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美者
V.S.奈保尔和雷蒙德·卡佛都是我喜爱的作家,但他们的写作又不同。卡佛在叙述上有客观性要求,注重对过程的描述。对卡佛来说,生活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他的小说就这样写,尽可能地接近事物本身,每个细节都接近日常客观的状态。而奈保尔的小说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征:奈保尔在写作过程中带有强烈的主观性,他笔下的世界是高度变形的。
与此同时,在卡佛的小说中,人物形象是不饱满的。卡佛写的是一个人如何被外部世界压制,即一个人被外部世界吃掉了。相比之下,奈保尔小说的人物形象因为作家的主观性而支撑起来,显得很生动饱满。
奈保尔是通过一种主观的变形方式来写人物的。在《米格尔街》这个短篇小说集中,他将生活中那些极其微不足道、七歪八扭的人物都凸显出来,他的人物往往是一出现就是摇摇晃晃的,充满不确定性。这些人物在现实中一点都不重要,可以说是“不重要的怪人”。他们一来不重要,二来其所行所思无法为正常人所理解。但他们在艺术上却是成立的。艺术的逻辑不同于日常的逻辑,在文学看来,那些“不重要的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
在《鲍嘉》这篇小说里,鲍嘉离开无法生育的妻子,来到米格尔街生活。鲍嘉表现出一副又冷漠又骄傲的样子,他和周围人似乎没有连接,连娱乐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玩纸牌游戏。最令人惊奇的是,他会突然消失,甚至借着去趟厕所的名义就会消失好几个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鲍嘉是一个怪人,他不像传统意义上活在人际关系中的人。周围人对他所知甚少,甚至连他的生计都不清楚。他和邻居的互动就是每天早上那一句懒洋洋的模糊不清的问候。但他屡次躲开婚姻和家庭生活,跑回米格尔街。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需要别人。在鲍嘉心中,米格尔街无疑具有非凡的意义。奈保尔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相互连接的复杂性。
《没有名字的东西》中,波普过去是一个木匠,但实质上是个诗人。他总做那些没有名字的无用的东西,不屑为生计而劳动,靠妻子养活,自己则热衷于享受时光,每天早上拿一杯朗姆酒站在大街上,朝熟人挥手。直到有一天,这个嘚瑟的家伙倒霉了,他的妻子跟人私奔。波普做得很实在,他靠东偷西盗把旧房子粉刷一新,还布置了很多新家具,将妻子重新拉回身边。波普因偷盗罪入狱。出狱后,波普老老实实做起木匠,在小孩“我”的眼里,波普变得一本正经了,这种变化是令人伤心的。对波普而言,他也很无奈,当被“我”问什么时候再做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时,波普气恼地说:“你他妈的真烦人。”“快滚开,否则我非揍你不可。”波普一点都不享受做莫利斯式椅子,纯属被迫和无奈。他骨子里是诗人,最理想的状态是做那些没有名字的东西,站在米格尔街上用手指蘸朗姆酒。
那么,奈保尔为什么要写这些“不重要的怪人”呢?实际上,奈保尔和卡佛笔下的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受损的人物。《米格尔街》这个小说集有个大背景——殖民地背景,但奈保尔的重点不在探讨这个问题上,他关心的是在生活中受到一定损害的人。卡佛也是,卡佛小说中的人物往往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损害,是通过卡佛的描述才慢慢意识到的。虽然同样都是写受损人物,但是卡佛侧重的是人是如何被这个世界挤压的,而奈保尔则侧重于这些受损的人物是如何反馈这个世界,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才会有奇奇怪怪的行为,在常人眼里他们也就成了“怪人”。
在奈保尔的叙述中,侧重于写这些受损人物是如何对这个世界做出反应的。尽管是一些被外部世界压制的受损的人物,但他们依然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从这点上可以说,奈保尔是重新发现了人。这就涉及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都是被外部世界高度挤压的变形的人。这也给当代文学提出一个重大命题,即如何把受损的变形的人写得兴致盎然,写出诗性的光芒。传统小说强调塑造人物,完美的幻觉一直都在,现代小说则要面对一个现实,即人物都是不完美的,我们甚至连完美的幻觉都不存在了。那些传统文学理论中关于崇高、雄壮的审美范畴,在今天都不存在了,那文学怎么办?似乎快要写不下去了。
奈保尔可谓天才写作,他似乎不太有这方面的困扰,《米格尔街》是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一出手就很厉害。他重新赋予那些残缺的受损的卑微的人物以诗性光芒。这种光芒显然是奈保尔主观赋予的,奈保尔饶有兴致写下的这些人物,在别人而言,可能早就远远躲开他们了。但是奈保尔重新发现了他们,赋予这些受损人物以弱光。奈保尔作品的意义在于其展示了在传统诗意消失的时代,如何挖掘人物的诗性。日常人物在各个角落里原本是没办法得到光照的,奈保尔用文学赋予了他们光芒。这里所言“光芒”不是传统意义上人物的光芒,而是一种微光、一种弱光。因此《米格尔街》这本书的腰封上写的是这样一句话:“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这句话非常重要,这是奈保尔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
论受损人物,《天赋使命》这个小说给我的印象极深,伊莱亚斯是一个典型的受损人物。小男孩伊莱亚斯出身于非常糟糕的家庭,动辄挨揍,却极自律自爱和积极向上。他勤奋好学,志向高远,和街上其他小孩想开清洁车的愿望不同,伊莱亚斯的愿望是当一名医生。他如此洁净、聪明、努力,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以至于大家都毫不怀疑他会梦想成真,跻身于上流阶层。可是,伊莱亚斯的自信却在一次又一次考试中逐渐被摧毁。他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目标,从当一名医生放低到当一名卫生检察员,还听从邻居哈特的建议,不停地飞到外地参加考试,几年过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而街上的其他小孩都没有开清洁马车,特别是“我”,还通过考试获得了一份海关工作,伊莱亚斯却最终成为一名清洁车夫,驾起清洁马车。现实世界对伊莱亚斯的挤压是很强烈的,然而就算这样,伊莱亚斯还会自我宽慰,“这里没有道理可讲”,“面对现实吧,我真的喜欢我现在干的工作。”
实际上,现代社会的人是废墟化的。以前人是生活在确定的主题中,人应该怎么生活,目的很明确,意义很清晰,但现代社会的人是充满游移的、不确定性的。《米格尔街》还带有殖民地的背景,经过战争之后,人其实是活在动荡中的,传统的清晰的未来已经消失了。对文学作品而言,这个殖民地背景已经不重要了,奈保尔直接进入的是这些人的内部世界。写人的内部世界,写人的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不确定性,这是文学最难的地方,是难度所在,也是终极目的。
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奈保尔是通过什么手法来进入这些受损人物的内部世界?卡佛侧重描述世界是如何把人挤压的,用的是客观的笔法,当然他最终也要回到人的内部世界。奈保尔侧重写的是人是如何对世界作出反应的,用的是主观的笔法。这里就存在一个视角的问题。奈保尔采用的是儿童视角。他是通过另外一个主观的眼光来描述那个主观的世界,这也是他的小说为何可以成立。在《米格尔街》这个短篇小说集中,最重要的是那个小孩“我”。每个小说尽管在写不同人物,但都是以“我”的眼光来写的。小说集的最后一篇,也是以“我”要成长远行,告别米格尔街而结束。严格意义上说,奈保尔的《米格尔街》是一个长篇小说,借小孩的眼光来讲述故事,这一叙述视角始终没有变,始终完美贯穿小说集的每一个小说。如果没有这个小孩,这些小说就会变得很难写。
整个小说集中,奈保尔借“我”这个小孩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或许奈保尔在写作这些小说的时候,事先已经构思好了,要用小孩“我”的眼光来贯穿每一个小说,或许也可能是写好一个之后,非常自然地就接着写下一个。总之,《米格尔街》最后就变成有一个小孩一直在见证这个世界。这个小说集作为奈保尔的处女作,用的是还没有被成人视角格式化、还保留着最原初状态的儿童视角,带有作家浑然天成的艺术感觉。也就是说,《米格尔街》这个小说集是纯儿童视角。
小说集中,《谨慎》这个小说“我”的参与感最为强烈,“我”全程参与了叙述的推动。博勒是一个独自生活得非常谨慎的老人。作为一个有个性的理发师,他不愿意给他讨厌的人理发,多年来一如既往地住在破烂房子里,在芒果树下露天理发。小说中,博勒对周围世界传递来的信息充满了警惕,生平最害怕的事就是受骗。当停战消息传来,整条街的人狂欢庆祝,他却不敢相信。他担心自己因为无知而受人摆布,被人愚弄,因此天天看报,最后很荒谬的是,他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消息而上当。博勒先是沉迷于有奖游戏,后面又被虚假的建房广告骗了钱。好吧,他从此不再读报纸,托人帮他偷渡,想离开这个老是愚弄他的特立尼达岛。对方收了钱,开着摩托艇带他兜了一晚上,然后把他扔在了一块沼泽地。到此,博勒尚未完全绝望。他又悄悄买彩票,鉴于以往的种种失败,他此次不愿意声张想发财的愿望,暗暗委托“我”这个小孩来帮他看是否中奖。“我”于是一直出现在情节中,很多信息都是在博勒给我理发的过程中,通过两个人的对话来呈现的。终于有一天,当我告诉博勒他的彩票中奖时,博勒却再也不相信任何消息了。出于一种备受愚弄的悲伤,他甚至把自己的小推车砍烂。我们会发现,博勒这个人一方面非常谨慎、警惕心很高,一方面又实在渴望摆脱贫穷,将希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和风险中,导致他老是上当受骗。常年的希望落空,让他备受嘲弄,最终陷入完全的绝望。在《谨慎》这个小说中,通过“我”来叙述博勒的确是最好的叙述视角。博勒谨慎到不相信大人,他就相信这个小孩。但是到后面,他连“我”这个小孩的话也不相信了。奈保尔把博勒这个人写得很好笑,又很可怜,小说的结尾写道:“后来,他孤零零地在他的小屋里待着,很少出门来到街上,也不再和谁说话。每月唯一出来的那次,就是去领养老金。”这个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于奈保尔是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叙述。
上面我们谈到《米格尔街》这个小说集是纯儿童视角,但更确切地说,除此之外,这个小说集还有一个第二层次视角,即邻居视角。这个邻居视角又统摄在儿童视角里,进行二次转述,写小孩子“我”看到邻居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加深了小说的主观层次。小说中的故事是具有客观性的,看法和评论却具有主观性。奈保尔不侧重于写人物的故事,不编织具有时间线索的故事,而是充满邻居的介入。邻居不断地跳出来发表他们的看法,邻居对这些人物的议论不停地涌出来,人物的形象不停地变形和变化,从而具有非常主观的艺术效果。
其中最重要的邻居视角就是哈特,哈特就是传递儿童视角的第二视角。奈保尔借助“我”这个小孩来看这些人物,“我”又借助哈特这个视角来看待这些人物,从而形成了多视角传递,产生了多棱镜般的折射效果。
在《米格尔街》这个小说集里,贯穿每个小说的,除了“我”的叙述视角,还有哈特的看法也是贯穿始终的。小说集有一篇是单独写哈特的,题目就叫《哈特》,放在集子的倒数第二篇,仅次于“我”的告别。如果细心留意还会发现,整个小说集出现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哈特。《鲍嘉》是小说集的第一个作品,它的开头是这样的:“每天早上,哈特起床后,总要坐到屋后阳台的栏杆上,扯大嗓门朝对面喊:‘有什么事吗,鲍嘉?’”鲍嘉与米格尔街若有若无的连接,都是通过邻居哈特来实现的。鲍嘉突然消失,让哈特没有可以搭话的对象,“那天早晨他给牛挤奶的时间比平时要早,牛很不高兴。”鲍嘉有一天突然被警察带走,具体内幕靠哈特去挖掘。小说中交代鲍嘉被捕的原因,是通过哈特站在人行道上说出来的。《花炮师》中的摩根是一个竭力讨人欢笑的小丑,但他实际上一点都不好笑。小说一开始,哈利对摩根的评论一语中的:“真无聊透了,明明我们都知道那家伙根本就没有那么开心,他还老想显得自己多有趣。”伴随着摩根的每一次举动,哈特都要发表一些犀利的议论,哈特甚至还分析摩根之所以想要制造能产生爆炸威力和耀眼光芒的花炮,是因为摩根太怕老婆,哈特还总结道:“人是很滑稽的。你永远不能了解他们。”《没有名字的东西》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波普过得越好,和邻居的关系就越差,波普越倒霉,和邻居的关系就越好。哈特对波普的评论,代表了邻居的态度。当波普靠老婆养活时,哈特说:“你们听着,波普太傲气了。”哈特还说:“波普娘娘腔,不是条好汉。”可是当波普的妻子跑掉,大家开始同情波普,哈特说:“我们过去错怪了波普,他是条好汉,和我们一样。”波普的妻子回来以后,“街坊几乎都在生波普的气。大家觉得以前对他的同情受到了嘲弄,都白费了。哈特又说道,‘我早就讲过,那个该死的波普就是太傲气。’”波普因为偷盗入狱,对此,邻居又会怎么看待的呢?哈特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这老兄真笨,为什么他要去卖偷来的东西呢?你们说说,为什么?”“街上没有人因为波普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感到遗憾,毕竟这种事大家都有可能去做。”
可见,奈保尔通过“我”这个儿童视角以及哈特为代表的邻居视角,不仅写出了一个人,而且写出群像。他写出活在一条街上的人物群像,还写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传统小说中人物有统一的主题或行动,米格尔街上的每个人都活得漫不经心的,每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行为,在做他自己的事。在这个小说集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物理性的,也没有统一行动,而是靠多层次的眼光把他们连接起来。这样的叙述就充满不确定性,随时带给你惊喜。《乔治和他的粉红房子》里有一段写乔治对“我”的捉弄,乔治说我马脸、小屁股,还说“怎么世界上有屁股这么小的人?”一周时间过去,“我”被乔治气得简直要掉眼泪了。乔治的荒唐,通过“我”这个儿童与他的相逢写出来了。《懦夫》中写大个子比佛,外表强壮彪悍,米格尔街上人人都怕他。比佛其实是个胆小鬼的真相,是通过“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的,原来他怕狗怕得要命。但“我”一直为他保守这个秘密,比佛在米格尔街上也得以保持令人害怕的形象,直到最后比佛在拳击赛上痛哭。观众全都哄笑,哈特本来因为打赌输掉一头牛,也把牛的事儿给忘了,大笑起来。小说中,比佛的形象一直在摇晃,勇敢和懦弱的形象在不断互相推倒,他的形象又是通过邻居的反应来投射的,即大家认为他勇敢或懦弱,都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整个叙述过程就变得不可捉摸,非常有趣。《曼曼》这个小说一开篇就有意思,“米格尔街上的所有人都说曼曼是个疯子,所以大家都离他远远的。曼曼疯没疯,我说不准,不过我倒是能想出许多比曼曼疯得多的人。”当曼曼有一天自称洗完澡后看见了上帝,邻居对此的反应也很好玩,“这并不让我们觉得惊讶。在西班牙港,实际上是在整个特立尼达,看见上帝是常有的事。”小说集的最后一篇作品,《告别米格尔街》,“我”要离开米格尔街了。在此,奈保尔写那个临别聚会写得非常精彩,“聚会有点像葬礼上的守灵。来的人个个神情沮丧,都说会很想我的,但转身就把我忘了,只顾埋头吃喝。”他们还郑重其事地送我各种奇怪的廉价礼物,我对此也感到非常自然,把巴库太太送的一枚六便士硬币花掉了,因为它看上去和其他的六便士硬币没什么不同。哈特听说我戒烟了,于是送我一包烟,结果我还真的又抽上了。米格尔街的人就是这样相处的,谈不上美好,却充满蓬勃的生机。如此,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看似写一群关系松散的人,但实际上又写出了一种整体性。现代社会每个人其实都活在自己独立的世界里,有各自的遭际和困难。面对这样的人与人之间分裂的现实,文学作品该如何写出整体性,奈保尔用一部《米格尔街》为我们提供了典范。
《米格尔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很难复述人物的故事,奈保尔笔下的人物故事是支离破碎的,主要写的是这些人物的状态。奈保尔的小说是反故事的,这是奈保尔小说的精髓,也是奈保尔作为一个作家非常厉害的地方——他把故事溶解掉了,剩下的就是诗。一般而言,艺术性强的小说往往很难概括它的故事。当我们企图从某个角度去理解它时,作品却同时还具有另外的层次。在奈保尔长篇小说《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里,奈保尔是把这种短篇的感觉拉长到了长篇。当然在这点上奈保尔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完成得更好,在一些不得不进行客观性描写的部分,奈保尔显得很拘束。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用短篇小说的写法写成了一个长篇小说,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马尔克斯能实现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奇迹,除了天分,或许只能说就是一种恩赐。长篇小说必须呈现对世界的描述,短篇小说则常常靠一个意念、一种感觉、一种意象即成,所以要把意念、感觉和意象拉长成一个长篇是很难的,对作家的神经是极大考验,随时都有崩掉的危险。只有马尔克斯做到了,他让幻觉无限延长成为一个史诗。
从文学价值来看,奈保尔真正完美的作品是《米格尔街》,这是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经受任何训练,展示了其闪闪发光的天分。这也让人想到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白先勇在写《台北人》时,明显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其构思、结尾,同卡佛和奈保尔都有相似之处。白先勇的最大特点在于,他对现代艺术的感觉是受西方现代派影响,而审美的大部分又是受中国传统影响。白先勇的艺术观念是现代的和前沿的,但同时又继承了中国的审美遗产。中国传统文化是白先勇从小耳濡目染的,流淌在他的血液里的。西方现代派手法和中国传统审美在他的作品里得到了结合,大时代的悲凉感加上现代派的艺术感,让《台北人》中的作品非常成功。这给中国作家的写作提供了很好的参考,既要懂得现代派艺术,又要把中国传统审美融进去。
最后,还是让我们回到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其中一篇小说《B·华兹华斯》,写的是一个自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B·华兹华斯。他像个乞丐来到人家门口,却不乞讨东西,是想到人家房子里看蜜蜂;当被警察斥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时,B·华兹华斯回答:“四十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B·华兹华斯打算一个月写一行诗,“从自己一个月的经历中提取精华,倾注到这一行诗中。因此,在二十二年后,我将写一首唱到全人类心里去的诗。”但是他很快就死掉了,默默无闻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他院子里的“芒果树、李子树、椰子树都被砍去了,有的只是砖块和水泥。”
我们所有人都和B·华兹华斯有很大相似,在充满力量的年纪时就心怀梦想,一直在期待最伟大的未来。现实也总会不断让我们受损。但我们依然在散发着弱光。我们无法忘记B·华兹华斯说的一句话。当“我”被狠狠抽打流着鼻血时,B·华兹华斯说:“现在,让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我要你想想,星星离我们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