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湾:终极对决

2023-10-23 03:18周钟声
四川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杨波江豚

□文/周钟声

与过去两年完成的两大任务一样,滨湖市市委常委何猛志再一次在休假中接受了书记关涛交给的特别任务——主持滨湖市的长江十年禁渔工作。

这一回,事情一开始似乎就透出一股子戾气,让人感觉到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憋闷;也感觉到一场酝酿了很长时间的大对决,在无声中一下子拉开了最后的帷幕。

2019年初夏的一个黄昏,殷红的夕阳,驮着镶了金边的灰黑云团,朝湖水里沉落,整个洞庭湖面变得波光粼粼,呈现出一种旷达而冷艳的美。

关涛把何猛志夫妇从老家六门闸接到武警指挥船“501”号上,打算巡完湖后,按老套路,在船上边喝着酒,边把担子悄悄压到这一对年轻人身上。

501号缓缓游弋在湖面上,比何猛志小十四岁的现任、电视台美女记者吴雁,跟在男人们的身后,在甲板和天棚上走动,朝各个方向远眺、拍摄。黝黑的皮肤,在夕阳下闪耀着青春的光泽。

夏汛将临而未至,四个月的地方禁渔期还没结束,上千条渔船都泊在各自的港湾。经过几年的综合整治后,清澈得像透明的玻璃、青绿之色交织的湖水之上,略显寂寥,只有少量的砂石船和货船在忙碌。

“江豚!快看,江豚。”吴雁突然伸手指着附近船只密集的一片湖面喊起来。

两条深灰色的小江豚,正在前方的湖水里快乐地嬉戏。畅游、跳跃、互喷、笑脸、飚歌,水亮亮的流线型身体充满美感。

当过警察援过藏而显得少年老成的何猛志,立即沉下脸来:“不好,这是江豚湾走失的江豚。快,快,带它们回家。”说着他朝陪同他们下湖的武警夏参谋长做了个手势。

501轰鸣起来,离开主航道,开向长江出湖口的江豚湾。螺旋桨犁起的长长波浪,引导两只小江豚追着船逆水而上。它们依然欢快无比,时而一前一后绕着轮船转圈,时而游得像两支脱弦的箭,射到远远的船前方。

吴雁跑前跑后,一刻不停地追着江豚拍摄。哈尔滨姑娘来滨湖好几年,早已见过江豚,可如此近距离观赏,看得如此真切、如此过瘾,还是第一次。

船进江豚湾口,水面变得狭窄。突然,她发现两个小家伙消失了一会。再看见它们时,发现它们在湖水里剧烈挣扎,一浮一沉,乳白的肚皮朝了天,湖水上一抹鲜红。“不好,出事了!”

轮船开过去停下来。有人用网把两头江豚捞到船上。正在渗血的小江豚身上,各有一只比男子汉的手掌还大的锚钩——一种外观像船锚一样的渔具,连着的长绳一直通向岸边的柳林子。几只带倒须的钢爪,深深扎入江豚的身体。呃呃,呃呃……江豚声音像小孩子的啼哭。夏参谋长赶快叫队医给江豚止血,处理伤口。

“这是犯罪,严重的犯罪!”当过好几年环保局局长的何猛志对着吴雁的镜头说,“锚钩这种恶性的渔具,让江湖里的大鱼绝迹,国家早就明令禁止使用。今天竟然还有这种事存在,可恶!”

关涛摆摆手不让吴雁录他的像,说:“不是说江豚没啥可吃的吗?如今也没人当烫伤药用了,怎么还会有人惦记?”

何猛志小声说:“江豚是无辜躺枪哩,书记。”

“嗯。”

大家忙活了好一阵,天都要黑了才忙完。对江豚做完治疗,放回湖水的时候,看着两头小江豚在湖中艰难地摆动身躯依依离去的样子,吴雁的眼睛湿润了。

“得马上采取措施,否则江豚湾就完了……”何猛志掏出手机,开始给滨湖市渔管会打电话。

吴雁说:“关书记您看,老何真是遇事过不得夜的急性子哈。不能先吃饭吗?饿死了。”

“对对对,先吃饭。”夏参谋长接过话头。他是本地人,即将转业,特别热情:“关书记,何常委,现在不准请客,今天是我私人招待。在三江口打了二十斤热谷酒,你们先尝尝,都说这是我们滨湖的五粮液。”

“知道知道,嘿嘿,这么多啊?”这位北京空降来的市委书记,除了做事拼得命,唯独对酒情有独钟。

“喝不完打包。”

说起打包吴雁就来劲:“对呀,喝不完打包,关书记。我估计您今天喝不完,带回去存到食堂里,独自慢慢享用。”

“哈哈哈哈,小吴你说话跟我闺女真是一模一样!”吴雁的话逗得关涛大笑。

上桌后,关涛习惯性地含笑举起酒杯。何猛志刚抬起手,被吴雁啪地打下来:“你给我忍住!书记可以多喝,你沾都不能沾!你看是要快活,还是要长命?”

何猛志讪讪地笑道:“在老屋里休养了一个月,天天享用着干净的湖水湖风、妈妈的土鸡蛋黄芽白,夜夜睡到自然醒。这几天连倍他拉克都不用吃了,估计喝几口问题不蛮大,哈哈。”

“想都别想!”吴雁一脸严肃。

关涛自己干了一杯,笑道:“小吴你这样护着小何,我本来想对他说的事情,都不便开口啦。哈哈哈,怎么办?”

“没事哩,只要不让他喝酒,什么都可以说。”

“可是有时候说事是需要酒来助兴的知道不?”何猛志还是想陪书记干一杯,悻悻道。

吴雁说:“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你以为我不想喝?我也想得很哩。你硬是要喝,那我就跟你的崽一块儿陪你喝。怎么样?”

关涛大笑:“将了一军!”

“本来就是嘛,不能喝那就是不能喝,那就多吃饭、多吃菜,像我一样,暂时戒酒,做个纯吃货。”

何猛志撇撇嘴:“我又不是驮肚婆。”

“驮肚婆?驮肚婆怎么哪,未必不是你的崽?”

尽管有夏参谋长舍命陪君子,气氛还是受了影响。当然,主要原因是关涛心里有事,有大事!

放下碗筷,关涛把何猛志单独拉到甲板上。憋了好一阵的话,才在黑暗中说出来:“北京下大决心了!对长江的禁渔,这回要一口气连禁十年!这又成了滨湖的头等大事,不得不让你再次出山。无可替代啊,猛子,真是抱歉。”

“书记您想多了。我身体已经不是问题,毕竟四十岁还没满,有事您只管吩咐。只不过,顾不上我儿子了,嘿嘿。”

“就是哩,又得叫你作牺牲了。也是没办法呀,有人告诉我说,渔民比市民和农民难办多了。他们的船,就跟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似的。何况,高考的流毒还没完全肃清。”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顿了一下。高考,是何猛志前两场戏里的大反派。他们都知道,只要高考人还在,就能发出哥斯拉的能量,厉害得很。

“书记放心,我有个叔爷爷,世代的渔民,我看也还好嘛,脾气温和得像濠河里的水。至于高考,再厉害,我们不也完胜了两场吗?”

何猛志的前两场戏是:一、完成了滨湖一百多家纸厂的关停;二、把纷乱的采沙行业整治下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猛子啊,预祝你再打一个禁捕退捕的漂亮仗。”

……

天已经完全黑了,湖上的风浪在变大,船开始返航。刚刚驶离江豚湾,星光下,一条开足了马力的冲锋舟,像进攻中的眼镜蛇一样翘着船头,从江豚湾疾驰而来,从501侧面倏地掠过。像炸街的摩托一样,呜呜地射向深浓的夜色。

“这会是那个在湖水里下锚钩的家伙吗?”何猛志正想着,又一条船亮着灯紧追上来。那是水警的巡逻快艇,船上一边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自己的小兄弟们——云梦区公安分局副局长杨波和护渔队长万仞。

两条船迅速接近,并行。突然,501探照灯的强光下,只见个子瘦小的万仞从自己的船舷上,唰地凌空跳向冲锋舟。岂料冲锋舟怪叫一声,船头猛地翘得更高,万仞掉进了湖水。

“嗬——”湖上响起一片惊呼。

吴雁说:“没事,万队是游泳高手。”

杨波紧接着也跳向冲锋舟,他成功了!跟开船的人搅到了一起。冲锋舟在原地打起转来。万仞像江豚一样跃出水面,翻身上船,开船的人立刻被制服。

“好!”501上观战的人高叫起来。他们都估摸到,这两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正在追捕开冲锋舟的偷渔贼。

何猛志向关涛报告说:“这两个小兄弟在完成采沙整顿后,已经转入了云梦护渔工作,万仞还解决了协警……”

“强将手下无弱兵,也是两个英雄,哈哈,跟你们两口子一样样的!”

翌日,吴雁的电视新闻《洞庭湖江豚在流血,长江禁渔刻不容缓》一上线就登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

……

柳叶河上游,藕池口河湾,大风大雨,视野朦胧。云梦1号采沙船的甲板上,高考知道何猛志为救卧底暴露的妻子吴雁,握着枪在身后紧追不舍,便转头吼道:“何猛志,你给老子站住。警告你噢,再追,我就要开枪了……”

砰,砰,砰,枪响了。是何猛志的枪在开火。吱——感觉子弹从背后穿透皮肉,打进自己的胯骨,剧痛!“可我的枪怎么就打不响呢,啊?”

正在气喘如牛地纠结着,一声断喝,把病床上的高考从梦魇中惊醒:“二十八床,换药!”

高考睁开眼睛。穿警服戴大口罩的护士小姐,正把纱布绷带药物放到床头柜上,恶声恶气:“翻过身,屁股朝上,把裤子拉下来。”

翻身的时候,高考发现刚刚从梦魇中醒来的自己,躺在洞庭监狱医院里,满头是汗。在拘捕中被何猛志击伤的屁股,仍然火辣辣地痛。虽然不再被“追”,心里却烦得不行。

“哎哟——姑儿你轻点啦,痛死我了。”

“我都蛮轻了呀,是你痛点低好吧。见过怕痛的,没见过你这么怕痛的,切!”

换了平时,高考早发作了!“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自己的新洲集团,还是在滨湖坊间,谁敢这样跟我高老板说话?我这几年走得一不顺,就都把我当病猫了吧?”他想。

他记起胯骨手术麻药醒后自己痛得叫,就是这个一脸煞气的警花,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忍住,再叫,把你丢号子里去。”他不得不紧紧咬住下嘴唇,因为他清楚号子的滋味,害怕这个蠢婆娘真把自己丢进去。

护士又招手让门口那个重手重脚的狱警过来打下手。高考在心里抱怨:“这算怎么回事嘛,简直了!换了平时,这种破医院我望都不会望一眼啊……”

他不得不按自己的老办法,从床头柜上取过刚刚送来的《滨湖日报》读,以此分散注意力。突然,头版一条新闻还真的让他忘记了一切:《市委常委调整分工:何猛志主管我市长江十年禁渔,不再兼任云梦区书记》

看到这个名字,他就恨得牙痒。“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竟然会给我一枪,让我几个月了还躺在医院里出不得门。这一枪我一定打回来,当然,不一定就是开枪!比如阻断或扰乱其仕途。这个人的仕途太顺,给他上点眼药,比打他一枪更让他难受……”

想着想着,他又有些发怵。“这两口子,真他妈太狠、太厉害了!前年,我都把他送进了纪监委,却被他的黑皮小女人舍命救了出来,关了我的纸厂,断了我的财源,让我无路可走!”

“去年,动用上面的关系,都跟砂石公司签了约,一年能分一个亿,却被这两口子连人带公司一锅给端了。甚至顺藤摸瓜追查到省里,把我的常委哥们都给撸了下来。自己还挨了他一枪,被关到了这里!”

“侧一下屁股,侧一下。”狱警说。

他没理睬,继续着自己的思绪——

“都是一样的湖里汉子,智商不存在谁高谁低。他踩着我爬上高位,难道我就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怎么可能?已经落到这一步了,就是死,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据报道,今年滨湖的四个月禁渔期满后,不会再开放江湖了,直接进入长江十年禁渔的大行动。想想,这件事的难度,那可是一天大呀!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哈哈何猛志,我这几年是没搞赢你,可是好运气不会总在你们那边吧……”

这样天马行空地冥思苦想,倒是减轻了换药的大部分痛苦。警花护士说:“好了,拉好裤子,翻过身来吧。”

“这么快?”

“我不是跟你讲了啦,要你忍着点,你就是喜欢鬼叫鬼叫。”

“嘿嘿,也没那么痛了。谢谢哦,我给你发红包,发大红包。”

警花微笑着离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发完红包,接着打电话。他已经想好了:事已至此,有些草蛇灰线的棋子,可以动用了。还要早出手,抢在自己完全失去自由之前完成计划。

从书记那里领受了任务,翌日,何猛志一家开着车,从老家六门闸回到滨湖市金盾小区的家里。一路上,感觉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公路两旁的沟港湖汊里,一只只玉盘似的荷叶上,有晶莹的露珠在滚动。半大的青蛙,在叶子间蹦过来蹦过去。远方,藜蒿落了,翠嫩的新苇绵亘天际。洞庭湖区最美丽的季节,正扑面而来。

走进市委机关四层的常委楼,一尘不染的楼道和地板,让久违了的何猛志感觉一阵爽朗,忍不住低声哼起歌来。可是当他喘着粗气登上他办公室所在的顶楼时,他清楚这样的美好将是极其短暂的,一场新的博弈即将开始。“何猛志你真是不作不死的贱命啊!”长吁一口气后,他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中午他也没有休息,在办公室打电话让人把一楼一个大办公室的牌子由原来的“整顿采沙领导小组”,改为“禁捕退捕领导小组”,又亲自打电话把501号武警指挥船调来,暂时作为领导小组的工作用船。还从渔政、公安、海事等部门调了一些人和船,算是把新的竿子竖了起来。

底气足,在用人上他也丝毫不避嫌,抽调的成员中有杨波、万仞和吴雁。开完第一个全体人员会后,几个人坐在食堂里聊,何猛志对杨波和万仞说:“你们首先把那个残害江豚的案子给我破了,我要严惩凶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要向上头专门作交代的。”

被何猛志宣布为滨湖市护渔总队长的万仞说:“江豚案就交给我吧,我就不相信咱百十号人抓不住一伙偷渔贼,何况还抓了几个人。杨哥还是跟猛哥跑吧,现在的情况还是复杂。”

何猛志竖了一下拳头说:“我一个老警察,有什么可怕的?莫以为当个小官就不能打了!杨波不用跟我,分工负责退捕上岸的事。”

吴雁有点急:“我跟万队一个组吧,江豚案是我最早报道的。”

“老婆,嘿嘿,你还是负责面上的宣传吧。”

“我……”

他伸手拦住了吴雁的话。他心里老惦记着吴雁肚子里的孩子。

夜里,他见吴雁还噘着嘴,便伸手将她身体揽了过来。忽然发现她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不像从前那么柔软了。早两天还以为是这个吃货吃太多了。

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这怎么得了,不但自己照顾不了吴雁,而工作一启动,吴雁无疑又要像前两个战役一样,被紧密牵扯进来。

别人家的孕妇,都是当大神一样供着的啊!可任务已经接受,步子已经迈开,只能祈求何家的第三代福大命大,但愿爱游泳的吴雁像她常自诩的那样,“打得牛死”。这样想着,他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久久地轻抚、亲吻,他清楚自己漂亮的小妻子最服这个。

一上来,何猛志就感觉到了工作的巨大压力。听说他接手了禁捕退捕工作,专门负责办理科级干部案子的市纪监委二室的丁主任,九点不到就进了门:“接到了大量的举报:三年前,挂靠在政府那边的市渔管办,先后动员一千多户上岸渔民,向一个名叫水榭华庭的楼盘全款团购房子,结果时至今日,房子没交,款也没退。”

“知道。渔民们在市委、市政府静坐了七八次,网上早已刷屏。”

“是的。”

“谁负责这个项目呀?”

“现在主持禁捕办工作的是渔管办副主任屈岸。主任程江,去年落水殉职了。”

“嗯嗯。副主任是正科级吧?这么大一副担子,怎么就落到屈岸的肩上啊?”何猛志的脑子里,浮现起见过一面的屈岸形象——一个努力让自己更像一个规矩干部的红脸汉子!

“这个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一个不起眼的机构,长期没有理顺过。屈岸事实上干了副处的事,而此前他不过是渔政站的一个船长,跳起脚也就一副科。邪门吧?”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听您的意见,何常委。从前分管领导说,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接替程江,只能扶着屈岸当好维持会长。否则,禁捕办这个越来越重要的机构,就会瘫痪。而水榭华庭这一个案子,就涉及十多个亿的资金。”

“这么大的数字哈?”何猛志微微一怔,说:“那我就先了解一下情况吧。明天答复你,行吗?”

丁主任说:“明天?您是说,明天?何常委,您这已经是雷厉风行了,到底是年轻领导、英雄人物啊。”

“丁主任快莫这样说……”

屈岸参加了禁捕退捕办第一次全体人员会,一张让人捉摸不透表情的脸,定格在何猛志脑海里。他找到屈岸的号码,转身就给他打电话,对方响了铃,没人接。他急不可耐,拿起桌上的座机打,对方立即接了:“您好哪位?”对方声音匆忙,听上去像是说的“鸟哪位”。

“我何猛志呀,屈主任。”

“何常委?您好您好,请您指示。”

“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马上?”

“对不起,何常委,我在工地,这边实在脱不开身哩。”

何猛志心里隐隐不快,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哪个工地?”

“长江路的水榭华庭。几百个渔民围在这里,头都要爆了。”

“那我马上过来。”

“你就不过来了吧,何常委,这里不太安全哪。”他的声音真诚而关切。

“那天开会我不是讲了吗,我老警察了,抓过毒贩,在可可西里当过政法委书记,安全的事吓不倒我。我马上过来。”

十五分钟后,杨波的警车风驰电掣地把何猛志送到了水榭华庭。

屈岸站在小区的门口,衣裳齐整,头发抹得一丝不乱,笑容可掬地迎接何猛志的到来。一见面,就弯下腰,自然地接过何猛志手里的提包,连声道:“何常委好。何常委这边请。”

走进售楼大厅,响起一片呼唤声:“何大。”“何局长。”“何书记。”“何常委。”缉毒大队长、生态环境局长、云梦区委书记、市委常委……这些年一路走来,媒体已经把何猛志宣传得家喻户晓了。他微笑着跟大家挥挥手,坐下。

屈岸清清嗓子,继续主持这天跟渔民的对话:“渔民老乡们,市委对大家的问题高度重视,分管禁渔工作的何常委亲自到现场来办公,听取大家的意见。今天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大家可以把自己的要求都说出来……”

“你这不是说鬼话吗,我们的要求都重复一百遍了。”屈岸话音没落,有人就开炮了。

有个五十多岁的女渔民冲到何猛志面前,掀起自己的衣服,让大家看她肚子上一道尺多长的疤痕说:“我打了三十多年渔,现在有病做不起傲人,承蒙政府的关心上岸落户。我把全部积蓄交给开发商,结果呢,快三年了,房子的毛都没看到一根。今天领导来了正好,你们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交代。”

“你的问题,没领导什么事哈。”屈岸示意保安把她拉开,“我怎么没给你答复?早跟你说了,程主任在时,一言堂。就算有问题,也没我啥事好吧……”

“今天不说责任,屈主任。”何猛志突然厉声打断他,“你现在给渔民兄弟们一个说明或答复吧。”

屈岸说“好好好”,可是口里像含了萝卜一样,啰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出来。

一位中年渔民红着脸说:“我是很小就从巢湖过来的,对,安徽的巢湖。在二洲子这一带打了二十年渔,跟屈主任的老家一个队。去年我就是听了他的话,上了个牛XX大的当。他自己家里倒是起了大楼房。”

如此尖锐的批评,令何猛志越来越吃惊。他把犀利的眼神投到屈岸的脸上。

“你怎么说话的!这不是乱扯吗?”屈岸朝中年渔民露出理直气壮的强硬,“我……我表哥是高考,新洲集团的老总,晓得吧?他出了事没错,我老婆跟着他做棉纱出口,可是赚了钱的。你不清楚就莫乱说好吧!”

巢湖人说:“明明错了还嘴硬,还不快点想办法擦屁股,哼,房子再这么拖下去,小心把你屈大主任砌到墙里面去!”

大家被逗笑。

屈岸的表哥是高考?何猛志更惊讶了。他在心里说:“这个高考的表弟,可真是敢说啊。高考都坐牢了,他还把高考挂在嘴上,有蛮猛噢!”

又扯了一阵,渔民们没有要散去的意思,相反,火气越来越大。何猛志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大家熄熄火,要是信得过我,就好好商量,莫吵。”

“何常委,我们信得过您。抓毒贩,关停纸厂,整顿采沙,我们都知道英雄何猛志,我们听你的。”

“那何常委你说怎么办吧这事?”

“大家先回去吧,今天,应该说你们所希望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好好消化上报的,三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这还差不多。”

“何猛志心里装着百姓,是个好官。”

“那确实,换个人,老子还真不信!”

人们终于渐渐散去。

屈岸弓着背送何猛志上车,何猛志看了屈岸一眼,一句话都不再说,上了自己的车。

何猛志刚离开,屈岸就开着一辆特斯拉,经过洞庭湖大桥,直奔高考住院的洞庭监狱。路上,因为分了神,撞到了公路边一棵行道树上,幸好走的老公路,车速不快,车又好,无大碍。

屈岸成为公务员之前,三十岁的他开了十年船,有一张渔政学院的函授文凭。当时如日中天的高考,花大价钱把他搞到市渔管办副主任的位置上。一身的鱼腥气,出门却爱打领带,可他的领带从来没打标准过。

汽车缓缓行驶在日影斑驳的公路上,屈岸被磕破的前额钻心地痛,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忑得很。“这次怕是真的没戏了,本来就不该把我安排到这个岗位上嘛。”他想,“我天生就是一个驾船的,上了岸,干什么都不行啊。顶多也就能帮表哥找找女人,进赌场时给他提提筹码篮子。唉,这一回,还是得让表哥保我过关,最好给我挪一个痛快位子。他是有这个能耐的。”

车到监狱,却被告知:高考正在接受第二次手术,不能见。屈岸急得像动物园里的狼,在病房的走廊上两头窜。

“等到把我查处完了再找表哥,黄花菜都凉了啊。不行,得等,等到他手术做完。刻不容缓。”他那思考能力很差的脑袋,竟然憋出了一个正确决定。

只是他运气不太好,干等了两个小时后,病房门口的值班干警告诉他:“屈主任你不用等了,高总说手术反应大,暂时谁都不见。”

何猛志回到机关,马上给纪监委打电话,丁主任回复说案子的事须见面聊,约了第二天碰头。翌日,何猛志九点准时走进了纪监二室。

丁主任说:“何常委您办事确实是雷厉风行。我们都跟不上您的节奏哩。”

何猛志说:“不是都说‘八〇’后懒散吗?没错,我以前也是有些拖拉的。现在我得适应主要领导的节奏,你看关书记,比我大了十多岁,走路脚步生风,快得我们都跟不上。”

“那确实,那确实。”

跟丁主任很快敲定:先对原禁捕办的工作开展调查,屈岸暂时继续工作。

……

何猛志刚上车,又接到丁主任的电话:“何常委,抱歉啊。您前脚走,后脚分管领导就到了我办公室,说接到满嗲的电话,让我们暂时不要动屈岸,说屈岸只是能力问题,没有贪污腐败,水榭华庭的渎职事件,不能算到他头上,顶多给个诫勉谈话。还说人家一个驾船的,能混到那个位置不容易。”

何猛志心一沉,他知道,满嗲告老还乡后,大小事情,都很关心。前不久,一名抓捕过高考的云梦刑警火气很大地来诉苦,说分局已经定了他当六门闸派出所所长,却被满嗲一个招呼给打掉了……

何猛志问:“那屈岸当时作为副职,究竟有没有渎职或贪腐问题呢?”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还真不太好说。据我所知,已故的前主任确实很强势,而屈岸就是一个没卵用的家伙,一条草莽汉子。”

“没卵用,这倒是有同感。”

“据水榭华庭的人讲,团购的那块地挂牌出让的关键时刻,具体经办人屈岸关手机玩失踪,后来据说他陪领导在拉斯维加斯和欧洲待了将近一个月,错失良机。最后不得不每亩加价一百万才拿到……”

“乱七八糟!”放下电话,何猛志不禁在心里叹道:“看来禁捕退捕的事,不得比前面的那两仗轻松啊,难怪年年禁渔,年年没效果,守着大江大湖没鱼吃!”

太阳沉落到江豚湾西面的湖水里,天色黯淡下来,四野骤然变得宁静。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白鹭,沿着湖岸边的柳浪飞翔,不时在夜空中发出一两声啼鸣:嘎——嘎嘎。

“槟榔带了没有啊?一夜蛮难熬的啦。”吴雁问万仞。

万仞摸摸迷彩服口袋,“哎呀,动身急了点,忘了。”

“不是提醒过你吗?吃我的口香糖吧。给。”

……

杨波手下的水警小分队和万仞的渔民护渔队,在这里撒下了一张暗网。由两条巡逻快艇和一条机帆船外加一条武警冲锋舟组成的“联合舰队”,天黑后悄然埋伏在了江豚湾边边上的柳浪里。烟不能抽,牌不能打,连说话都不能高声。队员们嚼着槟榔和口香糖度过长夜。这是他们接受何猛志的任务以后,第一个不眠的夜晚。这拨人里面还有一个吴雁——反正何猛志已经忙得不着家了,她也趁着自己还能自如行动,跟着大家一块下湖。

夜色不断加深,老柳棵子上的蝉,呼应地唱着,偶尔会被湖水中的江豚或者鱼儿泼喇一声打断。子夜时分,露水下来了,冷飕飕的。窝在船舱里的人们不再汗流浃背,开始轮流睡觉。吴雁在机帆船的主舱里发出响亮的鼾声:“哧——呼,哧——呼。”打雷一样。

在隔壁机舱里睡觉的船老板,被吵得不断地埋怨。值班的万仞只好咚咚咚敲响板壁。吴雁翻了个身,鼾声更响亮。万仞把嘴巴凑到舱窗边叫:“吴记者,吴记者。”

“唔……”

“你鼾声太大了,偷渔贼要被你吓跑的。”

“嗯,嗯。”平静了几分钟,又照样。还频繁地起夜,隔着薄薄的板壁,弄出一些声响。

万仞想:“切,真不晓得何猛志夜里是怎么跟她睡的!”

东方天际露出一丝亮白的时候,刚刚睡着的万仞被尿胀醒了,打开舱门,站到甲板上撒尿,水花哗哗地飘落到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听见“嘎”的一声啾鸣,只见不远处的湖岸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小巧玲珑的鹭鸶船,一个老头荡着双桨,正向这边驶来。鹭鸶们还没开工,缩着脖子,整齐地栖息在船两旁的架子上。

看看船渐渐靠近,万仞大喊了一声:“嗲儿!”云梦人称老爹为嗲儿。

老头吓得一噤,半晌才回过神来:“搞么子呀,嚇死我了。”

“莫怕,嗲儿,我们是护渔队的。不正在禁渔吗,您老人家怎么又出来哒呢?您这可是要被抓的呀。”

“我晓得禁渔哩,坚决拥护。不禁就快没得鱼吃哒。不过我一不用电打鱼,二不下锚钩,三不布迷魂阵,我只用祖传的鹭鸶,这也不行么?”

“一不行就都不行啊,嗲儿,文件上写得清清楚楚。”

“好吧好吧,我是亏哒理,我就走。等开禁后再来。反正鱼是打不完的,迟打早打总有得打。”

这时候吴雁也闻声走出自己的船舱来,站在甲板上,学着万仞的口吻问:“嗲儿,您是哪个村的?”

“就是那边风网大队的。”

“哦,我想问一下老人家,队里有人偷渔吗?”

万仞插话说:“队里有人偷渔,人家还会告诉你?”

没料到老头竟然说:“有哇,经常有人在江豚湾偷渔,要不我也不敢看样放鹭鸶了。”

“您认识他们吧?”

“认识我也不敢说啊,我还想多活几年。”

“是些什么样的偷渔贼这么狠呢?”

“我只能跟你们说到这里,姑儿呀,我是真的怕。如果你们想捉人,多守几个晚上,保管能捉到他们。”

……

天亮了,淡淡的晨雾像潮润的轻纱一样,让人感觉到战栗的寒意。湖对岸的水警在对讲机里问万仞:“情况如何,万队?”

“没事。”

“那我们收工,今晚再来。”

“当然,我们已经有了线索,今晚说不定就能抓到人。”万仞声音亢奋。

吴雁说:“今晚还叫我。”

“累死人,还睡不好,夜夜来,你一个孕妈吃得消?”

“老何不是总说我打得牛死吗?”

设伏通宵的“联合舰队”披着晨雾悄然散去。万仞突然接到采莲湖护渔队长的电话:“万队,不好了,有人在采莲湖用药闹鱼,死了一湖的鱼。”

万仞看看身边正在打瞌睡的吴雁,赶快走到舱外,小声说:“你们守护好现场,我尽快赶过来。”然后给在分局值夜班的杨波打了一个电话:“杨哥,采莲湖闹死了蛮多鱼,我们刚从江豚湾值守回来,我要先送嫂子回家,要不你赶过去看看吧。我随后赶来。”

“行,我马上去。”

从市里到采莲湖有二十多公里,杨波的水警快艇开足了马力,船儿飚得要起飞,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采莲湖跟江豚湾一样,也是洞庭湖的一个湖汊。果然死了好多的鱼,胖头、草鱼、杂鱼。广阔的湖面上,白花花地飘得到处都是,有的鱼还仰面朝天,嘴巴一张一合,拼命地呼吸。全是半斤左右的小鱼,偷渔贼可能把少量的大鱼捞跑了。一对夫妇在湖边大哭:“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老本全砸湖里了!”“禁渔禁渔,禁么子卵渔呀,都是禁渔惹的祸……”

杨波身上一阵寒噤,也只能安慰他们:“案子没破之前,你们就莫乱说啰。”

采莲湖护渔分队长说:“是鱼藤精(农药)那味儿。”

杨波说:“做好记录,估算一下损失。然后把死鱼都捞起来,看是埋掉还是烧掉。”

“杨局长,那这个案子怎么办呢?这家人要破产了。”

“问得稀奇,当然破啊!等到案子破了,所有的经济损失都由偷渔的贼子负责,让他们倾家荡产。”他虽然口气挺硬,望着满湖死鱼,内心还是崩溃的,感觉自己面对浩浩江湖回天乏力……

他把自己拍的照片和视频发给何猛志,正在开常委会的何猛志回了一个字:“抓!”

万仞刚把吴雁送到滨湖码头上,电话响了,是新洲子那边的护渔队打过来的,说又发现了“迷魂阵”。具体地点是柳叶河与长江交会的藕池口。

二十岁的万仞在一个通宵没睡好之后,也感到了心力交瘁。他生怕电话内容被吴雁听见,她却偏偏耳朵尖听见了,坚决要跟万仞一块去:“传说中的迷魂阵,我还没见过哩,得开开眼界。”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你非说不行,我就租个旅游快艇自己去,万仞你见我怕过啥吗?”

“那确实,我没见你怕过啥。前年落雪下凌,你跳到六门闸的黑水凼里找证据,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儿;去年你上采沙船当卧底,差点把命丢在高考的手里,那时你才结婚;可是现在真的不行哦吴记者……”

“现在怎么啦,我吴雁不还是吴记者?”

他指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现在我要对猛哥的后代负责。”

吴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羞涩:“莫提他好不好,他比我还拼,你又不是不晓得。万仞你让我去吧,不过不要让他晓得了。”

万仞知道自己该如何拒绝了:“你非要坚持,我就告猛哥。”

“你去告你去告,我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了。别忘了哦,你从前可是我吴记者的线人,当了总队长就不认得人了?”

“呵呵,嫂子,你都这样说了,我投降。”

就在何猛志他们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屈岸正坐在他表哥高考的病床前,眼睛和脸庞一样红了。看着屈岸那副凄切的样子,高考两道霸气的浓眉皱得紧紧的。

屈岸无疑有问题。不过有一条他讲得像真话:没敢捞钱!是高考不让他捞钱。但渎职,不作为,没有抓住最后一轮地价和房价利好的机会,把退捕的渔民们害苦了。真要论,问题也比贪污腐败轻不了多少。

本来,身体的自由,人格的尊严,高考都没有了,活了快四十年何曾受过这种憋?想着屈岸的低能、不靠谱,便忍不住埋怨了几句:“要你好好干,怎么就盖个房子都干砸呢?你那个正科和实际的副处,我至少花了百把万,你真让我不省心啊兄弟。”

“表哥你也不能这样说啊,土地招标那阵,我正陪你在国外,这不就耽搁了嘛?拿了高价地以后,你又说要我把拿地损失的钱,从建筑成本里抠出来,做死地压开发商的价,这不就彻底耽搁了吗?”

“这么说都成了我的责任啰,咹?”高考气得只哼哼,用手把铁床沿捶得嗡嗡有声。

而屈岸只是埋头抽烟,不时擦擦眼睛。

“你哭啥子哩,一个大男人!”高考瞪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表弟,狠狠地道,“老子多少个亿的家当,估计都要打水漂了,照你这样,那不只死得赢?现在又没把你怎么样,就这副鬼样子。唉,我现在后悔当初不该把你放到那个位置上。”

“那我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都这样了,你自己想吧。”

“我想不出。”

“唉……何猛志这边,你自己摆平。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到他的绝对信任,这样就好办了。其他方面我来想办法。哦,对了,要尽快联络上我们集团渔业那帮老兄弟,他们应该都没离开滨湖。”

“我明白了,表哥,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你和何猛志之间……”他弯着两只大拇指比画了一下。

“晓得就行了,少说多做。”

在高考的“根据地”新洲子与湖北的接壤处,有一个超过十万亩的龙港芦苇场。初夏,芦苇正在嗞嗞拔节,夹杂其间的柳林子早已蓊郁成荫。一条捞螺蛳的小渔船在柳荫下的壕沟里缓缓行驶,屈岸神情有些亢奋地坐在船上。芦苇越来越密集。“靠!靠!”他突然高声喊道。

“老板确实行家里手,连我们的俗话都晓得。”渔民笑道。

“哈哈,天生的船老板,却驾不到船。”屈岸跟着接栈人一路哈哈走进柳林深处……

很快,云梦区的沟港湾汊里多出了一些船和人,打的旗号叫“护渔志愿者”,设备比水警和正宗的护渔队还好。

夏日的湖上,徐徐的清风轻轻吹送,气温比岸上低一两度。接到来自藕池口的“迷魂阵”的报告后,万仞的机帆船在柳叶河开足了马力逆水而上。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的孕妈吴雁,举着机子一路拍了过去,第一次见识了“迷魂阵”的面目。

偷渔者将连着小眼渔网的竹篙插入浅水的湖滩,围住一片水域,只留一个入口,围内安放数个网兜来捕鱼。这东西名声很大,其实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令她扫兴。

万仞给她科普:“别看它简陋,鱼儿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要不怎么叫迷魂阵?这东西九十年代从沿海传过来的,跟电打鱼一样,也是大小鱼儿通杀。因为产量大,成本又低,这边一直禁不下来。”

万仞的船绕着这片迷魂阵转了几圈,柳叶河护渔队的人说:“一定是下半夜布下的,要是没被发现,今夜他们就可以欢庆丰收了。”

吴雁变得亢奋:“这回我可以写一篇偷渔贼折戟藕池口,哈哈……”

这时已是半下午,万仞说:“那我们先上岸吃晚饭吧。”

吴雁说:“就到船上吃吧,上什么岸啰。”

万仞说:“那不行,你一个孕妈,船上伙食太差。吃完饭我们就下湖,也去布迷魂阵,啥都不耽误。”

“好好好。”

万仞又给杨波打电话:“有重大线索,杨哥。对,这回百分之一多半的可能性会抓住偷渔贼,真的!你就在江豚湾等好消息吧。哈哈。有空过来看看我也热烈欢迎。”

杨波说:“太好了,猛哥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总算踩住了那帮家伙的狐狸尾巴。刚才还打电话问那个开冲锋舟钩江豚的家伙招了没有哩。”

“招了没有呢?”

“招个屁。一问三不知。给他加了点压力,他就在厕所里上吊,差点搞出人命来。”

……

和藕池口护渔队的人一道,在河边假装布了一夜迷魂阵,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收偷渔贼迷魂阵的鱼。吴雁愤愤道:“难道泄了密,偷渔贼不进我们的迷魂阵?”

“难说!”万仞又困又乏,火冒冒地命令护渔队的人,“打电话叫几个人过来,把迷魂阵给拆了,运到岸上来烧掉。把鱼都放了。”

杨波带人在江豚湾那边设伏,也一无所获。

两路人马怏怏地回到滨湖,何猛志说要碰碰头。

上岸以后,吴雁的感觉,何猛志一定会骂自己一顿,因为自己在湖上待了两个晚上的事,是瞒他不住的,不如主动去找他,便直奔楼上何猛志的办公室。

一见面,她吃了一惊。只见何猛志的络腮胡子长得过分,脸色跟前两年的两场恶战时差不多。她急了,赶紧问:“身体没事吧?样子有点吓人哈。”

他却笑道:“有啥事,不就是工作压头一点吗,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样?”

看他强装笑脸的样子,她相信他又遇到难以逾越的坎了,而并非责怪她两个晚上没回家。压力山大,他已经顾不上她了!她转身把房门关上,锁紧,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下,问:“遇到什么麻烦了,猛哥?快说给我听听。”

过去的两年,他已经从她这里得到巨大帮助了,而且主要是“脑洞”方面的帮助,于是他把水榭华庭的情况一股脑倒给了她——

“我已经束手无策了!”确实,查不查屈岸另说,问题是渔民们团购便宜房子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可以从退捕专项经费里补贴一点钱,但缺口还是太大,又没有别的来路……

吴雁顿时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急遽下沉。

“要命啊,雁仔,真是要命。我敢在关书记那里接单,就是听说过屈岸这边有一千多套房子啊。现在的问题是,离年底只有几个月了,时间很紧,可是加起来还有一两千套房子没有着落,这会让禁捕退捕行动遇阻。我们怎么向关书记交差?”

“这确实蛮伤脑筋……”吴雁沉吟道。

何猛志起身去上洗手间。她的眼光无意地瞥向窗外。窗外,大湖之畔刚刚建成的小区高楼上,悬挂着巨大的售楼标语:湖景生态墅区……

何猛志重新坐到吴雁的对面,吴雁美丽的眉毛扬了起来,“猛哥,有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不完全是我想的,是何常委的起意,何常委的思维模式……”

“快莫跟我抒情了好啵?照直说!”

“放弃水榭华庭的团购,请你同学江浪牵头,在六门闸建一个小区,洞庭生态渔村。一举几得,多好?”

他没有出声。

她又补充道,“与水榭华庭也就一湖之隔,而滨湖都有三座洞庭湖大桥了,还准备建湖底隧道。用三年前的钱,买一套现在的住房,我相信渔民们是会接受的。”

“呃,得承认你是一个天才,亲爱的……只不过,好是好,可鬼晓得江浪跟不跟我玩,不是小数目啊,会把他的小公司背垮的。”

“我觉得可以试试,总比这样耗着要好吧?我昨天在云梦碰到江浪,他还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些政策支持,转型房地产开发。他说他做了调查,云梦区的房地产市场潜力巨大。”

何猛志再一次陷入了深思,足足有两分钟,埋着头一声不吭,也不看吴雁一眼,双目微闭。他的样子令吴雁忐忑,她就拼命喝水……

然后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来到吴雁面前,一下把她抱了起来。他知道房门已经被她锁紧了,他把嘴唇压到她的耳根上,说:“亲爱的,你又一次救了我。我一急脑子就糊涂了,这么好的办法都想不到。”

“你老婆是谁呀……”

“那确实,亲爱的,你就是我的贵人。”他的手在她肉肉的身体上四处游走,齐整的衣服被他给弄乱了。

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她也受到了强烈诱惑。遗憾的是,地点不对,时间受限,得用力挣脱感情的旋涡。

他的声音无比温柔:“雁仔,你回家睡一觉吧,碰头会先不开了。你起床后,我们一块去云梦。”

吴雁走后,何猛志立刻打电话,让杨波在云梦区的白鳍豚大酒店订了个大包厢,备了两件五粮液,像去年整顿采沙一样,又把“鸿门宴”给摆上了。

杨波咂咂嘴说:“这么多好酒呀?”

何猛志满脸是笑:“大事,拉一卡车都值。”

第一个走进包厢的是老同学江浪,那个在整顿采沙时带头把自己的砂石码头废除、复绿的洞庭汉子。让所有的知情人都惊爆眼球的是,北京来的巡视官,恰好就把船泊在江浪退出的码头附近,在这一带登岸,细看,远眺,倾听,沉思,并留下“守护好一江碧水”的历史性名句。

何猛志相信,今天再找江浪办事,根本不用费那么多口舌了。确实,区政府邀请的一帮开发商和建筑商,今天到得特别齐整。

何猛志举杯笑道:“浪子是晓得的,我在可可西里待了两年,回来以后心脏不好,不能多喝酒。平常,关书记要我陪他喝酒,我都是让姑娘(云梦方言‘老婆’)帮忙。今天,跟家乡的父老兄弟们在一起,我不能不喝,豁出去也得喝。”

掌声落,有个二愣子快言快语道:“那何常委你一定是有事求我们吧?”

“先不说事,先喝酒。”

“何常委你身体不好就莫霸蛮。”

“没事。”他笑道,“我跟你们说,把采沙的事搞定以后,我扎扎实实休息了一个月,身体恢复得不错,医生说可以适当喝点酒,促进血液循环。”

于是大家干了第一杯,然后又一块干了两杯。不过后两杯杨波遵吴雁之嘱,夺下了何猛志的杯子,让云梦书记罗捷代替何猛志。

其实人都来了事情就有了八成。何猛志,还有何猛志今天只让摄像不让端杯的吴雁,在今天这些老板的心目中,因为过去两年的丰功伟绩,其形象早已是神一般存在。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何猛志趁热打铁:“各位父老兄弟,大家都清楚,明年一月一日,长江十年禁渔开始,这事市里交给我在抓。我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鼎力相助,由江浪牵头,在六门闸建一个洞庭湖生态渔村,一两千套房子,按成本价销售给全市连家渔民,让他们彻底上岸。”

罗捷说:“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愿意搬啊,说是要搬就搬到市里去,要么死也死在船上。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本区的成功人士,所以我和何常委拜托各位为禁渔大业作贡献。不勉强哦,主要靠大家的爱心和义气!”

餐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罗捷老拿眼睛望何猛志。

何猛志微笑着再次举起满满的酒杯说:“大家可以酝酿一下,不急着表态。来,我们喝酒。喝!”

坐在他左手边的江浪赶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夺过了他的酒杯,说:“别,别,酒你就别喝了,我来代你敬大家。”江浪仰脖一饮而尽,等着大家喝,可是大家都眼睛瞪瞪地望着他。

“那我就先表个态吧。”江浪说,“为了一江碧水,去年我把砂石场献给了政府,一年减少几十万的收入,何常委的面子,我认了。这一回,还是何常委的面子,一江碧水的话,我再豁出去一次吧。成本价,无非也就是做个年把时间的无用工,反正我们都还年轻。跟十年禁渔比,跟一江碧水比,这又算个么子呢?”

何猛志发现,这位中学没毕业的江同学,已经把一江碧水四个字当作口头禅了。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心中狂喜的何猛志拼命鼓掌,大家也跟着他鼓掌。

罗捷说:“我们区常委会也讨论了,大家作了牺牲,我们会努力补偿的。这些年,房地产起落大,大家如果不想另外拿地入行,转产干别的,想要政府怎么支持,我们都会尽力。如果砂石管理局卖砂石有多的钱,也会拿来给大家作补偿。”

有人说:“本来我就打算响应何常委的号召,罗书记您这样说,就更贴心了。还说那么多空话搞么哩呢?干就一个字!”

然后这天来的十多个老板就全认了。江浪领头唱起了《真心英雄》:“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厅堂里荡漾起一股英雄气。

饭后,满面红光的何猛志带着这帮人驱车来到六门闸,在柳叶河注入洞庭湖的辽阔江滩边上,选中了一块台地,将其确定为未来的洞庭湖生态渔村。紧接着,何猛志亲自带着罗捷和江浪,马不停蹄跑了一个月,办齐了全部手续,三通一平也迅速完成,所有的建筑队开进了工地。

何猛志又不回家了,每天戴顶安全帽,和工作班子的人泡在工地上,晒得漆黑的脸上总是挂着两片酡红。看着吴雁日益丰满的体形,他指指瓦蓝的天空,又指指青绿的湖水,笑道:“在六门闸怀孕生孩子,也许比在城里更好啊。这里的空气质量要比城里好一百倍哩。”

“那确实。”

“可可西里,雁仔你不知道,可可西里就是这样的……”

吴雁分明看见,他迷蒙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缕柔情,那是深深的眷恋和满足。

盛夏,芦苇长得遮天蔽日。夏汛下来了,“涨水的鱼,退水的虾。”加上洞庭湖里的鱼已经禁捕了四个月,此刻,湖里的鱼多得起跳,常撞到船上的人身上。地方禁渔期满后,不再发放捕捞证,渔船不能下湖,一些人就利用采沙船和运输船干,也有使用快艇和冲锋舟的,偷渔的手段大升级。

忙得团团转的何猛志隐隐感觉到:随着十年禁渔启动期限迫近,犯罪分子一下子变得格外嚣张,个别的甚至穷凶极恶,好像故意跟自己作对一样,其出手的力度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不得不白天以工地为主,夜里亲自下湖,可还是一天到晚脚手搞不赢。持续的高温下,他感觉到心脏又有些不适,不得不将半粒倍他拉克加大到整粒。

这天江豚湾又发现了一头死江豚,巡视途中,杨波说:“猛哥,告诉您一个信息。说是现在有的码头像电影里一样,都有渔霸了,怪吧?”

何猛志一下子像喝了杯浓咖啡一样:“竟然有渔霸,这还得了!这里离哪个码头最近?去看看。”

万仞说:“猛哥我们的正经事还搞不赢哩,渔霸就暂时不去管它了吧?”

“要管。”何猛志说,“正是野生鱼和偷渔贼的存在,才滋生鱼霸,而且总是禁不了渔,越禁气焰越嚣张!我想,湖里一定存在着看不见的捕捞、销售链。”

万仞一拍脑袋:“猛哥你说得对呀,护渔护渔,我们老在芦荡里蹲守、追踪,还没查过卖鱼的,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猛哥,我是不是有点笨?”

“点拨一下就能醒悟,还不算特别笨。”

在鸭栏咀大码头,老远就把快艇靠岸停了。一行四人走上熙熙攘攘的码头。这里靠近湖北了,离滨湖有近百公里,有那么一点三不管的味道,何猛志几个人都不太熟悉。街口,看见一个穿灰制服的大块头,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向送货的渔民收管理费。每条船一百元到两百元不等。

有个青年渔民打趣:“老板,这样收钱不赚死去?”

灰制服也不搭话,抬腿就是一脚。青年嗷地大叫一声,捂着裆部,原地蹲了下去。

何猛志忍不住大喝一声:“你怎么动手就打人,下手还这样狠?”

灰制服扫了何猛志一眼,说:“不怕老子捏死你!”

杨波说:“他是市领导,你嘴巴放干净点。”

“市领导?好啊!那我告诉你们听,老子就是被你们强行赶上岸的渔民。现在饭都没得吃了,收几个小钱,有错吗?”

“你有意见可以反映,但不能再收这个钱了,更不能打人。”何猛志说。

“那你要看它肯啵?”灰制服举起擂缽大的拳头。

杨波见那家伙比何猛志高了一个头,赶紧扯扯何猛志的衣角。何猛志没理睬杨波,脖子上的青筋爆了起来,脸也变得通红:“那咱们就单挑一个?谁赢了听谁的!”

万仞说:“我来。”被何猛志扒拉到旁边。

“还谁赢了听谁的,哼,我怕你是找死噢!”灰制服挥拳砸过来。这家伙也真是个莽撞人,换个人,这一拳能把人砸趴下。

何猛志瞬间让自己鼓鼓墩墩的身体微屈、下沉,站稳桩。当拳头来袭时,迅即伸出右手,准确地格住对方粗大的胳膊,同时一记左勾拳,击在对方的下巴颏上。只听咵地一声,那家伙仰面倒了下去。另外两个家伙冲了上来。

“停!”杨波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我告诉你们听,我这位老兄在可可西里一拳头打倒过千斤牦牛,你们才几两?他是真心不想伤害你们,想找死,就上,莫说我没提醒你们。”说着故意侧侧身体,露出腰里的手枪。

两个家伙见了枪,转身护着灰制服退去。

何猛志朝杨波小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家伙的下巴有麻烦了。你让派出所盯紧他们,也许这就是追踪偷渔贼的一条线索。”

转过身来,那个被灰制服踢了的年轻人,仍蹲在那里咧着嘴抽凉气。万仞把他扶到路边凉粉摊坐下,何猛志说:“歇口气,不行我们就送你去医院。”

“谢谢领导。你们是警察吧?你们可得管管这帮渔霸,太欺负人了。”

“我们就是来做调查的,肯定要整治。关键是,你能不能给我提供一点偷渔的情况呢?”

“也就是他们在弄这事啊。跟警察叔叔明不打假说,到鸭栏咀来送鱼的船,没有几条不夹带野生鱼的。野生鱼价格好,桂花鱼,人工的不超过二十块,野生的翻一倍。跟人工鱼混着卖,饭店喜欢得很。其实我这样的守法渔民是看不惯的,有啥办法!”

“你能不能带我们抓个把两个大的偷渔贼,把这股歪风邪气煞下来?”

“我自己可以保证不再偷渔了,可是要举证别人,我不敢,那可是要命的。”

“有这么严重?”

“还真有。”望着何猛志期望和关切的神情,他降低声调道,“这一向,一伙有前科的人,以护渔的名义纠集到一块偷渔,说要代表渔民阻止十年禁渔,保住渔民祖祖辈辈的饭碗。还放风说谁坏他们的事就整谁。”

……

归途中,何猛志说:“以护渔的名义偷渔,高招!万仞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马上组织联合大排查,就从这个线索入手。不要再光是守株待兔了。”

屈岸又坐在了高考的病床前。两个人聊了好久好久,完全不受探视制度的限制。高考的大脸盘看上去油亮亮的,屈岸有些大湖里的好消息带给他,他对屈岸也客气了好多。

屈岸便有了些信心,笑道:“我不是早就跟表哥讲了吗?当官我不行,给您打理生意更不行。我就是一驾船的,你让我做些日野XX白的事,保证集团第一名。”

“本来我们兄弟能过上皇帝般的日子,一切都被何猛志搅得稀巴烂。现在,我们也要让他什么都搞不成,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分手时,高考递给屈岸一张银行卡,拍拍他的手说:“什么都不说了,加油。事成之后,我在集团的股份,由你来管。”

屈岸开着特斯拉,把银行卡送进柜员机,卡里的数额让他心头一紧。

翌日,屈岸来到六门闸,在洞庭湖生态渔村建设工地找到何猛志,说要向他汇报思想。在工地的板房里,屈岸的神情虔诚得像是要哭:“何常委,这段时间纪监委跟我谈了几次,我也深刻反省了自己。水榭华庭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不能全部推到死人身上。我今天向何常委表个态,组织上怎么处理我都接受,我只希望能够继续在何常委麾下好好工作,将功抵过。”

何猛志口气和善:“你的认识有了提高,是好事。事实上并没有查出你有贪污腐败。即便有渎职,滨湖的干部多了去了。我要丁主任早点给你一个结论,然后加入禁捕退捕工作吧,这边任务压力山大。”

屈岸眼睛湿润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何猛志面前,小声道:“何常委,恭喜您要做爸爸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何猛志好奇地看看,见是一张银行卡,当即把信封摔在屈岸胸前:“屈岸啦屈岸,这就是你反省的结果吗?你给我立刻从这里消失!”

……

可是因为缺大量的人,屈岸还是被融进了何猛志的团队,安排在生态渔村建设工地,给何猛志当助理。吴雁问:“猛哥,你说这个屈岸是高考的亲戚,看上去也不像善良之辈,怎么还能安排在身边?这不好吧?”

“这个我心里有数,雁仔,不是还有江浪吗?”

过了几天,在六门闸开全市反偷渔预备会,屈岸被指派负责会务。说到反复设伏、蹲守却一直抓不住大的偷渔贼可能有内鬼时,杨波说:“为什么不能到移动公司查一查单子呢?排查一下设伏人员的通话记录。注意,是内容记录,不是时长数据。”

何猛志说:“这个想到过,有难度,程序复杂,时间也比较久。”

“这个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加快进度。”屈岸说,“我一个兄弟北广毕业后,在滨湖移动公司当总工程师。”

“太好了!”何猛志说。

“好的,吃过午饭我们立刻进城。”

屈岸笑道:“现在都在说仪式感。求人家办事,又是那么大的事,还是先请人家吃个饭吧。”

移动的总工姓牛,人也牛。杨波点了一瓶四百多的酒鬼酒,牛总工笑道:“我只喝一种酒。我车上有,要不到我车上去拿?”

一搞清楚,他只喝十五年以上的茅台陈酿。杨波只好咬咬牙点上一对。喝完酒去“唱歌”,唱完歌又消夜,又喝了一瓶茅台酒。凌晨才请代驾把牛总工送走。杨波说:“费用这么大,不太好处理呀。”

屈岸说:“兄弟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我吧,小事。”

杨波眉头舒展了一点。

这天,何猛志正在跟杨波一起巡湖,忽然接到万仞打来的电话:“猛哥,有个事我不得不向你说了。就是……嫂……嫂子,她又要跟我们下湖,这可不行啊。我劝她又不听……”

“嗬……我来劝吧。”

放下手机,一股怒火在何猛志心里升腾起来:“这妹子也太野了点吧,这哪里像一个三四个月的孕妇?这是对生命和健康的不负责啊,我得管管她了。”

可是前几天才吵过的一架,立即浮现在眼前。那天他告诉吴雁:“我们可能还是要搬回六门闸住,禁捕退捕,生态渔村,重心主要在云梦,住在市里没那么方便。”

“你不是说过就隔了一个湖吗?你还说往返也就半个小时不到。何常委您这不是双标吗?”

他努力赔着笑脸:“你爸妈给的那笔钱,你去换一台好车吧雁仔。特斯拉,对,都想要特斯拉,咱们也买一个。”

“我不。那钱得给我儿子留着,你别想忽悠……”

他一下子没忍住:“吴雁你又不是不晓得形势有多么严峻,为什么就不能再回六门闸呢?简直愚不可及,卧槽。”

吴雁不高兴,但没有正面硬刚,沉默了片刻,只是冷冷地蹦了句:“爆粗口了哈,可见你的智商不够用。”

“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那你一个人去吧,反正我是不去的。”

“去我老家老屋住一住,会死啊?”

“不会死,我只是觉得苍蝇和蚊子太多!”

何猛志沉默了,再怼下去,都很累,对下一代也不好。这事便拖下来,所谓“搁置争端”。

此刻,忙里添乱,让他血朝上涌,却又有些发怵:“管得了她吗?怕未必!结婚五个月,已经吵过两次架了。一个驮肚婆,不能再吵了呀。对了,得用用心计,反正她是一个没肝没肺的人,单纯得就像环保达标的湖水。嘿嘿。”

冷战进行中。他让杨波给吴雁打了个电话:“嫂子啊,猛哥要下湖做调研,很重要,问你有时间参加没?”

“白天有时间,晚上没时间。”

“那可不行啊嫂子,要全陪。哈哈……”

“那,我就跟着跑一两天吧,我们不是商量好了的吗?我负责禁渔,他负责上岸。”

“用得着你负责什么呀我的小嫂子,你就暂时负责老何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吧,嘿嘿嘿嘿。”

“讨厌。”

这天夜里,吴雁就没有再下湖,杨波也赶紧把何猛志送回了家。

都有火,又累,两个人都失去了亲热的欲望。

早晨醒来,脑海里的不快,都变得遥远。温润的肌肤贴一贴,都释然了。急急地亲热一通后,他把脸贴在她侧卧的大肚子上说:“亲爱的,今天我们跑远一点,坐船到江洲,那一片有好多连家渔民。”

“那我不是可以做一部长江禁渔专题片了吗?在湖区跑了两年,路都跑烂了,就是没有跑过这条线。”吴雁满脸的笑容,“只是,这边还没抓到一个大一点的偷渔贼哩。”

“去去就回嘛,哈哈。到时候你让杨波他们多拍点手机视频给你,一样的。”

吴雁发现一大早何猛志哈哈直滚,便生了一些疑心,却已落入“圈套”。

按照万仞的建议,何猛志一行乘坐的501号武警指挥船,逆着长江,一口气跑到离滨湖最远的一个大渔村江洲。这里与湖北隔江相望,盛夏正午的太阳晒得泥巴都在冒烟。

万仞的外公家在这里,听万仞说老人家基本上弃渔靠岸了,只是没有完全上岸,在船上开“渔家乐”,做湖北人的生意。接到市里禁捕退捕的公告后,正处于极度的犹豫之中。

船靠码头,万仞说:“猛哥我们中午就在我外公的船上吃饭吧,尝尝我外婆的手艺。我外公排行老二,镇上人都喊他做二大嗲。”

一行人钻进二大嗲的船舱,立刻就感觉到了里面的逼仄。倒是还干净得好,用手摸摸磨成了紫红的舱板,一尘不染。

看见外婆在船头上收拾鱼虾,吴雁说:“荤菜吃腻了,今天我特别想吃那个燕鸭须(一种洞庭湖区特有的水生野菜),万仞你先问问二大嗲有没有?”

二大嗲快七十了,还壮实得像一头江豚,非要亲自陪何猛志喝酒,说:“我在渔业大队当了二十年支书,够长的了吧?省市县领导都是我陪的,何常委来了我当然也得陪。”

说话间二奶奶的菜也上齐了,色香味,简直可以跟滨湖城里有名的洞庭全鱼席媲美,吴雁想要的燕鸭须也有,一下子就把大伙吃得再度汗如雨下。

吴雁尤其吃得痛快,她让二奶奶把冰箱里存的燕鸭须全给炒上了,一大盆,她的筷子在盆里一把把搅。“好吃,真好吃。”

“哈哈,这个饿巢里放出来的大吃货……”何猛志笑道,“还不想跟我出来哩。”

“切,要不是碰上燕鸭须……”

二奶奶笑着说:“放肆吃,放肆吃,驮肚婆就怕不能吃!”

“二大嗲,二奶奶,那我就不讲客气了哈。”吴雁说着又搅了一把燕鸭须到口里,歪着嘴巴嚼得有滋有味。

怕影响吴雁进食,何猛志不再接话,夹了一大块雪白的回头鱼放到吴雁碗里。

这里的鱼跟湖区不同,都是长江里的名贵鱼:回头鱼、黄板刁、胭脂鱼……鲜嫩而细腻。席间何猛志笑着打趣老人:“二大嗲,这像是野生鱼呀?”

“怎么可能?政府禁渔,二大嗲我一辈子不搞阳奉阴违的事。这都是上岸渔民养的生态鱼,口味与野生鱼特别接近,现在的人工生态水平高得很啊。要不我打了一世的渔,也不敢转产做渔家乐。”

“您老人家真英明。”何猛志向他竖起大拇指。“愿不愿意进城,到滨湖去做生意啊,把江洲生态鱼和餐饮手艺都带到城里去?”

“那当然巴不得。我一个老表在滨湖卖龙虾,一年收入一百多万,羡煞我哒。只是呢,一家人进城,房子问题不太好解决,咱家就两条船的家当。”

“政府会千方百计支持的,只要您老人家和其他连家渔户愿意进城,热烈欢迎。再说,您晓得的,长江十年禁渔,快了。”

“当然晓得。进城,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要是真能成,我可以号召江洲几百户渔民都跟我进城。”

万仞说:“我外公现在是江洲渔业协会的会长。”

何猛志正色道:“二大嗲,我说认真的,您老人家尽快准备吧,我今天来,正是为了这事。年内,渔民要全部上岸,安排集中居住。我在滨湖等候您老人家的佳音。”

二大嗲紧紧握着何猛志的手说:“何常委你放心,冲着你,我多半会来找你报到。”

归途,何猛志说:“真没想到,一顿饭就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问题。江洲带了个好头,其他乡镇就好办了。万仞,你功劳不小哇。”

吴雁摸着饱胀得鼓鼓的肚子说:“还有我哩。”

“本来有你,可是有人说你一个驮肚婆,还一心要抓偷渔贼,不是真心要来江洲。心不甘情不愿的,怎么能记功?”

吴雁做了个举拳欲打的架势,大家都笑。

时光飞逝。秋风把茁壮的芦苇吹枯了,波涛里开始有半黄的柳叶。杨波乘着巡逻艇,来云梦区六门闸老何家汇报最近的案情。两个人在小饭桌前打对面坐着,吃着何妈妈与吴雁合作做的黄芽白煮胖头鲢,惬意得很。

从江洲调研回来,吴雁情绪不错,何猛志干脆就汤下面,不回滨湖了,住在六门闸的老屋里。把刚回城没几天的母亲又接过来,给他夫妻俩做饭。

每天拉着吴雁到生态渔村工地看看,只有开常委会的时候,才独自去一趟市里,去去就回,连关涛都留他不住。“书记啊,为了下一代,我得管住吴雁。等她卸下肚里的货,我再来陪书记喝酒。”

这天何猛志与杨波刚吃完饭,就接到万仞的电话:“猛哥,昨天晚上二洲子那边发生两起电打鱼案件。咱们恐怕要搞个大行动,打一打这些顶风作案的家伙?”

本来心情不错的何猛志,火冒冒地说:“那确实,那些人越来越嚣张。我们立刻下湖,转一转,看能不能抓到个把人。这么长时间了杨波你们咋就一个人都没抓到呢?我真的要急死去!”

杨波无言以对,租了一条私人跑运输的机帆船,化装下湖。吴雁闻讯后,非要跟他们一块去。

何猛志故意说:“那我就不去了,杨波,还是你们自己去。”

吴雁挺挺大肚子说:“你不去我也要去,这几天没把我给憋死。”

杨波说:“嫂子你真的不能去,别看湖里风平浪静,其实还是有危险的,现在形势复杂哩。”

吴雁说:“你们不怕我还怕?我也是洞庭湖里老麻雀了唦。”

何猛志真的有点来火了,他特别担心自己尚存于她肚子里的儿子,可是又阻止不了她。他感觉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纹,需要警惕。

他一声不吭迟疑了好一会,才向杨波使了个眼色说:“多加小心吧。有什么办法?”

吴雁笑道:“这就对了嘛猛哥,哈哈,我保证给你们何家生个胖大小子出来就是。”

杨波明白何猛志的想法,打电话调来两条配置了武器的公安快艇,他自己亲自上艇,远距离、全方位护航,保持热线联络。

秋汛下来了,湖水像夏天一样,重新变得浑沌。到处可以看到湍急的旋涡,让人心惊。今年,尽管何猛志一直板着不肯禁渔期满后再开湖,尽管江湖之中并无特别多的鱼可打,可是偷渔的现象仍在加重。

开足了马力巡湖一日,没有什么收获。查了几个钓鱼、下扳罾的老渔民,教育一番后放了。各地报告的毒鱼、电鱼、锚钩和“迷魂阵”事件,没有抓到现场。

太阳西沉时,他们的位置正好在芦絮湾,离六门闸只有二十分钟水路。何猛志说:“老妈打电话问我们回不回去吃饭,我说回。雁仔,我们回家吧,跑一天了。”

吴雁说:“来也来了,我们就在船上吃饭吧,晚上再在湖上转一转,我的直觉,偷渔贼不可能在白天行动。不信你看前面报告的几起案子,全是夜间作案。”

“你们不是也在夜间设过伏吗?”

“那又怎样?偷渔贼要是也跟鱼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早被我们抓获了。”

“有道理,雁仔,你说得有道理。还是那个老问题,我们在江豚湾设伏,他们就在新洲子、采莲湖开工,隔那么远!”三十九岁的何猛志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就是总能在旁人的引导下,发现问题的规律并据此作出判断。他又低头思考起来,也不提回家的事了。“对我们的设伏,对方掌握得特别精确,还是要把这作为重点……”

吴雁说:“也有一个保密问题,我们好多条船在行动哩,很打眼的。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武功秘籍。我们当记者的,有时候不也做暗访吗?”

“对!禁渔行动变得跟缉毒行动差不多了,就像谍战一样。有内鬼,有内鬼呀!”

“所以你这个当年的缉毒英雄,要重振雄风喽,不能天天守着老婆儿子唠叨,哈哈哈哈。”

“唉,又被你给怼到了。可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爱我的老婆儿子有错吗?咹?”

……

何猛志打通了杨波的手机:“内鬼的问题,要继续抓紧查。我们到东,他们就到西,精准得很哪。都成团伙了,我们还摸他们的风不到,岂不是笑话?”

杨波说:“这些日子我没干别的,全力在做这件事哩。猛哥你这一说我更清晰了,压力山大啊。我会尽快落实的。”

何猛志没有再提回家吃饭的事。

夜里,湖天一片寂寥,一钩秋月投下凄冷的清辉。机帆船把马力开到最小,在湖汊港湾壕沟苇荡里缓缓游弋。枯熟期的芦苇高达两三米,密不透风,给巡湖带来了极大的难度。

船老板按何猛志的要求,将船上的窗户全部关得不透光,然后把其他人叫到他的驾驶舱喝酒、值班,让何猛志夫妇俩待在主舱里。

吴雁侧着头依偎在木沙发的左边,把何猛志的右手拉到自己的衣服下面浑圆的肚子上,手心贴着柔韧的肌肤,静静地感受儿子伸胳膊蹬腿。两个人的脸上不时浮起会心的笑容。久久地,两个人没有话语,也没有冲动,让自己的身心沐浴在温馨的氛围里。直到儿子玩累了,渐渐睡去,他才将她揽紧,让温暖的手在她的身体各处游走。

“猛哥,能够跟你在一起,又能做我喜欢的工作,是我最大的幸福。”亢奋了的她,眼睛里闪烁着小星星,神情如梦似幻,声音呢喃。

他说:“我也是。只是为了工作,我们不得不牺牲许多个人的东西。我们肩上的担子太重太重了。”

……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是船老板将他们喊醒的。看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又一个一无所获的夜晚。

回到家里,吴雁一上床就睡着了,鼾声如雷。一觉醒来,只见何猛志还大睁着眼睛盯着床对面静音的电视机,便问他:“你怎么还不睡?”

何猛志说:“我们一下湖,湖上就风平浪静,偷渔贼一个都不出来了,这样周密精准到血位的安排,吴雁你说像哪个的做派?”

“高考?”

“对的,看来是时候我得再去会会他了。”

“虎死不倒威。”说着她又睡着了。

他忽然感觉又“早搏”了,起来吃了半片倍他拉克,还是有点控制不住。他想恐怕得休息一两天了,这一向搞得太猛了!

一个星期以后“早搏”才消失。上午,何猛志正在六门闸参加洞庭湖生态渔村的奠基仪式,忽然接到万仞外公二大嗲的电话:“何常委好,哈哈,向你报告,我们江洲渔协决定带领愿意进城的263户连家渔民投奔您。我先举家开着船过来打前站,现在已经到了云梦,一忽儿就要到滨湖了……”

何猛志一下子急得背心里淌汗,他捂住手机,朝站在身后的万仞说:“这怎么得了的,你外公一家都过来了?”

万仞笑道:“猛哥您别紧张。我外公就是中国的吉卜赛,岸上没房子,举家开着船到处漂泊是常态。无非就是把船从江洲湾到六门闸而已。”

何猛志这才释然,对着电话大声道:“好啊二大嗲,欢迎您老人家呀,我正好在云梦,我们就在云梦见面吧。”

在云梦大码头见到二大嗲时,只见老人蹬一双应该是出远门才会穿的皮鞋,从船上迈下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何猛志面前。

“何常委,您看,这是先人传给我的镇船之宝,一百多年了,煮饭自己吃,也给客人煨菜。锅不离我,我不离锅,决心大吧?哈哈哈。”

何猛志顺着他的指头看,船尾的甲板上,摆着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砂锅,看上去是真的有年头了。何猛志感觉眼泪一漫。

中餐,何猛志把二大嗲一家接到六门闸奠基礼的筵席上,陪着二大嗲坐了上席。席间,他把洞庭湖生态渔村的情况跟二大嗲细说了。二大嗲一听这里房子价格只有城里的一半,立马表态愿意在这里落户,不考虑进城了。

可是他的儿子水保说:“江洲是乡里,六门闸不也是乡里吗?”

二大嗲说:“那你们进城吧,我和你娘就买个房子住在这里。想回江洲了,走长江河一船开回去,不用渡洞庭湖。”

水保板着脸不出声了,儿媳妇也赞成丈夫的意见。

何猛志说:“咱们先不争,吃完饭我带你们看看,看过后再商量嘛。”

饭后,何猛志一车把他们拉到自己家里,说:“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家。我爹不在了,老娘就住在这里。我姑娘(老婆)住在这里怀崽哩。”

听者都很惊讶。水保媳妇说:“只晓得六门闸的黄芽白好,别的没听到说过。”

何妈妈笑道:“那你就莫小瞧了黄芽白啦。黄芽白种得好,比打鱼还赚钱哩,贩子们要起货来搞手脚不赢。”

在生态渔村看了一通,因为才奠基,一片湖滩,看不出什么名堂。然后何猛志拉着二大嗲的手,兴致勃勃地步入了湖堤上漫着鱼腥气的鱼市。

当地人在一段大堤的两边建起了商铺,形成了一个有名的鱼市,招牌一个比一个堂皇、响亮。很多人在这里杀鱼、腌鱼、晒鱼、装卸。

因为鱼多,那些用篾篮盘摊着的腌鱼,被渔民摆出了诗意的几何画面,看上去就像江南的“晒秋”一样色彩斑斓。在长长的大堤上排得老远,十分壮观。二大嗲赞叹不已,可是水保夫妇远没他这么感兴趣。

直到被带进气派的六门闸电商中心,夫妇俩才开始带感。一个漂亮女主播的机架上挂了五六部手机,正在飞快地介绍手中的产品,告诉粉丝们如何使用购物车下单购买……

直播结束,女主播奉命到休息角与何猛志一行见面。她笑容甜甜的,说她去年年底和男友从北京回到家乡做网购,在六门闸与退捕上岸的父母一起卖风干鱼。

水保急切地问:“收入还好吧?”

“还行。今年是头一年,预计纯收入能到二三十万。生态渔村还没下脚,我家就预交了两套首付。只是挺辛苦哈……”

告别女主播,二大嗲转头就朝水保夫妇道:“崽也,这下你们满意了吧?结了半天的筋,不就是想让你们的姑儿电子中专毕业后,有个对口的工作吗?”

“是的呐。”

二大嗲说:“何常委,那就这样定了吧,我们一家打头,带领江洲连家渔民在这里定居,这肯定比进市里更适合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何猛志握着二大嗲的手说:“你们一家为滨湖作了重大贡献呀,对我的工作也是最大的支持。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

二大嗲说:“难得大兄弟这么看得起老哥,今后你的话,在我这里就是天服帖。”

一直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跑的万仞说:“外公你不要乱了辈分,我喊何常委猛哥,你怎么也喊他兄弟,还老哥?”

外公降低了音量:“你晓得个屁呀!我要订两套房子,不是想请何常委给个好楼层,再给个优惠价吗?哈哈……”

晚饭后,情绪轻松了许多的何猛志拉着吴雁散步,同时也是步行巡湖。今天走的是通往新洲子的大堤,一段被高考打理得像滨湖大马路一样的硬化堤面。

吴雁被何猛志限制在六门闸后,依然是心猿意马,匆匆地想要下湖,天天的电话打得昏天黑地。要是有案子,那就会跟杨波、万仞他们煲起电话粥,不理何猛志。

而怀孕的情况就相当乐观了,才二十四岁的吴雁貌似发了一点福。在抖音上发视频,闺密私信说:“吴雁你得减点肥了,看来势你会长成一头pig。”

吴雁就喊何猛志:“何常委你看看人家怎么骂你老婆,你还是让我下湖吧,不为工作,为减肥。”

何猛志:“减肥呀,听我的就好。”这个晚上,他拉着她的手,在通往云梦区街的大堤上往返走了三公里。然后逐日加大运动量,四公里,五公里,最终保持在每日五公里。

深秋的大堤上寒气袭人,吴雁穿上了中厚的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围巾。他总是侧搂着她,动不动在她耳根上亲上一大口。因为是在野外,两个人都有异样的感觉,跟屋子里不同。这样吴雁野马似的心才暂时安定下来。

忽然接到关涛打来的电话:“怎么样,都还好吧?天冷了,可得注意别感冒了,尤其是吴雁。”

何猛志说:“您听听吴大记者的声音吧,哈哈,打得牛死。”

吴雁大声道:“关书记您好。禁捕退捕,还有十年禁渔,那么大的事,您怎么就不问一问呢?我都急死了,您不急吗?”

“你们俩好好的,我就不用问。有你们在急,我还急什么?”

挂断电话,何猛志说:“雁仔你二呀,这个时候给咱打电话,他怎么可能不急?”

这个夜晚夫妻俩都没怎么睡好。

十一

早晨,各大网络平台继江豚流血报道不久之后,又刊出一条滨湖新闻:一条在鸭栏咀收购野生鱼的机帆船,被当地的水警快艇追赶时,与一条高速行驶的大客轮靠得太近,被吸沉,死了三个人。中午的视频连线显示,连市委书记关涛都被舆情弄尬了……

这天吃午饭时,见何猛志板着脸,吴雁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都忙乎几个月了,一个大一点的偷渔贼都没抓到,还惹了一身骚,这不,关书记打电话来批评我们了。杨波万仞他们太不专业了吧。”

吴雁说:“这怎么能怪他们呢?有他们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你该捂到后脑壳喜啊。猛哥你警察出身,专业方面,他们主要靠你带哩。”

“我又不能老是守在湖里抓偷渔贼!再说你和我,还有我儿子,都下了不少时间的湖啊。”

“脑洞,猛哥,别忘了脑洞这个词。”

“没办法!”

“那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在案子的问题上,就不信你比我还狠!”

“说的话怎么和南极在赤道一样可笑?”

何妈妈赶忙打圆场:“别打嘴巴官司啦,菜都凉了。”

等到两个人都吃了饭,吴雁才慢吞吞地道:“猛哥,不就是查找相关的人和船的踪迹、包括内鬼吗?没必要吊在移动一棵树上啊。别的部门,门槛低,为什么不能试试,例如渔政、渔管……”

何猛志瞪着的眼珠开始转动。

“现在政府有钱,这些部门的设备都是一流的了。”

何猛志打断她:“你说渔管?”

“是的,我拍过这些单位的监控机房。还有海事、海关。要不要我从电脑上找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晓得怎么搞了。”何猛志唰地站起来,在吴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出了门。

他与杨波来到滨湖市渔管办。现在这是他分管的单位,只是还没有来过,太忙了。屈岸抽走了,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妹子值班,她说她叫高艳。何猛志想:“她会不会也是高考的人?”

高艳要给屈岸打电话,何猛志说:“不用了!”

立刻进入了船舶监控室。从这里的北斗定位屏幕群上,只要你愿意,可以看到全滨湖的每一条船及其编号。何猛志在杨波耳边小声说:“我他妈这个警察白当了……”

观察了一下,何猛志见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便问:“常有人到这里来吗?”

高艳说:“就我和屈主任来得多点,省里每周要求上报安全情况。”

“屈主任抽走了,还常来?”

“来,监控是他分管的。他有钥匙,可以自由进出。”

“Oh my god!”何猛志大脑里顿时云遮雾罩,“都是高考的人,这里完全有可能成为某种信息中心啊。”

再查查电脑上的过往记录,几个反偷渔小分队的船,包括武警501和水警快艇,竟然都有专门的条目,但内容被删除了。何猛志立即意识到了怎么回事,不禁在心里万分感谢妻子的聪明劲。他出门就给丁主任打电话,要求立即对屈岸个人展开调查。

然后与杨波风驰电掣赶到洞庭监狱医院,要监狱长亲自陪同他去见高考。在高考的病房门口,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一幕——值班干警坚决不让何猛志一行进病房。

那人说:“监狱长,不好意思,主治医师有交代,任何人都不准进去,除非他亲自来。”

监狱长说:“你知道我是监狱长?”

“知道,可是那也不行……”

何猛志当即顿悟,声音冷得像铁:“兄弟,你让我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惜啊,你年纪轻轻,就被高考的金钱打倒了。你刚才的这些坚持都不再有用。我都后悔我来迟了。监狱长,请您把这个人带出去。”

那人竟然鼓起眼睛,摆了个拦截的架势。杨波上去就将他反扭住,推着他向外走。何猛志告诉监狱长:“不用见高考了,把他们都带走。检察院的手续、人和车子马上就到。”

三天以后,何猛志带着吴雁来到六门闸的大湖滩,看所有上交的渔船集中在这里销毁。这些日子,何猛志多管齐下,宣传、动员、走访、审核、放款……仅云梦区就有四百多户连家渔民上了岸,其他县市区也都不错。

看看时间和观众都差不多了,云梦区委书记罗捷一声令下,四台挖掘机一齐怒吼,砸向摆在湖滩上的渔船,发出嘣嘣的巨响。半个小时,几百条渔船全部被砸碎,同时被铲到渣土车上运走。

何猛志看见叔爷爷何涛坐在大堤的水泥护坡上,哭得挺伤心,手里捏一把从挖掘机下抢来的船桨。何猛志说:“叔爷,您老交船上岸的时候,不是还跟我讲是心甘情愿的吗?”

老人说:“我是坚决不肯上岸的,没办法。看到这些住了一辈子的船转眼没得了,猛子你说我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以后不禁渔了,再下湖打鱼,对不对?”

“不对,我想死咧!”

“您老人家千万莫这样讲。现在的生活多么幸福,谁不愿意自己长命百岁呢?”

“我是真想死。你晓得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我带大的曾孙姑儿,马上要嫁到湖北去。她一走,又不准打鱼,我就没有生活来源了。交了船,栖身之所都没得。名义上有人赡养,又不符合住敬老院,猛子你说怎么办?”

何猛志沉默一阵后表态说:“叔爷,您是全区唯一的百岁老人。我做主,江浪他们开发的生态渔村,区里拿钱,免费送给你一个小户型。要不您住敬老院也行,费用全免,我跟他们说说。这样好不好?”

“这还说么子呢?”老人泪如泉涌。

有人在本地微信群里发帖子质疑此事,吴雁发现后,代何猛志回复说:“尊老是国人的优良传统,错不到哪里去。这位朋友你能证明自己是百岁人瑞,也可以享受何涛老人的同等待遇。”

对方噤声了。至此,滨湖最后一个连家渔民上了岸。

十二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来了一场雨夹雪,一夜之间气温陡降了十多度。杨波和万仞各自带着自己的小分队,行驶在波翻浪涌的湖面上,个个一脸的焦虑,因为偷渔贼还没被剿灭,线索再一次断了,因为屈岸失联了。那天丁主任约谈他,怎么都找不到。各种手段查屈岸的手机,竟然显示他在缅北,不接电话,让何猛志干瞪眼。

傍晚照例在大堤上散步,何猛志告诉吴雁:“真想揍他,砣子(拳头)都捏酸了。”

“攻心为上。揍他,你就输了。”

何猛志说:“不过,孙猴子再狠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切!有那么狠就莫急得像蚂蚁一样啦。”

“我才不急。”说着他走到堤坡边,哼着歌,朝着一湖白浪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吴雁知道他有一高兴就爱朝湖里撒尿的习惯,说:“你不能这样拉了,你就不怕污染大湖吗?亏你还是大河长。哼。”

……

此刻,离预产期不到三个月的吴雁坐在万仞的机帆船上,她把机帆船的主舱,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工作间。霸蛮上船之前,她告诉何猛志:“你老说我像只鸭婆子,坐在船上,就不给你何常委卖丑了。”

除了晚上回六门闸下船睡觉,白天都在船上。她还说医生讲了,多在波浪里起伏,对胎儿和生产都好。

这是谬论!

万仞说:“打掉偷渔贼的耳目以后,他们成了瞎子,估计暂时不会出来了,我们不如下船休息几天。”

“你说得不对。”吴雁自信地说,“万队你想想,我们都相信,高考早已不想赚钱的事了,只是想臭猛哥的牌子,让我们啥都干不成。而现在离长江十年禁渔正式实施,只有一个月了,这帮疯狂的家伙,会铤而走险的,要特别警觉哦。”

“嗯嗯,嫂子您分析得有道理,我马上把您的意见发给何常委和杨波他们。”

收到万仞发来的提醒后,何猛志对杨波说:“可以考虑把所有能调动的船只都调动起来,还有直升机、无人机,对芦苇荡进行拉网式大搜索。”

杨波说:“偷渔贼团伙也可能离开了湖区,暂时蛰伏在外省避风头。”

何猛志说:“外省不也在打击偷渔吗?他们能往哪里跑,除非像屈岸那样玩失踪。”

于是大大小小近百条船,把云梦为核心的洞庭湖面,耖田一样耖了个遍,沟沟岔岔里都查到了。唯一进不去的,是遍布于水网间的芦苇荡。这些历史上湖匪的藏身之所,这几年造纸不爱用芦苇了,芦苇比北方的青纱帐还绵密,动辄几万几十万亩。

夜里,吴雁对何猛志说:“我感觉,那伙人一定藏在芦苇荡里。这么天然的青纱帐,在我们的大搜捕下,他们不到里面藏身,傻呀?换我我首选芦苇荡。”

“放心,有安排。我在可可西里的冻土区抓过盗猎者。”

屈岸确实躲进了新洲子的龙港芦苇场。他把“护渔志愿者”的船只全部藏到芦荡里,人员上岸,在新州集团一幢偏僻的别墅里喝酒打牌玩女人。他干这些的感觉,确实比当官强太多。

立冬这天,屈岸在跟大家喝饺子酒时,传达了“高考的口信”:“今年没多少天了,这个时候一定要弄出一些响动来。干完最后一票今年就收手,统统到外地的分公司去上班。”这个口信其实是屈岸的原创。他想反正自己没希望了,便杜撰了高考口信并给团伙成员准备了一笔钱,要来个破罐子破摔!

翌日,隐藏在芦荡里的船只重现江湖。江豚湾、六门闸、采莲湖、藕池口,全线出击,架势是要与水警和护渔队硬刚了!寒冬的洞庭湖,除了少量的采沙船,比秋天更冷清。屈岸的“旗舰”苇叶号在江豚湾乘风破浪。憋久了的屈岸,举起一支英式双管猎枪,拍着嘴打起了哦嗬:“哦……嗬嗬嗬嗬,哦……嗬嗬嗬嗬……”

这几天,他把一条高速小拖轮改装成了苇叶号,主要用来电鱼。它不是其他偷渔人那样用电瓶电鱼,它用的发电机,电流可以深入到三十多米深的湖底,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遇到涨水鱼多的季节,在湖水里放一次电,一网几百斤,捡鱼似的,是江湖里鱼类灭绝的主要杀手。屈岸的红脸膛呈现出紫酱色,今夜他要大干一场!

有清醒的人告诫他:“老大,我觉得我们这是顶风作案,鸡蛋碰石头。”

屈岸装作没听见。出发之前,在苇叶号的大舱里开会,屈岸给十多名“护渔志愿者”每人发了一张银行卡,告诉他们卡里有八万元年终奖。然后牛气冲天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就一门子心思赚钱。高老板坐牢怎么着,不照样是硬邦邦的金主,又不差哪个的钱,屁话那么多干啥?”

江豚湾,彤云密布,夜寒如冰。苇叶号大舱里,疯张了一阵的屈岸,与两个女子喝开了。几个渔民在后甲板上作业,一会儿船舱里就堆满了电晕的鱼。风大,天黑得像锅底,也没有看到警察和护渔队的影子。屈岸喷着酒气,在女子们身上乱摸乱拱。

忽然大副进来报告说:“老板,好像有船朝我们这边来了。”

屈岸提起猎枪奔向舱外。借着湖水的微弱反光,果然看见远处有船在波涛里起伏,好像还不止一条:“情况不太妙,快把鱼和电棒都作好处理,然后上冲锋舟,随时准备跑人。”

确定驶来的是几条执法船以后,大副在电脑上点了点,装鱼的船舱舱底自动打开,捞上来的鱼全部沉入湖水……“全速向壕沟转移,进入芦苇荡。”

十三

苇叶号加速向壕沟开去,却被率先到达的万仞紧紧盯上了。两条船的动力和速度差不多。眼看进入了江豚湾的腹地二洲子芦苇场。万仞牙关紧咬:“这回看你们朝哪里逃!”

等到他回头看到吴雁的时候,他心里又凉了半截。她那羽绒服下挺得高高的大肚子,让他不禁担忧万分。继续追下去,无疑会要跟偷渔贼们发生冲突。怎么办?掉头吧,不追了吧?他刚刚向吴雁投过征询的眼神,吴雁就厉声道:“都追踪几个月了,决不放弃!”说着就给何猛志他们发微信位置,请求增援。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把驾驶舱的玻璃打碎了,是屈岸开的枪。扩音器传来喊话声:“跟着我们的船走,否则我就把你们打沉。”

面对着对方的枪,万仞不敢再加速。突然,后面跟来的偷渔快艇一掠而过,船被猛撞了一下,船身晃荡得厉害。船舱里的吴雁早就张了势,尽管即将临盆的肚子出奇地大,以年轻人的自我平衡能力,她自信没有问题。无奈这一下突然的撞击实在太重,她侧身倒地,肚子重重地磕在椅角上。她感觉肚里的儿子差点被挤压出来,小腹的刺痛让她发出一声尖叫。

万仞稳住船回头看吴雁,只见吴雁的裤子上有血渗出,吓得他心脏跳到口里来了。他赶快用对讲机喊话:“紧急报告,紧急报告,吴记者受伤了,火速营救。”喊罢,他发现自己的船被屈岸的船用缆绳拖进了芦苇荡。屈岸跳到船上,手电筒乱晃。

“哈哈,吴记者,万队长,你们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就我屈岸倒了血霉哩。我告诉你……”他忽然看见了吴雁身下有一摊血,就没接着说了。

接到警报,501上的何猛志晃荡了一下。他声音颤抖,朝随行的夏参谋长说:“全速追击!”

杨波的水警快艇离苇叶号最近,第一个到达。他不断向屈岸喊话:“出来投降吧,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屈岸表现出罕见的牛气:“无非同归于尽,女记者在我的手上,我还怕哒你们?”说着还朝着杨波的船开了一枪。

杨波说:“屈岸,你才三十出头,屋里上有老、下有小,何必给高考殉葬呢?出来吧,乖乖出来,会有优待。”

沉默了好几分钟,屈岸把苇叶号开出了芦苇荡,顺着壕沟朝杨波这边驶来。“好吧好吧,我投降,我出来。”

杨波跳到苇叶号的甲板上,问屈岸:“我的人呢?”

“不都在他们自己的船上吗?女记者受了伤,我没把他们怎样。杨局你放我走吧。”

“放你走是不可能的,老实点可以让你保命。”

“你骗我!”屈岸吼道,突然砰地关上舱门,反锁。嘟嘟,苇叶号鸣了两声笛,重新加速。

杨波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驾驶舱,藏在苇叶号右舷的一条冲锋舟,嗷的一声,箭一样射了出去。灯影里,只见船上挤了五六个人。

与此同时,苇叶号引擎轰鸣,向高速驶来的501迎面驶去,貌似要逼退对方,掩护冲锋舟逃跑。杨波拼命拉舱门、拍板壁,还从正面扑到窗玻璃上,用身体遮挡开船人的视线,对方根本不予理睬。

看着高速驶来的苇叶号,站在501号驾驶窗前的何猛志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不担心自己怎样,他担心救不了吴雁。今夜的行动,他一直瞒着吴雁的,可以说对临近产期的她作了特别严密的封锁。可还是被她“鸡贼”到了行动的信息,死活要来,还要求待在杨波或万仞的船上,让他一直忐忑不已。

站在何猛志身边的夏参谋长说:“何常委,您站稳噢。我有数的!”

何猛志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开枪!给我打掉它,快开枪!”

“好嘞!”这时苇叶号离501号只有几十米了,不采取措施的话,最多一分钟后就会相撞。夏参谋长掏出锃亮的九二手枪,瞄都不瞄,就朝苇叶号的挡风玻璃开了一枪。

不愧是职业军人。何猛志清晰地看见,枪响后,驾船人晃了晃,倒下了。失控的苇叶号一个急转弯,冲向湖中的小沙洲,然后搁浅在那里。随行的武警快艇开了过去。被击中的是大副,武警战士将其救上501号,接受随船的医生急救。

何猛志跳到万仞的船上,把吴雁揽在怀里,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咬牙切齿道:“说了不来不来非要来,叫我怎么说你……”

“没事嘞,体重太大重心不稳,嘿嘿。看来驮肚婆还真霸不得蛮。”

何猛志的眼泪下来了。

501号灯火全开,引擎轰鸣,离开壕沟,全速驶向滨湖。

这时候的何猛志,眼睛里有火苗在跳动,声音像湖上凛洌的北风。他一手搂着吴雁,一只手举着对讲机,怒吼道:“全体出击,给我一!网!打!尽!”

不到十分钟,无人机传来视频。偌大的洞庭湖上,天上地下都成了灯火的世界,煞是壮观。屈岸团伙的十多条大小船只,被分别包围在江豚湾等处……

忽然大副报告说:“前方发现翻船和多名落水者。”何猛志来到窗前,明亮的灯光下,只见湖面上倒扣着一条冲锋舟,几个人在水面上扑腾。正是从苇叶号上逃逸的那几个人。探照灯下,可以看见屈岸那张熟悉的脸。那一刻,何猛志真想让这帮家伙淹死在湖里,可是说出来的却是:“马上停船救人,耽误几分钟。”

夏参谋长说:“不行,我们得先救吴记者,还有您何常委的儿子。让其他人去救落水者吧,反正离得不远。”

“不行!停船,救人,这是命令。”

夏参谋长给部下做了个救人的手势,然后朝何猛志斜起眼睛道:“你还说吴记者任性,我看你也差不多。”

用绳子拉了两个人上来后,杨波的快艇也赶到了,立即参与救人。何猛志这才让501号离开现场。灯光里,屈岸的红脸膛变得惨白。万仞狠狠地说:“卧槽,跟我们打,小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一小时后,在滨湖市中心医院的妇产科手术室,传来何妈妈撕心裂肺的恸哭:“我的个孙子啊……”伴之以何猛志男子汉的长嗥。何家的第三代没有保住。

不过事后吴雁轻描淡写地告诉何家母子:“我才二十四岁,再怀一个就是了,我还想要二胎哩……”

尾 声

2019年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的下午,一支二百号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聚集到江豚湾的湖水边。

“明天,长江十年禁渔将要拉开帷幕。”市委书记关涛边走边想,“何猛志真的准备好了吗?”他在心里回顾了一下:从何猛志初夏接受任务算起,时间过去了半年。半年里,他们遇到的艰难险阻,丝毫不比纸厂关停和整顿采沙那两个战役轻,可是这帮年轻人再一次打赢了……嗯哼,滨湖人将从容自若地迎接长江十年禁渔!

高考的判决下来了,死缓。几桩杀人和伤害案与他相关,被送往遥远的湘西某重刑监狱。

纪监委将水榭华庭的老板隔离审查后,发现屈岸长期参与各种赌博。赌掉的钱多达千万,大部分是老板提供的,连高考都不知道。吴雁在电视评论里说:“一只苍蝇变异成了大老虎。”

对偷渔团伙是这样处理的:万仞根据那一伙人的交代,估算出他们对鱼类造成的损害,折合成鱼苗放流江湖。今天就是以这个活动迎接十年禁渔。

装在帆布水箱里的鱼苗放流湖水时,忽有巨大的江豚,在远处的水面上腾空跃起。覆盖在灰黑色皮肤上的湖水,在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它瞬间仿佛凝固在蓝天白云之下,引发一片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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