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

2023-10-22 12:31叶滴绿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阳合欢花流浪狗

□文/叶滴绿

我从马路市场的狗贩子手里买下“春宵”时,它才五个月大。那天傍晚,下着雨,我撑着伞,在我所住公寓楼下的马路上闲逛。雨不算小,衣角湿了,小腿也泛着凉。

我从它身边走过时,它正仰着头,不断地吸着鼻子,身子颤悠悠地抽动着。它浑身棕黄,大眼睛特别黑,乌溜溜、湿漉漉的,很纯净,似曾相识。

我看见它左眼上方有一个淡黄色的斑点,像十五的月亮一般圆。斑点下方斜斜长出一丛黑毛,像月亮底下的花枝。

它大概感冒了。正好我也感冒着。它吸一下鼻子,我便跟着吸一下鼻子。它打了一个喷嚏,我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它仰头好奇地看着我。

狗贩子看看我,又看看它,憋着笑。

狗贩子是个中年女人,面容憔悴,穿着一身棉布睡衣,黑色,上面印满颜色繁杂的花纹。与人交谈时,她会在别人开口前就微笑起来,目光幽深,显得极为专注。当谈话结束,她的眼神就飘开了,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缩下去,眉头跟着皱起,脸色也变得严肃冷峻——就好像生活里没有一点开心事似的。

可生活本就是一地鸡毛,甚至还有鸡屎。

我问狗贩子,“它叫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它一眼,摇了摇头,“狗名字都是留给主人取的。取了名字,就有感情了,像一家人。”

“像一家人。”这四个字打动了我。

她要卖了它。她没有给它起名字。

我也没有给它起名字。我并不喜欢狗,也没有养狗的打算。它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只是一只瘦小的中华田园犬。

“自家母狗下的仔。五只,养不起就卖了,这是最后一只了。”女人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明亮的眼睛在街上探寻,探寻每一个可能对她的狗产生兴趣的潜在客户。“土狗,看家护院,护主,最忠心,不比宠物狗差。”

雨下得越发大了。行人匆匆,没有人有心留意她、它和我。

“要吗?”她问我,语气有些不易觉察的不耐烦。

它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小身子颤抖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摇着尾巴围在我脚边转圈。我蹲下身子将雨伞移过去,帮它遮住雨。它大大方方地冲我叫了两声。我与它对视,抬手去摸它的头。它攒着脑袋往我掌心蹭了蹭。一点都不陌生。

我想,没有人可以不爱它。

我脑子里浮现一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对一条狗产生倾盖之交。我一定是疯了。

我抓住它的前爪,把它环抱在怀里。它软软的身体蜷在我的臂弯里,很温暖。它伸出舌头在我掌心舔了几下,润润的,痒痒的。我挠了挠它的后颈,听见它喉咙里传出舒畅的呜呜声,像猫一样。可它明明是一条狗。

“你好啊,春宵。”

我叫它“春宵”。

春宵被我抱了回来。我给它洗澡,它抖动身子甩了我一身水。家里没有狗粮,我给它吃牛肉干、喝酸奶。它很喜欢,伸出舌头快速舔着,舌头与酸奶接触,发出“嗒嗒”的声音,贪婪而认真。吃饱喝足之后,它开始伸出鼻子在家里四处乱嗅,像国王巡视领地。然后,它抓坏了我的沙发垫,还打碎我珍藏五年的香水瓶——一只空空如也、KENZO的合欢花露香水瓶。

那是五年前丁新阳留下的。

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毕业晚会上丁新阳突然穿过人群向我走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我的手,把我拉出人群。我们在城市年轻的夜色中一边奔跑一边欢笑。我们在路边摊一边喝啤酒吃烧烤一边聊天直到深夜。

大学四年,丁新阳是高调又低调的存在。他是学霸,开朗合群,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喜欢他的人都叫他“男神”,将他当成一个温和的榜样。

不喜欢他的人叫“凤凰风筝”——他出生在贫穷偏远的山村,上头有两个哥哥,底下有个两妹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勤工俭学,甚至拿了奖学金都要寄一半给父母。

丁新阳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去年夏天,我看到一只流浪狗被人杀死了。它很瘦,毛色很杂,像是把黄、褐、黑色的染料撒上去后再随意搅成的一团,像烂布拼凑的玩偶。我喂过它几次。它每次看到我就会对着我摇尾巴。可是它死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混杂的毛被鲜血浸染成棕色。左眼紧闭着,流出浑浊的白色液体。我从土里挖出它。它的上半身覆盖着黏稠的液体,下半身被土染成脏兮兮的黑色,柔软的身体在我手里扭曲成奇怪的姿势。我挠了挠它的后颈,没有用,它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抱着它,走到喷泉边,想用水把它冲干净。水流过它的身体,毛发贴在皮肤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团,像个胚胎。它本来可以自由地追逐蝴蝶、抓抓小鸟,在任何一片草地上或绿化带里拉屎撒尿。因为我的喂养,它习惯了每天在校园外的花坛里等我,由此惹来杀身之祸。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应该对它负责。我曾为此努力过,可它还是离我而去了。此后很久,夜里流浪狗打架的惨叫声,总会让我惊醒。那只我还来不及给它取名的流浪狗成了心底挥之不去的一缕悲情。”

凌晨,我们打车去海边看日出。我们坐在沙滩上,抽着烟,等太阳升起。风很大,海面泛青。时间在海浪里漂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拥抱了我。

他说,“左晴安,真想跟你谈一场恋爱啊。”

我想说,“那就谈啊。”但我没有说出口。我是个自私而怯懦的人,没有勇气去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我的狗死了。我回到学校,图书馆门口的合欢花开得繁茂。你蹲在树下捡落花。很甜,很干净。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送你一树合欢香。”

丁新阳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香水。

他绕着我转了一圈,把一整瓶50ml的香水都喷到我的裙裾上。合欢花的甜香在阳光下、海风中弥漫开来,暗香浮动,轻柔如羽毛,夏夜幽幽的感觉。

“花全开了

开得到处都是

后来,就很孤单。”

顾城的诗句和一个空香水瓶子,是丁新阳留给我的礼物。那天,丁新阳比我先离开学校。我去送别他。

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里,我看着他走进检票口,又回过头,向我挥手:

“左晴安,那个夏天,美好如你,是我的救赎。这样的你,我如何忍心把你带入我一地鸡毛的生活?欲蠲人忿,赠之以青棠。”

候车厅人声嘈杂,我什么也说不出。

后来,我才知道,青棠是合欢的别称。书上说,合欢有安神解郁之效,解忧郁,治失眠。是令人愉悦的花朵。丁新阳喷在我裙子上的香水是KENZO(高田贤三)的合欢花露。

上周三,中午。我被手机铃声打断了午休。我感觉眼皮很重,脑子还没有醒来。只是机械地摸过手机接起:“喂……”

“男神死了。”甘宝宝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

那天的太阳特别大,像过度曝光的照片,惨白一片,什么也没留下。惨白的阳光刺得人心里发慌。

丁新阳毕业后去了上海。没资源没人脉,买不起车更买不起房,拼了两年最终娶了老板的女儿,成了彻底的“凤凰男”。疫情肆虐期间,丁新阳收留了一只流浪狗,却不慎让年幼的女儿感染了新冠。妻子和岳父母一通指责埋怨谩骂。岳父甚至当着他的面拎起那只狗,从阳台扔了下去。十五楼。他被隔离在家中,连门都出不去。夜里丁新阳便跳了楼。

“唉!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为了条流浪狗,就这么开玩笑似的没了。”甘宝宝在手机那头唏嘘,“听说,他妻子生气吵架时就会骂他是舔狗。他对妻子很好,也很爱他女儿。以前那些人叫他凤凰风筝,我还愤愤不平呢。没想到一语成谶。骨子里的卑微决定了他的命运,再怎么出众拔尖,终究还是成了软翅子的凤凰风筝。”

我在手机这头,听甘宝宝絮絮叨叨,眼泪止不住地流着。我想问她点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生命不是很坚韧吗?怎么说没就没了。我拿出大学毕业照。照片上,我们站在阳光下,青春、无所畏惧,神情和面孔都有些相似。那时的我们想象不出未来生活可能的昏暗和丑陋。

丁新阳说过,“两个人最亲密的关系,大概就是对方像小狗一样。即使被踢了、打了,过后还是会心无芥蒂地摇尾巴。任何时候只要招招手就会跑过来。狗根本就不在乎你叫它什么。它一直都是大大方方、昂首挺胸地去爱它愿意爱的人。”

但他不是狗。

KENZO的合欢香水早就停产。高田贤三也在新冠疫情中去世。香水的液体在时光里消散殆尽。

世上再无合欢香水。

春宵一副不懂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往我身边走过来。

我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中烧。我冲它吼,叫它“笨狗”,全然忘了不久前我刚刚给它起名叫“春宵”。

春宵受惊似的窜到沙发上,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地看着我,眼神极其复杂。

我坐在地板上,望着一地碎玻璃,抱着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春宵充满委屈。我也觉得委屈。

它还没适应这个家。我还没适应有它。

严榟安就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开门进来。严榟安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以至于我想起“很多年前”这几个字都会有种虚无苍茫的感觉。那时候他还小,我更小。夏天他带着我去河边摸鱼、捉蝌蚪,冬天他带着我堆雪人、打雪仗。他在我眼里无所不能,无人能及。

严榟安说,“我从8岁就知道,你会是我的新娘。”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这句话经常会从我们共同的熟人口中发出来。有时候是初中同学,有时候是大学同学。好像我们俩不结婚就天理难容似的。

我从来没去想过严榟安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在岁月的缝隙里,那种静谧而动的感觉。

下个星期我就要成为严榟安的新娘了。

但我并没有快要结婚的期待感和迫切感。尤其是最近,我常常焦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焦虑什么、担心什么。

活在这个时代,焦虑似乎是常态。要是你不焦虑,别人可能会说你安于现状或者躺平。个体命运的不确定性,每个人都置身其中。

我对生活的态度,一半抗争,一半妥协。然后悄无声息地破碎,散落一地。就像被春宵打破的香水瓶,以及严榟安,还有那个送我合欢花香水的丁新阳。

春宵见到严榟安的刹那间就换了一种状态,它嗖的一声站起来,冲到严榟安身边,弓起身子,龇牙咧嘴地一顿狂叫。同时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

我破涕为笑。春宵愉快地冲我摇着尾巴。

“这狗不错。毛还没长齐呢,就知道护主了呀。”严榟安伸手揉它的头。

春宵对着他又一顿叫。

“春宵,过来。”我朝它招招手,春宵颠颠地跑过来,小尾巴摇得极欢快。

“舔狗。”严榟安笑着说。

春宵是条狗。即使我吼了它,它依旧会毫无芥蒂地冲我摇尾巴。我以为是我驯养了春宵,照顾它,喂养它,原来是它在慰藉我。因为狗从来不会拒绝被爱。

严榟安问我,“为什么要叫它春宵?”

我指了指春宵的左眼。严榟安眯着眼看了半天:“果然是月下花枝的感觉。但是,叫花月夜不是更贴切吗?”

“春宵。它就叫春宵。”我觉得这就是最适合它的名字。

严榟安哈哈大笑起来。他抱起春宵,揉了揉它的头,跟它打招呼:

“你好啊,春宵。”

次日,我带春宵去宠物店打了疫苗,滴了驱虫药水,给它买了狗粮、狗食盆、遛狗绳。

前回马首络青春,春我相逢皆故人。

我想要留住的岂止是春宵呢。

和严榟安一起牵着春宵下楼放风。

春宵像所有的狗狗一样,热爱大自然,喜欢在草地上奔跑的感觉,喜欢外面玩耍的畅快。它一会儿嗅嗅路边的野花,一会儿望望远处的行人,愉快地撒着欢。

奔跑、玩耍、冒险,是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春宵,遛狗绳丝毫不能阻挡它奔跑的热情。

人又是被什么打败的呢?

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手中的遛狗绳不自觉地松开了。

春宵挣脱遛狗绳,小马驹似的狂奔在草坪上。严榟安一边呼喊着它的名字,一边追了出去。

一人一狗,在草坪上欢快地追逐嬉戏着。

我远远地看着它们玩闹。月亮上来了,风也轻轻地吹着,夜色逐渐浓郁起来。

“春宵,回家了。”我喊。

春宵停下奔跑,朝我看过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竟然能看到它的眼神,充满恋恋不舍的眼神。可它听到我的呼唤,依旧坚定地朝我跑了过来。

一名年轻的女子牵着年幼的女儿从我身边经过。我听到小姑娘脆生生地问她妈妈:“春宵是什么意思?”

女子轻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春宵,就是春天的夜晚啊。”

“像现在吗?”

“对,像现在。”

“那春宵真好。有月亮,有花,有风,还有小狗。”

“嗯。还有爱和希望。”

我被安抚到了。尽管春光即将远去。但春宵此刻正奔跑在我的脚边。我感受到春风的绵柔。在春风里,我似乎听见丁新阳在说:“我与春风皆过客。”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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