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扼桥路:北宋前中期澶州军事作用的形成及其局限

2023-10-21 11:59何天白
浙江理工大学学报 2023年7期
关键词:黄河

摘 要: 北宋在“守內虚外”的战略理念下,管控内外要冲,着意确保各要冲拱卫都城开封。北宋前中期,澶州控扼黄河下游干流上唯一一处常设浮桥,发挥着护卫开封的军事作用,为理解上述时代现象提供了典型个案。澶州以南北二城夹护黄河津渡,连接开封与宋辽首要对峙区河北平原。宋廷通过在澶州河津架桥,将开封与河北之间安全、顺畅的干道交通,约束为一线桥路;通过控扼澶州桥路,掌握启闭开封北面门户的主动权。由此,景德之役中,宋方在澶州北城一带预先布防,成功扼桥退敌,促成澶渊之盟。然而,架设浮桥亦诱使黄河洪灾频发,造成澶州日常防务经营受限。在此情况下,宋廷压制澶州北侧重镇大名的常驻军规模,以免大名方面干扰开封朝廷对澶州桥路的控制。该部署可巩固北宋内部“强干弱枝”的形势,却削弱了北宋对外临战应变的能力。分析澶州这一案例,有助于考察宋廷如何协调技术、战术、战争战略、战略理念等不同层面的部署,进而理解北宋的整体军事格局。

关键词: 宋辽战争;澶渊之盟;军事地理;黄河;澶州

中图分类号: K24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673-3851 (2023) 06-0292-08

Controlling the bridge: Foundation and limitation of Chanzhou′s military role in the early and mid-Northern Song periodsDynasty

HE  Tianbai

(School of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bstract:   Under the guiding ideology of "strengthening the internal defense while weakening the external one",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ried to ensure all the strongholds would guard the capital city, Kaifeng. In the early and middle Northern Song Dynastymid-Northern Song periods, Chanzhou controlled the only permanent pontoon bridge on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Yellow River, and played a military role in guarding Kaifeng, which provides a typical case for understanding the above-mentioned historical phenomenon of the times.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parts of ChanzhouChanzhou cities were used to protect the ferry crossings along the Yellow River, connecting Kaifeng and Hebei Plain, the primary confrontation area of themain battlefield between Song and LiaoKhitan-Liao Dynasties. By building a bridge in the Chanzhou ferry crossingbridge, the Song imperial court transformed the safe and unhindered arterymain traffic route between Kaifeng and Hebei into a pontoon bridge road; by controlling the Chanzhou pontoonferry bridge, the Song imperial court seized the initiative on controlling the northern gateway of Kaifeng. During the Jingde War (1004—1005)Battle of Chanzhou in 1004, the Song military deployed troops along the northern Chanzhou city in advance along the northern part of Chanzhou, controlled the bridge and defeated the enemy, thus contributing to the Treaty of Chanyuan. Nevertheless, the erection of the pontoon bridge also led to frequent floods of the Yellow River, resulting in restrictions on daily defense and operations in Chanzhou. Faced with this situationUnder this circumstance, the Song imperial court suppressed the size of the resident army oflimited the number of garrison troops in Daming, a major townregional hub city, which located on the north side of Chanzhou, so as not to that Daming wouldn′t interfere with the Kaifeng court′s control of the Chanzhou pontoon bridge. This deployment could consolidate the situation of weakening the mobility of the Song military and "strengthening centralized power" inside the Northern Song, but weakened the ability of the Northern Song to cope with the  external challenges. The analysis of the case of Chanzhou is helpful to investigate how the Song court coordinated the deployment at different levels, such as technology, tactics, war strategy and strategic philosophy, and to understand the overall military pattern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 Song-Liao War; the Chanyuan Treaty; military geography; the Yellow River; Chanzhou

“守内虚外”的战略理念深刻影响北宋的内政措置与国防部署,而宋廷对内外要冲的管控方式突出反映了这一时代特征。宋廷从维持都城开封的安全及其优势地位出发,既重视经营关系开封安危的各处要冲,又刻意限制各要冲之间的联系、配合,以期在应对外部军事挑战的同时,避免内部叛乱。在宋神宗元丰四年(1081)黄河改道前,澶州南北城夹护开封北侧的黄河津渡,捍蔽开封北面门户。李孝聪[1]指出,澶州河津通连开封与河北平原之间最为直便的干道。张祥云等[2]认为,宋廷在澶州南北城之间,常年架设横跨河津的浮桥,强化了澶州的交通优势。若考虑到河北平原是宋辽首要对峙区,则又可讨论:宋廷如何在“守内虚外”的理念下管控澶州,将其交通优势转化为护卫开封的军事作用。

北宋前中期,宋廷管控澶州,目的是掌握启闭开封北面门户的主动权,关键措施是在澶州河津架设、控扼黄河下游干流上唯一一处常设浮桥。开封位于黄河下游南侧的平川之地。在黄河下游干流北侧,宋方因失守幽蓟,难以有效遏制辽方主力进攻河北平原中南部。一方面,宋廷需以开封为中心布局干道交通,有效克服开封周边的山川障碍,从而便捷地控制包括河北平原中南部在内的疆土[1];另一方面,宋廷须确保黄河下游干流仍具备阻隔南北的作用,从而在辽军主力南向进攻时,藉黄河天堑守卫开封[3]。换言之,宋廷必须根据开封方面的需求,平衡管控开封与河北平原之间的跨河交通。宋廷对澶州的管控,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展开。对此,本文分三部分进行论述:首先,从技术层面入手,分析宋廷在澶州河津架设浮桥的举措,如何为澶州发挥护卫开封的作用提供必要的基础;其次,从战略、战术层面入手,分析景德之役中,宋方如何围绕控扼桥路、护卫开封的目标,在澶州北城一带布防,最终挫退辽方攻势,促成澶渊之盟;最后,结合对“守内虚外”理念的理解,分析日常情况下,澶州架桥所带来的地理环境问题为何转变为宋廷的布防困境,限制北宋对外临战应变的能力。概言之,本文尝试在对澶州这一个案的分析中,考察北宋如何协调技术、战术、战争战略、战略理念等不同层面的部署,及其在协调过程中面临的系统性考验。

一、黄河下游天堑间的澶州桥路

北宋前中期,在黄河下游干流众多津渡中,唯有澶州河津终年通桥。黄河常设浮桥在安全性、运力等方面优势突出,但运营难度大。由此,澶州桥路成为天堑之间的一线通途。该情形正如宋人沈括所言,“河北阻于大河,惟澶州浮梁属于河南。”[4]6543

(一)河上桥路的交通优势

西晋至北宋,中原王朝往往在毗邻都城的若干黄河要津上常年架设浮桥,使两岸陆运由浮桥直接连通,而不需船渡转接。此类浮桥的基本形制是:河道之中横亘若干大船为桥脚;以竹索贯穿诸脚船首尾,并在两岸设地锚固定竹索;再在船上铺设桥面[5]。由图1可知,唐代至北宋前期,黄河下游津渡众多。但后晋以前,黄河常设浮桥主要分布在黄河中游,临近长安、洛阳等传统政治中心[6]。后晋定都开封,遂着意经营澶州河津(德胜津)。后晋高祖朝(936—942),将澶州治所移至澶州河津沿岸,夹津设澶州南北城[1];又在黄河下游澶州、滑州两处河津,置常设浮桥[7]1215-1216,1226。后汉至北宋中期,在黄河下游干流上,则仅有澶州河津常年通桥[8]85-86。

相较于船渡,黄河常设浮桥安全性高,运力充足、稳定。首先,船渡存在较高的倾覆风险。中原王朝最初籌建黄河常设浮桥,正是为解决该问题[9]。其次,黄河船渡运力有限。一旦大众临时济渡,局面更显混乱。宋真宗朝(997—1022),辽方主力南下,河北民众欲渡河往郓州。“舟人邀利,不时济”。知州丁渭难以额外筹措舟船,只得施计恐吓摆渡者[4]1276。通桥津渡的情形则明显不同。五代初,李存勖政权与后梁在黄河下游北岸东西相持。李存勖政权占据澶州河津之初,“以船渡,缓急难济”,遂架桥[7]831。为应对此事,梁军在澶州上游杨村渡架桥[7]830-831;又重点进攻李氏浮桥,最终毁坏该桥[7]461。兵贵神速,可以想见,战时掌握桥路的一方具有突出优势。

宋廷极力维持开封北侧桥路终年畅通,甚至不欲因季节性洪灾而停用澶州浮桥。夏秋水涨,宋廷不主动拆桥避险,以致澶州浮桥多次在汛期受损;冬春凌汛,置卒打凌以护桥[10]。宋仁宗朝(1022—1063),贝州禁军谋叛,即“约以明年正旦断澶州浮梁,乱河北”[4]3890。元丰四年,黄河在位于澶州河津上游的小吴埽改道[11]33-38。澶州河津变为平陆,宋廷又改在滑州经营黄河下游桥路[1]。澶州常设浮桥,可显著巩固宋廷立足开封,控制河北藩屏的统治格局。

(二)架设黄河浮桥的难度

对古人而言,在黄河干流上常年架设浮桥,并非易事。

黄河常设浮桥不随水势变动进行季节性拆卸,尤难架设。首先,架桥处河道应相对狭窄,否则地锚抓力难与河水相抗[12]30。其次,不论常时或汛期,架桥处均应水流平顺,即黄河大溜可稳定地在河道中央通行,否则浮桥或因各段受力不均而断裂[12]32。

为架设、维护浮桥,朝廷需多方筹措大量物资。其一,竹索。唐廷自数州征调竹木[13]。宋代盖亦如此。其二,脚船。脚船形制较大,由木料拼接而成,常年浸于水中而不能散坏。东南诸州掌握大船防水的技术[14]。北宋澶州浮桥脚船四十九只,即长期由温州供应。此类脚船“自温州历梁、堰二十余重,凡三二岁方达澶州”,颇致劳费[4]2467。其三,地锚。地锚以铁、石为之[7]831。黄河中游蒲津渡遗址尚存四尊唐代铁牛地锚,分别约重49、50、69、73吨[15]。其四,修整堤坝所需的石料等。北魏元苌曾经营黄河中游的河阳桥。“苌以河桥船絙路狭,不便行旅,又秋水泛涨,年常破坏,乃为船路,遂广募空车从京出者,率令输石一双,累以为岸。桥阔,来往便利。”[16]堤坝牢固,方可使地锚抓力充足,保障浮桥运力、安全性。

由此推之,古人在黄河干流上,实难随意架设运力充足、经久耐用的浮桥。五代初,李存勖政权筹划在澶州架桥,而反对者称:“河桥须竹笮大艑,两岸石仓铁牛以为固,今无竹石,窃虑难成。”李存进主其事,以苇索而非竹索系船,以大木、土山代替石仓、铁牛,充作地锚。月余桥成,出人意料[7]831。但是,该桥当非始终用苇索。至少同年夏,李氏军中已用竹索制造战具[7]451。苇索之法亦未得普及。据杨亿记载称,宋太宗苦于“有司岁调竹索以修河桥,其数至广……分遣使臣诣河上刈苇为索,皆脆不可用,遂寝”。杨亿推测,因浮桥载重有限、使用时间短暂,李存进方得暂用苇索[17]。换言之,李氏政权架桥,最初仅为权宜行事,故后世难以仿效。

北宋滹沱河中渡架桥事,亦可充旁证。宋廷在中渡本设季节性板桥,逢夏秋汛期,即拆桥用船。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程昉主持建造常设浮桥,自太行山伐木,自澶魏等六州筹措其他工料,又增筑堤坝。工程历时四月。事成,记文特称,州县、民众未受劳扰[18]。元丰五年,臣僚奏请恢复板桥,称维系浮桥“比旧增费数倍,又非形势控扼,虚占使臣兵员”,宋廷从之[4]7924。可见,因成本高昂,宋廷常审慎考虑各处津渡是否有必要终年通桥。一方面,桥路安全,运力充足、稳定;另一方面,兴建浮桥,特别是黄河常设浮桥,难度大、成本高。北宋前中期,在黄河下游干流上,澶州河津作为唯一终年通桥之处,具有其余津渡难以企及的交通优势。宋廷若不能维系、控扼澶州桥路,则难以平衡管控开封与河北平原之间的跨河交通。

总之,宋廷在澶州常年架设浮桥,既开辟出横跨黄河下游天堑的通途,又将横跨黄河下游干流的安全、顺畅的干道交通限制在此一线。宋廷尝试在经营、控扼澶州桥路的基础上,掌握启闭开封北面门户的主动权——在河北平原中南部维持己方力量,阻击敌对力量过河威胁开封。

二、景德之役中宋军的守桥部署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冬,宋辽主力在澶州北城一带交战,争夺对澶州桥路的控制权,而这次战役颇显特殊。首先,这是宋辽在河北平原南部进行的唯一一次主力交战。其次,宋方挫退辽方主力攻势,成功守御澶州北城与浮桥,获得少见的关键性战果。再次,宋辽经此一役,决定休兵,最终订立澶渊之盟,开启长期和平。澶州浮桥与澶州北城一带地理条件的组合情况显著影响宋辽战略、战术的运用情况部署,这是促成上述现象的关键要素。

宋辽在景德之役中的战略、战术实有先例可循。中原王朝失守幽蓟始于后晋,而后晋与辽的首次主力交战亦发生在澶州北城一带。该战役爆发于晋末帝开运元年(944),以辽军败退告终。此后,直至景德之役以前,辽方未再以澶州桥路为主攻目标。有鉴于此,本文在分析景德之役时,亦参考开运元年之役的战事经过。

(一)宋辽争夺澶州桥路的战略部署

景德之役前,宋遼以河北平原为主战场,而多在河北平原中部进行主力交战,逐渐形成均势。辽方主力可发挥骑战优势,在河北平原中部不断调整主攻方向,保持战略上的机动灵活。不过,辽方因短于攻城,难以建立压倒性军事优势[19]。若要强力震慑宋方,辽方主力尚需深入至河北平原南部,威胁开封安全[20]。

辽方主力深入河北平原南部,以澶州北城一带为主攻方向,以夺取黄河下游干流上的桥路,从而有效地威胁开封为战略目标。开运元年,辽太宗率军南下,试图一举灭晋。辽太宗在澶州稍北置主力大寨,而仅遣两路偏师分攻黄河下游的马家渡、黎阳津。稍后,辽方两路偏师为晋军所挫退[7]1260-1263。辽军主攻澶州及其桥路,关键原因在于船渡运力有限,而辽军更是不擅舟楫[21]7271。例如,辽方一度占据马家渡两岸,但因船渡劣势,未能将大量兵士迅速送往邻近开封方向的一岸(东岸)[8]1288。在晋军偏师进攻马家渡东岸期间,西岸数万辽军难以及时赴援,最终撤退[7]1262-1263。景德元年秋冬,辽方大举南下,亦主攻澶州。闰九月,辽军先往定州,挑战宋方河北边军主力,未胜,即舍之。十月,辽军至瀛州,仅攻破其外城[22]556。辽军围攻瀛州十余日,不克,随即南下[4]1279-1280。此后,辽军途经大名府等地,同样不曾持续攻坚[4]1284。十一月下旬,辽军抵达澶州北境[4]1286。辽军此行,战略目标明确,而战略机动性明显降低。

宋方一旦注意到辽方动向,即可预先制定守御战略,以澶州北城一带为布防重心,以控扼澶州桥路,“垄断”跨河交通,从而护卫开封为战略目标。开运元年之役期间,晋末帝亲率主力驻扎于澶州北城一带应敌[7]1261。景德元年,宋廷较早地计划组织驻京禁军为驾前行营,赴澶州把守桥路。九月,宰执多已主张宋真宗驻跸澶州[4]1256-1257。尔后,宋真宗亦称“今须守澶州扼桥”,命宿将李继隆先率行营前军开赴澶州北城一带[4]1282-1283。此外,辽军南下,未占据沿途重镇,故难以筹集充足的物料,以备主力赴他处抢渡或架桥。宋方得以持续地集中力量在澶州把守桥路。在澶州东侧的郓州、濮州,丁谓守郓州,“乃立部分,使并河执旗帜、击刁斗以惧敌,呼声闻百余里。敌遂引去”[4]1276。换言之,丁谓因部下兵力较少,故命人沿河广树旗帜、频繁敲击军中炊具,以虚张声势。十二月,有“契丹游骑涉河冰抵濮州境”。宋方始命将领“自行在领龙卫兵追袭”,即由澶州遣偏师赴濮州[23]。在澶州西侧的黎阳津,十一月,宋真宗注意到,护卫黎阳津的通利军“素无城壁兵甲”,但宋方未明显补救[4]1281。十二月,辽军攻破通利军城。然而,辽军仅“掠城中民众而东”,不曾在此渡河[4]1290。可见,未架桥津渡并非辽宋之间的重点攻守对象。

宋方又采取若干辅助措置,巩固己方对跨河交通的“垄断”。其一,为阻止辽方筹船,宋廷“诏自天雄军至界河已来,公私舟船并随处安泊,所在官司常切巡逻”[21]7252。其二,宋方趁黄河下游尚未封冻坚牢,尽力凿破河冰。宋真宗在行抵澶州前,即“诏知滑州张秉、齐州马应昌、濮州张晟往来河上,部丁夫凿冰,以防戎马之度”[4]1283。十二月中,宋真宗赏赐凿凌军士[4]1289。景德三年,宋廷令澶州立河渎庙,声称“驻跸澶渊,戎骑在郊,而河流不冰”[4]1435。终是役,辽方仅遣游骑在濮州过河,未得整军踏冰而进【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宋真宗称“河冰且合”,《宋会要辑稿》《宋史》作“河冰已合”,当误。《长编》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一月甲戌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86页;《宋会要辑稿》兵七之一二,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6875页;《宋史》卷七《真宗本纪》,北京:中华书局,第126页。】。宋方管制船舶、破坏冰路,颇有成效。

(二)宋军在澶州北郊守桥的战术优势

澶州北城三面临河。宋军预先布置守桥事宜,可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在澶州北城郊外倚河背城布阵,从而迫使辽方放弃侧后方突袭等优势战术,改用正面冲阵等劣势战术【辽方战术,见曾瑞龙《经略幽燕:宋辽战争军事灾难的战略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2-68页。】。

在讨论宋辽交战经过以前,需考察澶州南北城与浮桥的基本位置关系。明清澶州城是在宋代澶州北城的基础上发展起来。宋人扩修澶州北城,增至周回约十六里,而明清澶州城周回已达二十四里[1]。今人在明清澶州城址西部发现多处宋代墓葬,当地必长期位于宋城以外[24]。可见,宋代澶州北城与明清澶州城在形制上差别较大。虽然澶州南北城的确切形制已不可考,但结合地理常识,尚得简略推测澶州南北城与浮桥的位置关系。澶州北城三面临河。李继隆在澶州北城,亲见“州之三面距大河”[25]1830。如图2所示,一般情况下,津渡位于反方向河曲之间的浅水区。由此推之,澶州北城在河道北侧凸岸东部,澶州南城南侧凸岸西部。此外,北宋前中期,澶州治、顿丘县治在北城,濮阳县治在南城[1]。据《太平寰宇记》,“濮阳县,城东门外”[26]1180。“城”即指州城、澶州北城。概言之,澶州北城北接河北平原,东南经浮桥通南城,在其余方向隔黄河眺望河南。

开运元年,后晋利用上述地形,倚河背城布阵,迫使辽方正面冲阵。辽太宗本欲诱晋军北上,予以伏击。未果。三月一日,辽太宗率军直攻澶州[7]1264。据《旧五代史》记载:

至晡时,契丹主以劲兵中央出而来,帝御亲军列为后阵,东西济河,为偃月之势……敌骑往来驰突,王师植立不动,万弩齐彀,飞矢蔽空,贼军稍却。[7]1264

对于引文,需作三点说明。其一,晋军所布偃月阵,又名“牝阵”,两翼前展,势如弯月。“左右俱高,行军溪谷,利为牝。牝则前张两翼,便于吞掩,使彼奔冲,三面受敌”[27]369。澶州北郊东西两侧河道正类崖壁。晋军南背城池,东西倚河:一则以河道保护阵身侧后方;二则同时调度阵队中央与两翼,三面击敌。其二,“东西济河”之“济”,或为“际”音近之讹,指晋军大阵两翼直抵东西两侧河岸。《册府元龟》称,晋军大阵“东西偃月,际于河涘”[8]1288。又,晋军主帅景延广曾因“母凶问至,自澶渊津北移于津南”[7]1330-1331。可见,晋军主力在决战前抵达澶州北城一带,预先占据地利。其三,对于晋军大阵的内外层次,可参考《武经总要》所载宋军“常阵制”。

以步军枪刀手在前……谓之阵脚兵。良弓劲弩居其后……一阵开四门,骑兵居其中。候出战,即开门放战队出,出绝闭之。有驻队,有战队,环相为用,不竭人马之力也。[27]393-394

晋军主力骑兵位于弩手之后。若辽军正面冲阵,晋军或可遣骑兵出阵,或可直命弩手三面射击。

景德元年的情况,与此相似。李继隆行至澶州北城,在独无捍蔽的城郊北部兴造防御工事,使兵士安全地扎寨、列阵[25]1829-1830。十一月二十四日,宋辽大军在澶州北郊交战。李继隆奏称:

(辽军)直犯大军,围合三面,轻骑由西北隅突进。大军既成列,戎骑止而不进。臣等分伏劲弩,控其要害,有戎帅号先锋统军顺国王挞览者,异其旗帜,方出行军,伏弩齐发,矢中挞览额而毙……戎师悉遁。[21]6876

对于引文,可作两点说明。其一,宋军先行占据澶州北郊有利地形,置寨布阵,仅留北面一线正对敌锋。辽军“围合三面”,则宋军未布牝阵。不过,辽方亦未得突袭宋阵侧后方。当是宋阵仅有正面北凸,仍得背城倚河之势。其二,宋阵自外而内,当是阵脚步兵、弩手、骑兵。在辽军第二次冲阵时,主帅萧挞览正入宋军弓弩射程范围内。宋方观察到萧挞览旗帜特殊,推测其为敌方大将,遂齐发伏弩。辽方在夺桥大战中,仅可正面冲击有备之阵。可见,宋方在澶州北郊确有地利优势。

总之,虽然黄河下游干流是开封北侧最后一重防线,但若宋辽主力在澶州北城一带临河交战,前者反可利用相关地理条件,有效压制后者在战略、战术上的机动性优势,守桥退敌,护卫开封。首先,辽方主力若深入至河北平原南部,需以争夺澶州桥路,有效威胁开封为战略目标。由此,宋方可预判辽军动向,以澶州北城一带为布防重心,以控扼澶州桥路,“垄断”跨河交通,护卫开封为战略目标——预先遣大军驻扎澶州北郊,把守桥路,辅之以管制船舶、凿破冰路等措施。其次,宋方提前占据澶州北郊有利地形,背城倚河布阵,可迫使对方采取正面冲阵等劣势战术,而发挥己方的弩射优势。辽方为威胁开封,邀求剧利,终有澶州之行,却亦由此难以发挥战略、战术优势,受挫于澶州北郊,最终在宋方承诺提供岁币后,同意订立较为平等的澶渊之盟。

三、架桥对宋方军事部署的限制

虽然维系、控扼澶州常设浮桥,是宋廷护卫开封的关键措施,但常年架设浮桥与防范黄河洪灾之间存在矛盾,明显限制了澶州北城的日常防务经营。在“守内虚外”理念的影响下,上述现象进而限制河北平原南部重镇大名的防务经营,削弱了北宋对外临战应变的能力。

(一)对澶州北城防务的限制

架桥与防洪的矛盾限制了澶州北城的日常防务经营,特别是城池建设与相应的驻軍情况。

便于架桥的地理条件亦造成澶州持续受洪灾威胁。黄河下游“惟滑与澶最为隘狭”[4]552。因此,时人可直接跨津架桥,不必凭恃中潬。然而,澶州河道狭窄,不利于行洪。此外,虽然澶州北城西侧位于凸岸,但因黄河两岸有堤防为限,故河流对凸岸堆积作用主要发生在大堤的临河一侧,而鲜少发生在临城一侧。该情况势必造成澶州北城西侧的地势明显低于附近河道,在汛期面临悬河溃堤之患。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知州李中师扩修北城,“西距河壖别为长堤三千五百三十步,所以止横水啮城之害也”[28]982。可见,时人在澶州北城周边,特别是城池西侧,确实面临较为严峻的防洪挑战。

澶州北城因屡遭洪灾而逼仄、简陋。景德之役中,李继隆即注意到“澶州城壁不足守”[25]1830,“澶州北城门巷湫隘”[4]1287。此时距后晋置城架桥,已六十余年。再经六十余年,至治平三年,方有李中师扩修澶州北城。事成,苏颂作记称:因“河滨之土疎恶善隤”,澶州北城多次在洪灾中倾圮;李中师甚至从他处取土夯筑新城[28]981。后晋置城与李中师大修相隔一百二十余年。在此期间,澶州城池因陋就简,难供大军久驻。景德元年九月,面对目下战事,宰相毕士安仍称:“澶渊郛郭非广,久聚大众,深恐不易。”枢密使王继英亦称,“若遽至澶州,必不可久驻。”[4]1257大军戍守澶州数月,尚难措置,何况常年屯驻。

架桥甚至是黄河改道的诱因之一,最终造成宋廷难以继续在澶州架桥。北宋前中期,黄河下游干流趋于改道北流。北宋中期,澶州周边成为黄河决口北流的重要突破地带[11]26-38。张方平称:“原其所由,下流多置桥,水不畅泄,为世大患,去澶桥,则河患息矣。”[4]4458浮桥脚船体积大,往往紊乱水流,加剧溃堤风险[29]。然而,宋廷为平衡管控跨河交通,须尽量维持澶州桥路。元丰四年,河决小吴,改道北流。此后,宋廷被迫在通桥条件较差的滑州河津架桥,颇致耗费[21]7542。

(二)对大名等地防务的限制

澶州北城日常防务空虚,似又造成澶州北侧重镇大名府常驻军规模受限。

宋廷限制大名常驻军规模,确有前车之鉴。大名是河北干道交汇,通连澶州的枢纽[30]。澶州北距大名一百一十里,南距开封二百五十里[26]1175。若大名常驻重兵,一旦守臣称叛,开封朝廷或难及时遣兵北上。后汉隐帝乾祐三年(950),枢密使郭威出戍大名,麾下有后汉禁军主力之半【据《资治通鉴》,邺都(大名)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军都指挥使曹威”。日后,二人为避后周高祖郭威讳,改名郭崇、曹英。据旧《汉隐帝纪》,二人在行营官衔是“邺都屯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英”。护圣、奉国即后汉禁军马军、步军主力。《旧五代史》卷一瘙懟三一〇三《汉隐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598页。《资治通鉴》卷二八九,乾祐三年十一月丙子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9429—9433页。张其凡:《五代禁军初探》,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0页。】。当年冬,郭威代汉建周,是为周太祖。广顺元年(951),周太祖命禁军主帅王殷出镇大名,“凡河北征镇有戍兵处,咸禀殷节制”[7]1700-1701,1888。广顺三年(953),王殷伏诛[7]1746。后周不再派遣大军出驻大名。后汉、后周充实大名防务,仅四年而已。

宋廷持续限制大名常驻军规模。景德之役战前,大名与贝州等地驻军,合计仅三万人[4]1266。与之相较,宋廷临战命河北边军开赴定州,而定州大阵兵在十万人左右【咸平二年,定州大阵八万人。《长编》称,景德元年,定州大阵数十万人。《玉壶清话》称“大将王超拥兵十万屯真定”。“真定”有误,但“十万”或更切实。《长编》卷四五,咸平二年十二月丙子条,第972页;卷五九,景德二年正月乙卯条,第1308页。文莹撰,郑世刚、杨立扬点校:《玉壶清话》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8页。】。澶渊之盟后,宋真宗随即削减大名驻军[4]1307。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宋廷因辽方威胁败盟,升大名为北京,整顿当地防务[4]3260,3278。然而,宋廷不曾组织重兵常驻。程琳即称,“建都全魏以制北方,而兵隶定州、真定府路,其势倒置”。庆历八年(1048),宋廷置定州、真定、瀛州、大名四安抚使路[4]3947-3948。皇祐五年(1053)至和二年(1055),宋祁设想战时部署称,辽方“取胜者在中军而已。中军不振,诸渠长且土崩……夫镇、定在河朔兵第一,今使悉众从彼中军……令瀛、魏军当渠长”[22]560。可见,大名兵力仍未获明显充实。此后,亦未见宋廷明显调整河北驻军南北分布的比例结构[31]。

此外,北宋中期,虽然宋廷或命知大名府兼任河北安抚使,但此类臣僚未必总司河北军务。庆历八年,宋廷设河北四安抚司路。此后,河北安抚使一职或罢或否。熙宁元年(1068),韩琦请依陈执中等先例,在知大名府任上仅兼大名府路安抚使,不带河北安抚使衔。韩琦奏称,“河北定州、真定府、瀛州三路从来朝廷谨择帅臣,得以专制……今若又置四路安抚使以总之,则恐徒翻空文。”[32]

大名常驻军较少,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北宋基本统一,通过充实定州、真定、瀛州等边上重镇,巩固河北防务。包括大名、澶州的河北平原南部,常时较为安定,似不必持续驻扎大军[33]。

问题在于,河北平原南部日常防务空虚,将限制北宋对外临战应变的能力。一旦辽方主力越过定州等重镇南下,大名即面临城破风险。宋太宗雍熙三年(986),辽方“将士以魏城无备,皆言可攻”。承天太后谨慎行事,未从其议[34]。宋真宗咸平二年(999),辽军主力南下。宋方在“博、魏之间,镇兵全少,非銮辂亲征,则城邑危矣”[4]1000。景德元年,大名“闻寇将至,阖城惶遽”[4]1284。大名城池阔大,周回八十里[35],不利于宋方以较少兵力组织守御[4]1202。在辽军抵达城下后,主帅王钦若有意亲守南门。宿将孙全照反对称,主帅“号令所出,谋画所决,南北相拒二十里,请覆待报,必失机会”[4]1284。进一步推之,宋军四面守城,实难从容配合,协同行动。

大名守军自顾不暇,遑论促成河北边军与驾前行营呼应待敌。咸平二年,宋真宗在王继英等建议下,率军北上大名[4]962。然而,定州大军坚壁不出。驾前行营、河北边军缺乏机动配合,甚至难以遏制辽方偏师侵扰河北平原南部德州、棣州[4]976,1031。景德元年,王继英改称,车驾“不可更越澶州”[4]1257。及开战,定州大军未如期南下,大名守军仅得自保。雖然李继隆已北上澶州,但若非宰相寇准善断大事,宋真宗将进退失据[20]。宋方澶州获捷,实出自地利、人和的合力。

宋仁宗朝,范仲淹主张,宋廷面对辽方大举深入,须以固守开封城而非北上守桥为主要战略。首先,范仲淹担心辽方早已改进水战战术,可绕过澶州抢渡南下,保持战略机动性优势。更让他忧虑的是,宋方“承平已久,人不知战”——宋仁宗若“引忧恐之师,进涉危地,或有惊溃,在爪牙之臣,谁能制之”[4]3261-3265。范仲淹认为,驾前行营能否顺利北上,严重依赖驻京禁军士气等不可控因素,故宋仁宗领兵北上应战的计划不切实际。宋廷限制大名常驻军规模,以巩固常时对澶州桥路的控制,却亦由此在对辽作战时难以确保驾前行营与河北边军实现接应。

总之,宋廷极力维系、控扼澶州桥路,但在此基础上护卫开封,并非经久之策。架桥与防洪的矛盾,限制了澶州北城的日常防务经营,甚至诱发黄河北流,严重扰动黄河下游的地理格局。“守内虚外”的战略理念更加剧了北宋的布防困境。澶州北城捍蔽浮桥,而日常防务空虚。在此情况下,宋廷限制澶州北侧重镇大名的常驻军规模,以确保开封方面牢固控制澶州及其浮桥,避免大名守臣坐大称叛,夺桥南下。然而,河北平原南部日常防务空虚,亦削弱了北宋对外临战应变的能力,使宋廷难以从容协调边上、后方大军的行动,无法消除军心动摇,失守澶州桥路的隐患。

四、结 论

北宋前中期,澶州控扼黄河下游干流上唯一一处常设浮桥,发挥着护卫开封的军事作用。具体而言,澶州以南北二城夹护浮桥,接连开封与宋辽首要对峙区河北平原。黄河常设浮桥在安全性、运力等方面优势突出,但运营难度大。宋廷通过架设澶州浮桥,将开封与河北平原之间安全、顺畅的干道交通,约束为一线桥路;通过控扼澶州桥路,掌握启闭开封北面门户的主动权。由此,景德之役中,宋辽均将控制澶州桥路作为战略目标——宋方得以预判辽方动向,重点把守澶州北城一带,使后者失去战略上的机动性优势。宋方进而利用澶州北郊地形,背城倚河布阵,压制辽军在战术上的机动性优势。不过,架设浮桥亦诱使黄河洪灾频发,造成澶州的日常防务经营受限。在此情况下,宋廷有意限制澶州北侧重镇大名的常驻军规模,以避免大名方面突发变乱,夺桥称叛。问题在于,此举造成河北平原南部防务空虚,削弱了北宋在对辽作战时协调开封朝廷与河北边镇行动的能力,使北宋面临因无法及时应变,而军心动摇、失守澶州的隐患。

换言之,澶州护卫开封的軍事作用颇为突出,但北宋并未由此发展出守国御敌的万全之策。一方面,宋廷不惜工本地维系澶州桥路,确实收到了改造自然地理环境的成效,得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平衡管控跨河交通,落实护卫开封的战略、战术部署。另一方面,在“守内虚外”理念的影响下,宋廷对澶州的管控趋于僵化。宋廷管控澶州,目的是护卫开封,而以架设浮桥为关键措施,以治理黄河为必要保障。然而,在河道狭窄迂曲的澶州一带,架桥与治河矛盾突出。宋廷为立足开封,控制河北藩屏,极力维系桥路——先是诱发前述河北平原南部防务空虚、北宋对外临战应变能力受限等问题;最终则导致黄河大幅改道,造成澶州控扼桥路的冲要形势不复存在,既有战略、战术部署难以为继。由此观之,技术与战略理念两端的共同作用,是塑造北宋中前期澶州军事作用及其局限的关键。

本文讨论宋方河北守御部署,主要关注开封与澶州、大名的关系。至于宋廷在“守内虚外”的战略理念下,如何经营河北平原中南部的各处要冲,规划开封与各要冲的关系,最终对内稳定控制河北藩屏,却难免对辽国防被动,以上问题尚有深入研究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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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雷彩虹)

收稿日期:2023-03-07  网络出版日期: 网络出版日期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22CZS020)

作者简介:何天白(1993—),男,河北衡水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区域社会史、宋代政治制度史等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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