于四肢,神志为之一振。可以体验到青石上蓬勃的苔藓、溪流中琤琮的泉水、不经意间扑面的微风诉说着的清幽。山中蜿蜒的石径旁散布着让人们驻足下来修整的茶肆。简单到只需几把竹椅、一面茶旗。树林是天然的凉棚,溪中有最好的泉水,加上一个烧水的炉子,万事皆备。茶叶不一定是最好的,也不需要最好的。坐在林子中是放松心情,品茶倒是其次了。思绪可以不受约束自由流淌。在喧嚣的城市中待久了,已经被生活的不易压得喘不过气来,对此场景完全可以忘记那些艰辛、困苦和尔虞我诈。如遇上有客林中弹琴吹笛,更另是一番意境了。不妨赋诗一首:“紫壶新雀舌,绿绮旧丝弦。一阙渔樵曲,心空好问禅。”还可以靠着椅子打个盹,或许一梦仙境。如果茶肆位置够高,便能俯听鸟鸣深林,极目一览众山,胸臆顿抒,畅快无比。只是现而今,即便有这样的半日闲暇却也少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喝茶聊天多半也离不开功名利禄。这世间似乎离此别无他话。想来也是悲哀。
如果有闲暇,坐在茶肆中一观风景当别是味道。前日的暮雨,涨盈了山头的瀑布,如白练飞珠泻玉。瀑下有碧潭,潭中有青石,石畔有游鱼。自是出脱凡尘,逍遥自在。瀑布激起涟漪,潭面波光粼粼倒影林山白云。天在潭底还是潭底是天?竟让人感觉不出风物与倒影哪个来得更真实。这就像我们观察到的人生,很多时候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糊涂其中。枝叶如筛,阳光从树林缝隙间洒落下来,一道道氤氲的淡黄光带中,看得见微尘飞舞、时光流逝,看得见光影交织、思绪万千,诉说的是千百年来的沧桑变化。斜斜地照到茶桌的一角,斑驳的样子,虽厚重却安然。总让我想起当年家乡大榕树下和朋友喝茶的情景:也是斜阳淡黄光带从树杪而下,但当年谈论着的是青春意气风发和对未来的无限向往。茶烟袅袅,是蒙太奇的介质,恍然间青春的日子一去不返。而今在这青城之中,回首昔日,总有逝者如斯,可怜白发生的感慨。案牍劳形的三十年,不经世事的梦已渐醒。只是醒来时,是否知道身在何处呢?待到夕阳西下,岭上疏钟几许,苍云寥落,行人渐归,这感叹也更深了一层。正是:“潭如落玉瀑如飞,人在青山第几围。林下烹茶闲饮罢,暮钟声里负云归。”
待到晚上,青城山又别是一番境况。山谷中的凉风习习而来,吹动树叶窸窸窣窣地响。似乎能让周遭的清凉意思通过耳朵钻进你的身体。张开双臂迎风而立,指尖发际的清凉倏尔如电传遍全身,凝神处却什么也没有。这也应了“最有用的也许是你看不到的”那句话。林中飞动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它们将一生的光辉集中到一起,为清凉的夏日青城奉献一道风景。飞累了,栖在蓬草上,打着的灯笼暗下来,也许再也不会点亮,直到与草同腐。
坐在青城山中小院里,夜凉如水。仰头是繁星密布的银河,脚底是博大深沉的大地。可以感受宇宙的浩瀚深邃,更能体会个体的微尘渺小。《兰亭序》言:“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眼前的现在转瞬成为无法挽回的过往。在这夏日青城之夜,体验斯言更有“岂不痛哉”的沉重。
不如,都不去管他。放松心情,且听夏日青城山中蛙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