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立新
刚回到镇上时,他还能拖着臃肿的身体四处走走,看看这座破败与崭新并存的村庄,与旧日熟悉的人说几句话。这几日,他只能躺在“嘎吱”作响的竹椅上,身上盖着暗红色腈纶毛毯,望着身边的人或物件。体内无法忽视的疼痛让他难以站立,更不用说行走。他第一次感觉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有时,他盯着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苍蝇从油腻的锅盖飞到漆面斑驳的餐桌,再从桌面落到他浮肿的手臂上。他扬起手臂,苍蝇飞起来,一头撞进墙角蛛网中。有时,他看着脏兮兮的黄狗躺在门口晒太阳。阳光往西挪动一寸,黄狗也跟着挪动一寸。黄狗没有起身,在地上翻转打着滚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毛发带起的尘土在夕阳中纷纷扬扬。
他无来由地羡慕起苍蝇和黄狗,至少它们还能自由自在地活动。而他像一名囚徒,关押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屋,绑死在这把“吱嘎”作响的竹椅上,不知刑期到哪天。他有时觉得愤怒,有时感到悲伤。他从来没有如此生活过。一个人不能吃、不能动,跟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早知如此,还不如做个了断。
但他想活下去,不仅是求生的本能,有些话还没说,有些事还没办。
半个月前,父亲到那座城市接他。那是九月初的一个傍晚,南方的天气潮湿燠热。父亲把他背上车时,后脑勺和脖颈冒着大颗大颗的汗。他发现父亲的头发花白,皮肤也变得松弛,脖颈处堆积着层层叠叠的皱纹。这些年来,他很少回家,也很少近距离观察父亲。父亲的衰老让他感到沮丧,这意味着他也不年轻了。父亲喘着粗气说:“亮儿唉,这个病就是吃出来喝出来的,回去粗茶淡饭,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他在这座城市里有不少朋友,但此刻唯一能依靠的还是年迈的父亲。
所以父亲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是相信的。身体越虚弱,越是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说法。回到县城后,他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医生说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动手术。父亲问医生什么时候才可以动,医生说他说了不算,要看患者自己,什么时候具备条件就什么时候做。他瞥见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父亲也没多问,把他带回镇上。
镇上好多老房子拆掉了,原地建起两三层的楼房。也有长久无人居住的老屋,门锁锈蚀,半侧墙壁都坍塌了,房主也许不会再回来。如果不是生病,他大概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他们家的房子在三十年前还算气派,一间四四方方的平房、带天井、类似四合院,如今也破败不堪了。往日吵吵闹闹的房屋只剩几个身体佝偻的老人进进出出。墙上挂着祖父的遗照和老式玻璃相框,蛛网爬满了墙壁角落,白色墙壁也变得暗淡。空旷的堂屋让他感到阵阵寒凉。虽然盖着厚实的腈纶毛毯,他还是觉得身上发冷。尤其是晚上无法入睡时,这种寒凉更是侵入骨骼。
疼痛换着花样折磨他。有时像是后脑勺被人狠狠砸了一拳,身体一颤,几近晕厥;有时像被钢针一次一次扎进肌肉,好像有千万只蚂蚁或马蜂啃噬,使劲抓挠却无济于事;有时像吞服毒药或短时间喝进高度白酒,五脏六腑被拉扯、翻涌,只好不停地干呕,却只能吐出一摊黄水;有时是从身体深处生发出来的痛,悠远持久,由内及外,像是一场缓慢而剧烈的地震,想要解脱却无处可逃。
病痛发作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干着急。她能做的也只是给他拍拍胸口、捶捶背,或者喂他喝几口温水。母亲絮絮叨叨说:“亮亮哎,你要好好的,你有父母,我们还等着你养老送终,你弟走得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爸还怎么活啊。”说罢,她开始抹眼泪。他挣扎着说:“我——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有些事——事情没办,咳——”母亲问他什么事,他却大声咳起来,半晌说不出话。
母亲去镇上抓来中药,倒在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熬煮,中药味在屋里弥漫开来。那碗药汤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加生抽的黑咖啡,他喝了几口忍不住吐出来。母亲劝他好好喝药,说这是本地有名的老中医开的药方,家传秘方,药到病除。过了几日,一名身着道袍的白须老头来到家里。手持一根鸡毛掸子似的东西,在屋里跳着奇怪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把纸灰化在水里,一口水喷在他脸上。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很可能会扇这假道士一巴掌。他在南方那座城市时,没少跟别人动手。年轻的时候他身手不错,三五人也近不了身。这几年身体发福,但这种虚张声势的老把戏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母亲却对这假道士客客气气,给他一个红包,恭恭敬敬送出门。
两天后,姐姐姐夫回来看他。这些年,他在外面打拼,家里都是姐姐悉心照料。他对姐姐心有愧疚,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不知从哪里入手。姐姐对母亲那一套不以为然,说什么时候了还讲调理,像弟弟这种比较重的病人,就应该到医院接受治疗。吵着吵着,声音又低下来,他听见母亲低声啜泣。他到底生了什么病,中风?脑梗?要不就是不治之症,癌?他胡思乱想着,却得不出结论。姐姐在小房间跟母亲说完话,又到屋里来安慰他。姐姐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该去医院时就去医院,钱什么的都可以想办法。
胸部一阵剧痛袭来,他龇着牙对姐姐勉强点头。年轻时他曾在部队服役,十来公里体能训练他从没落在后面,如今走个一两百米心里就发慌。临走时,姐姐把一个红包塞到他手里,说这是她和姐夫的一点心意,让他好好休息。他想要推辞,姐姐已经走出大门。汽车发动起来,声音渐渐弱下去。房屋再次安静下来,他听到了父亲的鼾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弟弟走后吧,父亲开始变得嗜睡。父亲像刚出生的婴儿,可以整日整夜躺在床上。母亲抱怨他不管事也不做事,父亲却说不睡觉还能干吗。父亲早饭后躺椅子上小憩,中饭后午睡,晚上喝点酒,不到九点又上床。他之前也说过父亲,父亲却不以为然。如今他躺在家里,倒能理解父亲。弟弟出了意外,他又身患重疾,父亲还有什么希望?
那个叫晓萍的女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他回来的消息,也特意赶过来看他。从心里讲,他并不愿意见这个女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多年不见,她依然身材纤瘦,脸上有一种本地女人少有的白皙,只是眼角和额头增添了细密皱纹。晓萍看到他的第一眼,眼眶就湿润了,泪水扑簌簌流下来。他看她流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流眼泪。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滴滴答答掉眼泪,说出去不是光彩的事。晓萍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早就跟你说不要整天喝酒,你不听我的,身体是自己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晓萍又说:“你也不要灰心,只要自己有这个心力有这个意愿,好好配合治疗,迟早有一天还会跟以前一样。那时候你身体多好,有一回还背起我跑呢。”他似乎想起年轻时的往事,脸上浮现出片刻欢愉。晓萍说了一会儿话急着走,说家里还有事。临走的时候,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有些发紧,只好向她眨眨眼睛。
晓萍给他的是一个金手镯,手镯磨得光亮、圆润,还带着她的体温。他真是个混蛋,当年他怎么对待她,她到这时候还来看他、为他流泪。如果当初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也许会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吧。他的眼泪滑到脸颊上。他努力伸出手去擦,手却不听使唤。身体在一点点变得糟糕,前段时间说不出话来,现在连手也动不了。父亲的鼾声在黑暗中不时响起,提醒他依然活在这世上。他想,早点死掉未必是坏事,对于家人、对于自己都是一种解脱。出来混迟早都要还,他想起早年在港片里听到的这句台词。想到自己近二十年的生活,如今疾病缠身就是对那些年放荡生活的清算吧。他把手镯放进贴身的口袋,贴着虚弱的肉身。
他想活下去,不仅是求生的本能,有些事还没有办,有些话还没有说。
这一辈子他亏欠太多。对父母没有尽到责任,也算不上称职的男人。如果他真的不在了,只能托付姐姐为父母养老送终。他的保险账户还有一笔钱,可以想办法取出来,多少也是他的心意。三十来岁手上有钱的时候,他大手大脚花钱,真正用钱的时候却拿不出来。这次生病,还是父母、姐姐和一些亲戚凑的钱。前几天,疼痛再次发作,父亲把他送到医院。医生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是给他打止疼针。他隐约听见父亲跟医生谈及手术费用的问题,说性价比不高,花钱也不一定有作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不怎么说话。他想安慰父亲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父亲一下把烟头掐灭,对他说:“亮儿,我对不住你,要是爸爸有本事,就算没得任何希望,也要去试一试,我们家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爸爸尽力了。”他当然不会怪他们,他有什么资格怪他们?他只希望有个落叶归根之地,在南方那座城市,他毕竟是外人。
还有那个年长几岁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阿芸,不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他一生的命运跟这个女人息息相关。如果不是碰到她,他不会拥有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也不会遭受无端的厄运。阿芸的先生前几年意外去世后,他们的来往就多起来。阿芸跟他提起过,无论是家庭还是生意,她都需要一个男人。他却有些迟疑。他生病后,阿芸也来看过他,带给他一笔钱。他本想拒绝,却没有足够的底气。那个既是又不是他儿子的少年他见过,已经长到一米七几的个头,相貌轮廓跟他年轻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恪守承诺,私下里从来没有跟孩子接触过。所以少年至今不认识他。事到如今,他也有些话要对他说。
他想找一支笔,把自己要说的话、要交代的事情写下来,抓紧写下来。他记得抽屉边上就有一支,他在黑暗中一点点挪动身体,直到自己的手能够得着。他摸到那支笔,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纸。他想起白天时看到的挂在墙上的年历。他想把那张纸撕下来,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自己想说的话。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爬到床的边缘,用双手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他颤颤巍巍坐起来,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欣喜——是的,他似乎又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把脚伸进塑料拖鞋,努力试着站起来。有那么一刻,他成功了。但他只往前迈出一步,身体便踉跄着往前一扑,臃肿的身体轰然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就这样面朝下趴在地上,口和鼻触到地面上的尘土。尘土进入他的肺、进入他的血液,他渐渐与这间房屋、与大地融为一体。而那支黑色钢笔还在他的右手里紧紧握着。
天边划过一颗流星,像是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发出短暂光亮后迅速熄灭。他看到了那束光,仿佛黎明前那道橘红色的霞光。他的身体变得轻盈,他从地上爬起来,站立,甚至跑了几步。那些折磨他的病痛消失了,身体涌动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他仿佛拥有一个崭新的年轻的身体,他跑啊跳啊挥舞胳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活动。等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场景。
天刚蒙蒙亮,房屋和人笼罩在橘色柔光中。人是新的,房屋也是新的。一个少年穿着带褶皱的绿色军装,身上戴着红花,面容青涩稚嫩。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瘦削,板寸头发,看起来十分精神。父亲似乎比少年还激动,他忙着给乡亲们散烟,跟他们说话,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笑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少年边上,用羡慕的眼光打量着他。母亲不时抬起手臂抹眼泪。一位皱巴巴的老人从布袋里掏出几颗黑色药丸,放到少年的手中,嘴巴嚅动交代着什么。
少年迟迟没有出发,似乎在等什么。他望着暗淡的路口,神情有些沮丧,也许她不会来了吧。他准备起身时,一个模糊的身影忽然出现。他睁大眼睛分辨。身影越来越近。是的,小跑过来的人正是那个女孩。她穿着红色外套,扎着一条马尾辫。跑动的时候,辫子一跳一跳,像一只轻快的小鹿。他本想一把抱住这个气息尚未平息的女孩,就像他们在黑暗中多次拥抱。但看到周围这么多人,他只能抓住她的手。女孩看着他,眼里泛着柔和的光。女孩把一支黑色钢笔交到他手里。女孩说,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他点点头说,最多三年,我就回来找你。
母亲把背包放到少年肩上,把腰间的带子勒紧。远处的汽车闪了两下大灯,提醒他该出发了。父亲点燃了蜿蜒铺在地上的鞭炮。一个个炮仗在熹微晨光中炸响,红色的纸和黑色的火药残渣散落在地上。他想起还有一句话没对女孩说,他等了女孩这么久,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折返过来对女孩说,女孩却没听清。他重复了一遍,女孩仍是一脸疑惑。鞭炮声一声接一声,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汽车远光灯又闪了两下,喇叭也响起来。那边已经等不及,他只好往村口走去。
出文星镇的路比往日漫长。道路两旁散落着房屋、店铺、牲口棚、田地和坟墓,炊烟里混杂着牲畜粪便的臭味和青草的清香。那些死去的人的魂魄飘荡在村庄上空,萦绕在房屋之间,生和死触手可及。他看到远处逶迤的山峰,清晨白色的雾霭。朝霞冲破云层,射出一道道柔和的红光。他走过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淙淙,石子圆润如鸽蛋。这条路他走了许多次,他沿着这条路去上学、去集市、去县城,他无数次想着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南方的城市闯荡。如今真要离开,步伐却有些彷徨。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些人和房屋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模糊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再回来。父亲对他说,早点离开这里,没本事的人才守着这块土地哩,土地里刨不出黄金。父亲从事过许多行当,木工、劁猪、养鹅、贩药材、种烟叶,到南方开摩的、做厨师,甚至搞过一阵子传销,但没有一样做成的。但凡有点办法,父亲也不会在这里待着。镇上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要么读书出去,要么辍学打工。父亲为他找了这条路,还花了不少心思和代价,就想让他离开这里。他对文星镇倒没那么抵触,毕竟这里有他牵挂的人。
他把背包扔到车厢里,然后抓着后面的挡板飞身跳进去。车厢里黑乎乎的,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里面还坐着几个人。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茫然无知的兴奋。汽车发出一阵轰隆声,喷出一股黑色的尾气,挣扎着驶过颠簸的泥路。轮胎碾过路面,扬起的尘土在空中飞扬。太阳升起来,村庄变成白茫茫一片。
小镇消失在身后。也许从那个橘红色的清晨开始,他就回不去了。他的身体仿佛失去重力,渐渐漂浮起来。暮色苍茫,他看到那座四四方方的老屋,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看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臃肿男人,看到那条张皇的黄狗,看到灯光昏暗的村庄。他大声地喊父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到那家面包厂,听到厂房里“吱嘎”作响的机器声,一个动作轻快的男人忙着往车厢里装货。
面包厂终年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待久了就不在意,只有出去跑一趟,再回到这间杂乱的小作坊,才能重新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让他感到安心,他很适应这里的生活。他最初的工作是送货,把厂里生产的新鲜面包送到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面包店、面包坊。他在部队学会了开车这项技能。在城市开车时,他把这辆白色厢式货车开出赛车的感觉,几乎把路上所有车辆都超过,他熟知哪里有监控、哪里有交警,甚至知道哪个路口经常有人闯红灯。老板娘阿芸担心他出事,一直提醒他慢一些。
这天下午,他装好一车刚出炉的面包,准备爬进汗味弥漫的驾驶室。阿芸把他叫住:“你到我那儿坐一会儿,有个事跟你说。”他说:“急着送货,回来再说行不行?”阿芸说:“你先过来吧,送货也不急这么一会儿。”他只好从爬了一半的台阶下来,走进阿芸的办公室。老板常年不在身边,面包厂都是阿芸在打理。
阿芸把门带上轻声说:“亮仔,你在我这里干了两年,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大大咧咧说:“倒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多挣点钱,出来打工嘛。”
阿芸抿嘴一笑说:“你也蛮直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有什么说什么。”
他也跟着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阿芸缓缓说道:“我跟你大哥的事,你可能也听说过。我们什么都不缺,钱也花不光,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本地的风俗又特别讲究传宗接代。我们去医院看过,我的身体没问题。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你我不是外人,我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你来说应该很轻松,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但是事情要做得机密、妥帖,不能透露一丁点风声。当然不会让你白帮忙,我和你大哥商量好了,只要成了,我们会给你一笔钱,你放心,这笔钱不会少的。”
他看一眼阿芸的眼睛,脸颊莫名发起烫来。他端起桌上的陶瓷小茶盏,嘬了一口仍然温热的红茶。阿芸待他还不错,他之前找过几份工作,但做的时间都不长。他受不了台湾老板的抠门,也不愿意去管理严苛的外企。阿芸絮絮叨叨,但为人还算心直口快,也能容忍他偶尔迟到、出工喝酒。阿芸这个要求,照道理他应该一口答应,但心里总归别扭。他还不到二十六岁,虽然交过女朋友,但还没有考虑成家。他忽然明白这段时间,为什么阿芸给他买衣服、袜子,送他滋补身体的乳鸽汤、母鸡汤,劝他少喝酒、少抽烟之类。他以为这只是出于老板娘对员工的关爱,现在觉得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阿芸笑笑说:“也不着急答复,你想好再来找我。”
他走出阿芸的办公室,爬上那辆浑身划痕的货车。这一天他比平时开得稍慢,东西都送完,已经到傍晚六点。两个要好的兄弟叫他去吃饭,几瓶啤酒下肚之后,他的脑子开始活跃起来。他本想跟这两个兄弟说说白天的事,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在电线杆上看到过类似的广告,知道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遇到这样的事。虽然他缺钱,也很想赚钱,但用这种方式挣钱总是心里别扭。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却不怎么说话。一起喝酒的那帮兄弟见他闷不作声,问他要不要去边上KTV 或酒吧玩玩。他摇摇头说,下次吧,回去还有事。
躺在床上,他不由想起阿芸说的话。阿芸为什么会找他,因为他年轻吗?还是有别的想法?他听说阿芸的先生在外面有女人,好像还有私生子。阿芸着急有自己的孩子,大概也是顾及长远。如果孩子是他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分到一份?那该是多大一笔钱?文星镇也有人“借种”,那人身体壮得跟头牛似的,不到五十就走了。人们都说,不能做这种事,否则会遭到诅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试图说服自己,却得不出结论。也许酒喝多了,他打着哈欠,昏昏沉沉睡去。
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在他身边萦绕,挥之不去。
那束光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到光线打在身上的温度。他看到父亲起来了,母亲也跟着起来。他们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们推开房间的门,拍打地上男人的身体,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用手试探鼻息、掐人中。一切无济于事,母亲终于放声大哭。他本想安慰母亲,说自己好好的,能跑能跳,身上不疼也不冷。但他始终无法靠近母亲。他像一片影子,又像一阵风,飘飘荡荡,不知何时驻足。
他抓着那只黑色钢笔,在阿芸提供的协议上用力签下自己的名字。有了那笔启动资金,他也开了一家面包厂。他熟悉所有的原料、设备、流程和生产环节,请到了技术更好的面点师傅。文星镇的人知道他做了老板,纷纷找过来要事做。面包厂步入正轨后,他不用再为钱发愁。那是一个做什么都能赚钱的年代,他的头脑本来也不笨,何况手上还有多年积累的客户资源。这一切多少受益于阿芸,他从心里感激她,却又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她。就像那些带着原罪的创业者,阿芸似乎也是他的原罪和禁忌。他跟阿芸之间的事,不知为什么,悄然传播开来。他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难道是自己喝多酒说出来的?他想极力否认,又不知道该对谁说。他总不能到电视上打广告,说阿芸的孩子跟他没关系吧。
也许为了摆脱这个女人的阴影,他对酒精渐渐有了依赖,他喜欢微醺乃至醉酒的感觉,一场、两场、三场,正餐、烧烤、酒吧。酒真是好东西,酒杯一碰,都是兄弟,酒让身体感到愉悦,让人忘记这世上一切烦恼。只有半夜从宿醉中醒来,躺在床上内脏翻滚时,他才会想起文星镇上那个传闻。镇上的人都说,生养后代都是自然法则,借种违背了这个法则,所以会受到诅咒。他今年四十岁,满打满算还有十年。这十年间,忧心忡忡也是过,开开心心也是过,还不如过得洒脱一些。
女朋友当然也没少交,只是每一个交往的时间都不长,有的甚至还没发生什么就分开了。他喜欢上一个女孩的理由很简单,有时候是因为她有一头栗色长发,有的是因为穿了一件合他心意的浅绿色连衣裙,有的是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有的是跟他一样喜欢喝酒、赌钱。他也说不清自己有什么吸引力,那些女孩子似乎很轻易就跟他在一起。他笑嘻嘻对女孩说,我可不会跟你结婚的哦。女孩嘴上说不在意,却催着他办手续。他很容易厌倦跟同一个女孩生活,最多半年,他就会找借口跟她分开。那些痴心的女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哭哭啼啼来找他。他会给她们一笔钱,说自己也是不得已,也是为了她们好。女孩们闹着闹着就算了,她们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不能解除诅咒,跟她们结婚、生活也许是更大的悲剧。
母亲和姐姐都劝他早点成家。镇上跟他同样年纪的男人,早已做了父亲。他当然不能把阿芸的事情和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们。他对她们说,自己还没有想好,也没有决定到底跟谁过一辈子。母亲让他回到镇上,她会为他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长得好看,还能生娃。他说,光长得好看还不行,身材还要好,最好家里还有钱有地位,比如镇长县长的女儿。母亲说他不正经,他每次都这样嘻嘻哈哈应付过去。大部分时间他不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所以不需要时时面对这种逼迫。
如今想来,他跟晓萍是有机会在一起的。他们从小就认识,十七八岁时各奔东西,其间一直有联系。他到了南方这座城市后,两人再度相逢。他那时还是一个到处送面包的打工仔,而晓萍是流水线上的厂妹,家庭出身和经济条件都差不多。如果不是阿芸这个插曲,他跟晓萍应该早已结婚生子。他们会过上一种平凡而庸俗的幸福生活,逢年过节领着两三个孩子回到镇上,喝酒打牌虚度人生。这幢房子也不至于如此空空荡荡,他的父亲也不会整日在床上昏睡吧。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过去就过去了。他拥有自己的工厂后,身边的女孩多了起来。他跟晓萍之间也渐行渐远。晓萍似乎有意跟他保持距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束光让他感到温暖。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浴池,他想脱光衣服,跳进白花花的水池里,让热水包裹自己的身体。姐姐姐夫赶过来了,那个叫晓萍的女人也过来了,他们用热水给他擦拭身体,就像为刚出生的婴儿清洗。他们为他穿上干净的衣服,一件又一件,一层又一层,他的身体像木偶一样被摆弄着。他看着自己臃肿的身体,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想对他们说,不需要的,不需要那么多。
晓萍打电话过来时,他正在浴池里待着。热气氤氲在浴池上方,他靠在池边,眼睛微眯,快要睡着了。他从浴池里起身,擦干有些发福的身体,套上宽大的衬衫、裤衩,在二楼茶室见到这个女人。晓萍满面愁容说:“阿亮,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你。”他点了一支烟,淡淡地说:“跟我不要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女人说:“我爸在ICU 里躺着,一天就要一万多,家里老底都花光了,医生说再不交钱就放弃治疗,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她说着,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呼出一圈白色烟雾:“这种时候就是子女尽孝的时候,我给你准备十万,不够再说。”女人自然千恩万谢。
晓萍转身欲离去。他望着她娉婷的身影,心中忽然一动。他把她叫住说道:“要不我开车送你吧,正好我要回老家办点事。”晓萍一时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说那再好不过。后来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当时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或许只是觉得这女人可怜(仅仅是可怜吗?),而他正好有能力帮她。晓萍一路上跟他说话,说起有意思的人或事时,“扑哧扑哧”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车厢里回响。仿佛她这趟回去不是看望生命垂危的父亲,而是跟男朋友到另一座城市自驾游。
也许是受到她的感染,他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他踩下油门,速度一点 点 提 升,100、110、120、125、130,车速超过150 码时,他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看到两边的车一辆辆落到后面。女人紧紧抓住副驾驶上方的拉手,还不时发出尖叫。晓萍的反应让他感到兴奋,他继续加速。前方一辆车毫无征兆地减速,他的车迅速贴上去,他连忙踩刹车。轮胎与地面猛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最终在距离前方车辆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停下来,车身左右晃动着。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他看着身边缩成一团的女人,莫名其妙笑出声来。
汽车到另一座城市前,天渐渐黑下来。除了大灯照亮的前方十几米,周边黑黢黢一片。他开着车犯起困来,抽烟、抹清凉油都不管用。他问晓萍会不会开,女人摇摇头。他说,要不找个地方休息下,明天早一点再出发?女人点了点头。如果他一个人,在汽车上对付一宿就行。但带着一个女人,他觉得还是应该找一间旅馆,简陋点也行。不知是不是为了省钱,晓萍主动提出开一间就行。他躺下去很快睡着了,沉闷的鼾声在泛着霉味的房间里混响。他开了这么久的车,仿佛就是要到这里睡上一觉。晓萍被鼾声吵得难以入睡,但心里是踏实的。她轻轻靠了过去,贴近男人的身体。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他就醒了。简单洗漱后,他把睡梦中的女人叫醒。他说,再开三四个小时就能到县城,那时再吃东西也不晚。晓萍也跟着上了车。晨雾还未散去,前方白茫茫一片,车子只能开到五六十码。他点了一支烟,也递给晓萍一支。晓萍没怎么吸过烟,吸入一口烟雾后,大声咳了起来,眼泪鼻涕都咳了出来。他说:“抽几次就会了,以前我也这样。”他问晓萍这次回去还出不出来。她说:“看我爸的身体状况吧,其实我在哪儿都一样,反正一个人。”
如果是五六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但经过这么多事,心中却迟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像当初一样爱她。对他而言,纯粹地不带游戏色彩地爱一个人,似乎成为一件困难的事。阿芸那边如何交代?还有那个孩子,那是一种血肉模糊的联系,永远也无法摆脱。“那你呢?”女人问,“以后还回来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我也不知道,目前没有这个打算,等老了干不动了,还是会回来吧,毕竟是这里的人。”汽车经过漫长的隧道,里面只有他们一辆车。他们望着前方幽深的洞口,不由安静下来,只听见车身划破空气的呼呼声。
透过那道橘红色的光,他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外公外婆拄着拐杖一步步朝他走来,头上还有一圈淡淡的光晕。好久不见的弟弟肚腩前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弟弟在向他招手,动作像一只笨拙的企鹅。女人的父亲,他见的次数不多,但他记得老人的模样。还有他多年不见的战友,酒都倒好了,就等着他上桌开席。那些过往时光如电影画面般一帧帧闪过。
晓萍来找他时,他忽然有些动心。他想起那个辫子一跳一跳的红衣女孩,想起他的少年时光。他们在写信的年代互诉衷肠,用那支黑色钢笔写下许多傻乎乎的情话,那是一种美好而虚幻的记忆。这些年,他早已淡忘这种感觉。他开着车送她回家,送她去见生命垂危的父亲,跟她在文星镇上散步,回忆过往,谈及今后的打算。他犹豫许久,终于没有说出那句话,他怕自己耽误别人,他是一个被诅咒的人。而晓萍这样的女人,应该有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
也许可以做出改变,时间还来得及。跟那些女孩断绝往来,告别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跟阿芸和她的孩子不再往来,这是有可能做到的。他甚至可以把这个厂搬到老家去。这几年,好多工厂出于成本考虑搬到内地,他为何不可?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他可以把老家的房子推倒重建,依山傍水,在那里和晓萍度过余生。从明天开始,他要锻炼身体,戒除烟酒,过一种自律的生活。
然而,这只是一刹那的想法。第二天醒来,他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说起来容易,搬迁一个工厂是何其浩大的工程。他在这里多年积累的客户资源、人脉关系都将付诸东流。老家工厂生产的东西卖给谁?难道卖给那些手头拮据的留守老人?他几次按下晓萍的电话,又匆忙挂断。过去这么多年,许多事情起了变化。那份感情也不像当初那么纯粹。她有自己的生活,有了爱她的人。他们在老家付了首付,准备回到县城生活。她当然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他没有理由抱怨。
他送了一对金手镯给晓萍,是给她的祝福,也是那段交往的纪念。晓萍最后一次拥抱了他,双手抱得很紧,他感觉身体的一部分被抽离了,像飘飘荡荡的灵魂,悄然离他而去。他跟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两场三场,玩牌九、轮盘、百家乐、老虎机、廿一点。那些感官刺激让他暂时忘记痛苦。他把自己赚来的钱都投入到这上面,刚开始也会赢几把,最后大把大把地输钱。而面包厂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一进一出之间,那些积累的财富渐渐耗空,甚至欠下不少款项。身体也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摧残中变得臃肿、虚弱。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不明白。他不到五十年的人生,像一条前陡后缓的曲线,快速抵达山顶,此后便缓慢地下沉、下沉,直到坠入深渊。如果要追溯起点,应该是跟阿芸的那桩秘密交易吧。如果没有那笔钱,他可能一辈子打工,平平凡凡,但没有大风大浪。也是这桩交易,让他背负上难以摆脱的诅咒。他见过那个孩子,那是他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等孩子长大,他的母亲如何解释他的身世?也许不用解释,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真的如此吗?也许所谓的诅咒只是放纵自己的借口,逃避自身责任的借口。就算没有阿芸,也许还有别的诱惑,他能抵抗得住这花花世界吗?所以不要怪别人,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是自己作的孽,也只能由自己来承受。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这个五光十色让人沉沦的世界,这个温情脉脉又无比残酷的世界。永别了,妈妈、姐姐、晓萍。再见了,阿芸,还有他陌生的孩子——他将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长眠于此,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命运。他的身体进入那道橘红色的光,进入那恒久世界。在那里,他不再感到痛苦,也不会悲伤。他将跟那些祖辈、先人,跟他的兄弟、战友重逢,俯瞰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凌晨四点左右,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白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开进文星镇。两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浑身包裹得严实的工作人员走进屋里,把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抬上担架,合力推进车厢。男人似乎很沉,两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两位老人站在门口望着救护车,十指交叉死死扣在一起,仿佛担心对方突然离去,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穿白大褂的人让老人在纸上签字,匆匆上了车。
车子往县郊的一处幽深建筑驶去。他们把男人从车上抬下来,用小车推到房间里安顿下来。天亮后,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开车来到这里。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领着他们走进那间凉飕飕的房间,打开柜子,把其中一个柜子拉出来。女人掀开白布,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身躯觳觫不止。男人扶着女人,快步走出房间。他们坐在大厅,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过了多久,约莫两三个小时吧,他们领回一个沉沉的木盒。女人紧紧抱着木盒,软绵绵地走出大厅,回到自己的车上。
他们往文星镇方向开去。两人在车上并无言语。时值九月下旬,天气仍然炎热,他们没有开空调。也许不想开,也许是忘了。女人抱着那个木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风景,不知在想些什么。车子很快进入镇里,停在那间四四方方的老房子门前。两位老人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看到汽车出现的时候,神色放松下来,甚至有几分欣喜。四人往江边走去。女人捧着那个木盒。正午的阳光笼罩在头顶上方,她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影子却只有脚下短短一截。
“就在这里吧。”他们走到一座石桥边时,一个老人指着桥下的河水,笃定地说。大约许久没有下雨,河水分成一股股细小的溪流。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田地,水稻已经收割完毕,龟裂的土地只留下短短的稻茬。再往远处,就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和连绵幽深的山峰。他们对了一下眼神,似乎认同老人的说法。他们从桥边走下去,来到桥墩旁的水边。女人把抱在怀里的木盒拿出来,解开锁扣,轻轻抖动手腕。只见白色的如尘土般的细小颗粒,缓缓落在水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一点都不留吗?”女人问。
“不留了,一点都不剩,最好。”老人说。
“还是留一点吧,好歹有个念想。”另一位老人说。
“不要自找麻烦,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能找到他是最好的。对他是这样,对我们也是如此。就当他从这世上消失了。”老人的语气坚定而决绝。
女人只好把剩下的一点也倒掉。男人在岸边挖了一个浅浅的洞,女人把空盒子放进去。男人往上面盖上沙土、石头,还找了几根枯树枝放在上面。如果不刻意找,没有人会注意下面还埋着东西。哪天河里涨水的时候,这一切将荡然无存。他们洗净双手,转身往回走。女人的手上失去重量,仿佛身体也失去重心。她不知道把手放到哪里,甩着手走路不合适,把手插在裤兜里也不好,抱在胸前或背在身后更是奇怪。她不知所措地哭起来。老人看到她哭,也默默抹起眼泪。
天空飘来一阵乌云,暂时遮蔽亮得刺眼的阳光。
几天后的傍晚,一位皮肤白皙的纤瘦女人来到桥下。她望着周边的溪水和河岸,神色间有些彷徨,她不太确定该在哪里停下。转了几圈后,她决定在一处枯树枝前蹲下,把红烛和黄香拿出来,用打火机点燃,插在沙石地里。烛火很快被风吹灭,她用一张黄表纸裹住烛头,再用打火机点燃。纸烧起来,蜡也融化不少。她用树枝把烧着的纸挑下来。她把黄表纸撕下、对折、点燃,堆放在地上,这些薄薄的纸张很快燃成灰烬。她带了厚厚几沓,所以不急。她坐下来,慢慢地、一张接一张烧着。天暗下来,远远望去,人们能看到桥下有微弱的火光浮动。火光渐渐暗淡,她将怀里那支黑色钢笔掏出来,埋在沙石之间。
桥下有风穿过,吹拂女人的头发。风中夹杂着秸秆燃烧的气息,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月光映在绿色水面上。女人喃喃地说:“阿亮,你也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