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锡刚
(上海印刷出版高等专科学校,上海 200093)
1951 年6 月7 日,《人民日报》刊载郭沫若《联系着武训批判的自我检讨》一文。仅仅过了三个月,郭沫若又一次公开检讨。事情的起因是中国科学院出版的学术著作《撒尼彝语研究》,遭致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的批评,认为作者的序文存在立场问题,遂于7 月22 日致信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及相关人员:
郭院长并转常培先生:
中国科学院出版的语言学专刊第二种《撒尼彝语研究》的序文,对法国神甫邓明德的叙述,立场是错误的。为了加强中国科学院出版物的严肃性,提议考虑具体办法,予以补救。今后中国科学院的出版工作中,亦希能有具体办法,使此类政治性的错误不致发生。如何望示。
敬礼!
陆定一 七月二十二日①本节所引,均刊载于《科学通报》1951 年第10 期。
郭沫若接信后深感问题的严重性,次日即致函语言研究所所长罗常培:
莘田先生:
附上陆副主任信,阅后请掷还。关于本书具体补救办法,我拟了几条:
(1)凡本院编译局、语言研究所赠送者全体收回;(2)通知商务印书馆立即暂行停售,发售以来已售多少,将确数见告;凡已售出之件,可能收回者亦一律收回;(3)该书必须将序文除掉,由马君改写,并将全体内容整饬一遍,再考虑继续出版。以上诸点,我将以回复陆副主任,至于中国科学院出版工作的一般具体办法,当另行商议。
敬礼!
郭沫若 七月二十三日
据此,中科院及时采取了补救措施,除处理已经出版的书籍外,7 月26 日,还做出《关于〈撒尼彝语研究〉的检讨》,指出“我们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买办的思想’不仅未能肃清,反而在加以‘发展’,这确是值得我们深刻地检讨的”。并强调此事“责任不限于作者马学良,科学院的各位负责人,科学院编译局及语言研究所的负责人,都有同样的责任。我们希望有关的负责同志们能深切诚恳地作一番自我检讨,这样来加强科学院出版工作的严肃性,并加强全中国科学出版事业的严肃性”。作为院长的郭沫若,自然要身体力行,《科学通报》1951 年第10 期《关于〈撒尼彝语研究〉的检讨·结语》即出自其手。《结语》开篇即承担责任:
《撒尼彝语研究》所犯的政治性的错误,首先是应该由我负责来自行检讨的。书在未印出之前,我没有亲自审查,在既印出之后我也没有细加核阅,这样的疏忽实在是万不应该。
接着具体陈述各项补救措施,对陆定一所作“对法国神甫邓明德的叙述,立场是错误的”定性,作了详尽的阐发。对于著作者,郭沫若说了这样一番话:
国内少数民族的语文研究者不多,像马学良同志这样对于少数民族语文有素养的学者,我们是应该珍惜的。这次所犯下的错误,主要是由于我们负行政领导责任的人帮助不够,但马学良同志却能够认真检讨,接受批评,为我们的学术界树立了一个良好的作风,我们认为是难能可贵的。
引用两段毛泽东语录来总结教训:
毛主席说过:“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我们要求犯得少一点。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越迅速,越彻底,越好。”我们在这次检讨中,可以说,是实践了毛主席的这个宝贵的指示。但“改正”得是否“彻底”,还要看我们今后大家的努力如何。要肃清旧时代的思想,是一项很艰巨的斗争任务。“错误要求犯得少一点”,非是经常不断地进行刻苦的自我斗争,养成高度的警惕性和锐敏的感受性,是不容易得到保障的。这一真理,我们在这一次的书面检讨中也得到了一项事实上的证明。
毛主席的《实践论》告诉我们:“认识从实践开始,经过实践得到了理论的认识,还须再回到实践去”;“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是“整个认识过程的继续”,也就是整个学习过程的继续。
郭沫若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这篇长达三千字的检讨:
让我们共同努力吧,为争取政治性错误的彻底消灭而奋斗!
时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主任的郭沫若,在接到副主任陆定一的信件之后,迅速而周到地处理这一事件,足以见出自我定位的准确。大规模的武训批判事件发生之后,在中国科学院和编译局及马学良本人的检讨中,都提到武训批判一事。郭沫若本人则因曾经赞扬武训而先后两次在《人民日报》公开检讨。将郭沫若因武训问题所做的检讨和因“序文”事件所做的检讨联系起来,可以看出在领导新中国文化事业的同时,郭沫若面临着怎样的思想压力。
1954 年前后,郭沫若以相当的精力,从事《管子》集校及相关的学术研究。事由的远因可以追溯到1951 年的两次检讨。1952 年2 月上旬,郭沫若收到从无交往的知名学者邵祖平教授的一封求助信。时隔半月,政务繁忙的郭沫若亲笔回复,以少有的坦诚,直陈心事——
祖平先生:
二月二日给我的信,我拜读了。鲁迅先生确是不可及的。以他的年龄和所处的时代,象他那样跟着时代前进,一直站在最前头的人,实在少有。从发展的过程上来看,他自然也有些可訾议处。我的《庄子与鲁迅》,便是采取那样的角度来看的。鲁迅受过庄子的影响,但他在思想上已经超越了庄子。和韩非的思想更是立在两绝端的。只要是实事求是的研究,我觉得不算是失敬。
足下对我,评价过高,实毫无成就。拿文学来说,没有一篇作品可以满意。拿研究来说,根柢也不踏实。特别在解放以后,觉得空虚得很。政治上不能有所建树,著述研究也完全抛荒了,对着突飞猛进的时代,不免瞠然自失。我倒很羡慕教学工作,时常能与青年接近,并能作育青年,立人立己,达人达己,两得其利。这事业是值得终身以之的。望足下不要轻视它。在四川住了十二年并不算长,重庆的偏僻正需要好的教师。
科学院无文学研究机构。丁玲所主持的研究院,以创作为主,年青人多,和先生的希望不符。我希望您仍然打起精神,为西南文化建设服务。学习马列主义,随处都可,不必北来。
此致
敬礼!
郭沫若
二月十七日①《文艺报》1979 年第5 期。
邵祖平是民国时期成名的旧体诗词的作家,于诗学造诣深湛,1940 年代执教于四川各大学。1950 年代前期,邵因故欲辞去重庆大学的教职,求助于时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主任的郭沫若,欲谋北京高校执教。郭沫若复信首先谈到对鲁迅的评价,缘于邵早年以《学衡》而与鲁迅有龃龉,且在1951 年纪念鲁迅70 诞辰时发表过有违主流意识的言论,受到公开批评。想来邵在信中谈及此事,作了解释。对此,郭沫若以过来人相似的情感经历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以写于1940 年代的《庄子与鲁迅》为例,强调“只要是实事求是的研究,我觉得不算是失敬”。1956 年,在编辑《沫若文集》时,有人建议将《创造十年·发端》删去,因内中对鲁迅多有嘲讽。郭沫若坚持保留,只是添加了题解,表示“无改于对鲁迅先生的尊敬”。郭沫若既明确表示“鲁迅在世也要听从党的安排”,那么对于涉及鲁迅的有关历史,自然也敢于在与现实政治并无冲突的前提下坚持保留真相。这分寸的拿捏十分精确。
这封信最堪回味的是这样几句:“特别在解放以后,觉得空虚得很。政治上不能有所建树,著述研究也完全抛荒了,对着突飞猛进的时代,不免瞠然自失。”郭沫若既是卓有成就的学术家,又是具有强烈事功意识的政治活动家。鼎革之后,郭沫若出任政务院副总理并兼文教委员会主任和中国科学院院长。在世人的心目中,确是活跃于政坛的国务活动家。然而,难为世人知晓的是,这位看来日理万机的国务活动家,居然“觉得空虚得很”,学术与事功竟两头脱落。说“著述研究也完全抛荒了”,事实上1952 年出版过一本《奴隶制时代》,作者认为是“《十批判书》的补充”,较之1940 年代的学术研究自然是相形见绌。但说“政治上不能有所建树”,实在是出人意外的肺腑之语。(因为吐露这样的隐衷,这封信是否实寄,是个问题。此信的原件藏于郭沫若故居,1979 年6 月,为纪念作者逝世周年,由故居纪念馆提供墨迹予以公布。)
这年9 月召开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郭沫若由副总理移位,担任人大副委员长。能者在职,贤者在位,郭沫若焉能不察。1955 年3 月,郭沫若应邀参加中国科学院中共党组扩大会议,当着国务院常务副总理陈毅的面,就加强科学院党的领导,说了这样一番话:“请中央派一位更高级的、真正有领导能力的同志担任院长职务,只有如此,才可以和政府有关各部有机联系,也可以统筹规划科学工作。我在这里不是说客气话,让我多写两篇文章比当两三年院长更有好处。请陈毅同志把这个意见向中央转达一下,不然,我见了毛主席和周总理还是要提的。请中央不要把我当成统战对象看待,让我领导科学院的工作,确实值得考虑。”②方黑虎:《握手之间——郭沫若的中国科大情怀》,《郭沫若学刊》2019 年第4 期。就其政治抱负来说,隔三差五在世界和平大会上发表演说,无所谓建树,而领导科学院则又觉难以伸展,故“多写两篇文章比当两三年院长更有好处”实在是明智之言。
这就有了1954 年春撰写的《〈侈靡篇〉的研究》这样一篇长达近三万字的论文。写作的缘起为1953 年11 月接手的《管子集校》。许维遹、闻一多于三四十年代先后着手整理该书,原名《管子校释》,至1951 年许氏去世,遗稿近40 万字。郭认为“许闻旧稿仅属草创,严格言之,离成书阶段甚远”,故搁置甚久。次年9 月下旬,郭沫若撰《〈管子集校〉叙录》。①1956 年3 月北京的科学出版社出版的《管子集校》,辑入《叙录》与《校毕书后》。以下摘引该文,可知其学术追求:
整理工作费时凡十阅月,中因出国,曾中辍者两月,其余则大抵集中力量而为之。
此项工作,骤视之实觉冗赘,然欲研究中国古史,非先事资料之整理,即无从入手。《管子》书乃战国秦汉时代文字之总汇,其中多有关于哲学史、经济学说史之资料。道家者言、儒家者言、法家者言、名家者言、阴阳家者言、农家者言、轻重家者言,杂盛于一篮,而文字复舛误岐出,如不加以整理,则此大批资料听其作为化石而埋没,殊为可惜。前人已费去不少功力,多所校释,但复散见群书,如不为摘要汇集,读者亦难周览。有见及此,故不惜时力而为此冗赘之举。
许氏余所不识,闻氏生前则曾两次见面,并曾有文字往还。二氏同系清华大学教授,二氏之合作,其时在抗日战争期间,其地在昆明。为物质条件所限,二氏所参考之书籍不多,……。
凡在整理过程中,对《管子》原书不能不反复通读,于诸家校释亦不能不反复校量,故于原文疑难处之通晓亦得时有弋获。因此使整理后之稿本增至一百三十万字以上,比许闻原稿已增加三倍。
1955 年11 月,郭沫若写《校毕书后》,“本书之增订,计自一九五三年十一月接受许闻初稿加以整理,至今二校校毕为止,费时整整二年。行有余力,大抵集中于此”。在陈述了种种“令人难以满意者”之后,以欣慰的心情告白:
本书如上所述,且有种种疵病,然于历来《管子》校勘工作,已为之作一初步总结。此一工作,于今后有志研究《管子》者,当不无裨补。此书之作,专为供研究者参考之用耳。使用此书时或不免有庞然淆杂之感,然如耐心读之,披沙可以拣金,较之自行渔猎,獭祭群书,省时撙力多多矣。
至余整理此书,亦复时有弋获。《管子》一书乃战国秦汉文字总汇,秦汉之际法家学说尤多汇集于此。……故欲研究秦汉之际之学说思想,《管子》实为一重要源泉。余久有意加以彻底研究,而文字奥衍,简篇淆乱,苦难理解。今得此机会,能将原书反复通读,凿通浑沌,已为此后研究奠定基础。二年之光阴,亦非纯然虚费也。
《〈侈靡篇〉的研究》正是集校过程中的研究成果。该文论证《侈靡篇》的制作年代为汉初“吕后专政时代”,论断其“基本上是一篇经济论文”,并论述其政法文教、军事国防之主张,分析作者的“阶级立场与思想背景”,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过程,探究侈靡学说衰颓的原因。以“余久有意加以彻底研究,而文字奥衍,简篇淆乱,苦难理解。今得此机会,能将原书反复通读,凿通浑沌,已为此后研究奠定基础”的学术自信,假以时日,《管子》研究或将与《十批判书》成并峙双峰。遗憾的是,《〈侈靡篇〉的研究》既是开篇,亦为终曲。《〈管子集校〉叙录》的结尾,算是留给后人的托付:
研究工作有如登山探险,披荆斩棘者纵尽全功,拾级登临者仍须自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知勤劳,焉能享受?关于《管子》全书之进一步研究,将尚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