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鹏远
1962 年,连阔如在天桥曲艺厅说书。本版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北京的前门箭楼西侧,有一条不算宽敞的路唤作煤市街,最早因为销售京西门头沟运来的煤炭而得名,乾隆时期逐渐发展成了一处兴旺的商区,旅店、饭馆、商铺林立。南来北往之地必多勾栏瓦肆,大大小小的戏园子也便围着煤市街开了起来,鼓乐升平,甚是热闹,清人有言谓之:“舍业以嬉者,日不下万人”。如今这些园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过倒还有一个地方坚持着传统表演的经营。
就在9月30日,煤市街以西的老舍茶馆又迎来了百余位观众,其中大部分都是奔着门口水牌子上的三个字而来——连丽如。这位81岁的国家级非遗项目北京评书传承人,即将于此开说一部新书。
去年也是在这里,连丽如说完了一部《三国》。她18岁第一次登台时说的就是这部书,其中的《辕门射戟》亦是其父连阔如唯一亲授过的一段活。暂别舞台休整的一年中,连丽如其实并没能闲下来,一边着手将《三国》的现场评说整理成书稿,一边和老伴贾建国撰写一本有关旧时掌故的新著,还在丰园书馆开设评书班授课教学。与此同时,一部父亲的佚作也在加紧整理和编著。最忙的时候,连丽如整天整宿地工作,睡眠只有两三个钟头。对于一位耄耋老人而言,这几乎是难以支撑的重负,但她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就是擠(时间),玩命地干,你说有什么动力,就是觉得身上的责任挺重的。”
上世纪30年代,连阔如曾经出版过著名的《江湖丛谈》,被认为是一部难得的可以从中窥探当时民间社会世情的奇书,且一直流传不衰。多年后,导演了《我爱我家》的英达曾评价说,“当时我带着情景喜剧这种西方影视门类回到中国,总是迈不过传统文化这道坎,幸运的是我看到了《江湖丛谈》,我有现在的成绩,80%得益于这本书——它把我这个留洋的学生从空中拉回地面,甚至是杂草丛生的泥坑,让我结实地接了回地气。”去年,连丽如在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于鹏的帮助下,又找到了连阔如当年创作过但后来散佚的一些文章,重新整理加注,结集为《江湖续谈》,于不久前出版。这算是连丽如这忙碌晚年中做的另一件重要的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四句定场诗言罢,醒木一拍,一身粉衣黑裤的连丽如不急不徐地讲述起了王莽篡政、刘秀赶考武科场的故事,茶馆外游人如织,茶馆内满堂叫好。这是评书《东汉》的第一回,八十多年前她的父亲正是凭着这部书名震天下。
1927年,评书艺人李杰恩在煤市街南边的珠市口天寿堂饭庄摆了几桌酒席,将一个24岁的年轻人收为弟子。这个年轻人本名毕毓珍,但从那天起就要改叫连阔如了,“阔”是他作为评书行第八代弟子的辈分,“如”则是师父寄予他的祝福——如意如愿。
连阔如本是旗人,但父亲中年时家道就败落了,待他出生时,父亲已经亡故,按照老话他这样的孩子叫“暮生儿”,属于苦命人。小时候的连阔如确实命苦,家里全靠姥姥捡破烂、典当嫁妆和母亲做零活儿度日,过得紧紧巴巴。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也因为家里没钱,辍了两次学,拢共只念过半年私塾和两年新式小学。13岁那年,他便开始闯江湖谋生,先后在照相馆、杂货店和中药铺里当过学徒,后来又摆过地摊卖药,因为没有执照仅干了半年,遂改行算卦,流浪于烟台、旅顺、大连、营口、天津等地。
21岁时,连阔如回到了北京。算卦毕竟不是正经营生,衣食难保,又赶上税收新政,更难糊口,只得另寻出路。彼时的北京正值评书盛况,光是书馆就有70多家,打小泡在东安市场、天桥的杂耍窝子里,连阔如对于这门艺术也不陌生,于是便决定说书。起先,他白天算卦晚上去书馆偷书,几个月的时间把《西汉》《隋唐》《水浒》都记了下来,拜师以后又正式学了《西汉》和《封神》,逐步在各书馆登台。
一开始,连阔如的演出并不大叫座,其中很大原因在于《西汉》属于“墨刻”。“墨刻”是评书门的行话,指话本与书局里卖的书内容一样,表演时无非加点身段、表情和刀枪架儿,用白话评讲而已,不懂历史的人听不懂,懂历史的人买本书看,比听书省时又省钱。艺人都不爱使这种活,拴不住听众挣不着钱。与之相对的是“道活”,即口耳相传的秘本。《东汉》便是一部“道活”,书局里虽然也卖《东汉》,但都是与《西汉》合在一起的,而且内容简略、松散,读起来索然无味,说书人加工过的《东汉》则情节跌宕、环环相扣,曾经有个叫田岚云的老艺人,便是通过一部《东汉》名扬京城的。
连阔如(1903—1971)。
幸运的是,一位名为张诚斌的艺人看中了连阔如的天赋,将一套秘本《东汉》传给了他。又有一位资深听众孙昆波,把田岚云书中的精华指点给了连阔如。两方助力加上自己的钻研琢磨,终于扎稳了连阔如在书坛的脚跟,当时的报纸公开称赞“评书界人,能说东、西两汉者,只有连阔如一人”。1938年,京剧名伶尚小云的荣春社排演京剧《东汉》时,还邀请了连阔如作为顾问给演员授课讲史。
因《东汉》名噪一时的连阔如,也吸引了新兴媒介——报纸——的青睐。从1932年起,他在平津两地的《小公报》《新北平报》《立言报》《立言画刊》《游艺画刊》等多家刊物上接连撰稿,还担任了《民声报》的专职编辑,与他共事的既有新闻界名家孙宝毅、与张恨水齐名的小说家陈慎言,也有日后培养出李敖等学生的哲学家殷海光。而其中,《时言报》连载的《江湖丛谈》更是为其留下了绵延后世的不朽声名。
1935年,连阔如开始以“云游客”的笔名写作《江湖丛谈》,介绍了北平天桥、天津三不管等地的变迁以及杂技戏法、评书大鼓、相声口技等艺术行当、艺人小传与生活,也揭秘了清末至民国的诸多江湖门道和坑蒙骗术。1936年文章结集出版,共分三集,总计三十万字,不仅在当时成为了通俗易懂、生动有趣的消闲之书,也为后人保存了研究那一时期民间社会的宝贵资料。
2011年,在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于鹏的帮助下,散佚在《新北平报》上的十余篇连阔如文章也被收录进《江湖丛谈》中,同时连丽如和老伴对该书进行了新的编纂,推出了注音注释典藏本。这一版本,被连丽如称为《江湖丛谈》的“终极版”。虽然在“文革”时,连丽如从父亲的交代材料里得知他所写过的文章不止这些,但年代久远,想来能找到的大抵也就这样了。
然而就在去年,于鹏在翻看民国时期的报纸时,发现了《现代日报》《新天津》上还有一些风格类似于《江湖丛谈》的文章,署名连阔如,并且数量可观,将近50篇。于是他将这些文章一一记录下来,拿给了连丽如,后经整理加注,结集为《江湖续谈》,于不久前正式出版。出版之时,恰逢这位评书宗师120周年的诞辰,连丽如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是她作为子女为父亲尽的一份最好的孝心。
“(连先生的文章)肯定还有,有多少不知道。我只是在国家图书馆馆藏的报纸上找,国家图书馆的报纸也有散失,我知道的就缺了好多期。”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于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是能找到的应该差不多了,以后只能是所谓的碰运气了。”
这些年,于鹏一直致力于收集连阔如留下的各种资料,已经出版的口述秘本《東汉演义续集》《卅六英雄》《江湖义侠传》背后都有着他的身影。在他看来,自己的种种努力之所以能有所收获,根本原因还是得益于连阔如本身的不保守。“当时艺人还是比较保守的,秘本一漏大家都会了就没饭吃了,所以很多人‘藏活’,不说或者说了也留一手。”就连师徒之间也一样“藏活”,青年评书演员李远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过去学说书,就是师父在上面说,徒弟搬一板凳坐那听着。但有的时候这些个‘牵挂儿’(注:指情节与情节之间的连接)他不让你听,找辙把你支走,等你什么时候出徒什么时候才告诉你。这就是当时的行业保护。”
连阔如打破了这个行业的潜规则,1934年后他开始在报纸上连载评书,不光有《恶虎庄》《五女捉兰》这样相对较短的本子,还几乎把所有袍带书(注:指帝王将相、马上征战、历史演义类的题材)都公开了。而事实也并未出现同行所担心的结果,恰恰相反,经由报纸的宣传,评书反而得到张扬,引来了更多听众。连阔如自己的“书座儿”也没受到任何影响,因为除了那些转为文字的内容,其结合了京剧与武术动作的身段、号称“跑马连”的口技绝活以及独树一帜的讲评才是无从模仿、无可替代的魅力。
连阔如家人合影。供图/连丽如
连阔如的开放不止于此。1935年,苏州和天津的电台率先推出了评书演播,为这门起源于撂地儿的艺术开创了全新的传播方式,于是在1937年11月,连阔如也在北平电台开讲《东汉》,一时间形成了“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的壮景。
青年评书演员李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1930年代之后天津的评书市场逐渐超过了北平,北平书馆的状况不再如往日火爆:“天津、沈阳的评书都是从北京评书分出来的,供奉的是一个祖师爷,就是因为那段时间好多人跑到天津去了,但天津是九河下梢,一下雨就爱闹水灾,所以还有很多人接着往东北走。” 因此在这个背景下,连阔如试水广播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求生之举。“当然,水平不够的人,电台也不会请去直播。”李远说。事实上,在此后十年时间里,连阔如是评书界被不同电台邀请次数最多的,播讲的评书篇目也最多。
在连阔如之后,许多评书艺人都走进了电波中,生计艰难的他们由此找到了一方新的舞台。与此同时,评书与单弦、竹板、大鼓、相声等曲艺形式也共同构成了广播的主力内容,据统计整个1940年代北平广播电台的曲艺节目占到了总播出节目的80%。
这些电台在播送曲艺节目时,大多会要求艺人代播商业广告。闯荡江湖多年的连阔如,还从中瞄到了商机,于1939年创立 “连阔如广告社”,承办各类广告业务。由于他的名声响亮,广告社在北平无人不晓,外地的来信不需要写明具体地址,邮递员也能准确送到。
“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江湖”,在此时的连阔如身上,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凭着摸爬滚打出来的精明、韧性与义气,连阔如成为了评书界的头面人物,甚至当时的报纸对其发出“八臂哪吒”的盛赞。1946年,年仅43岁的连阔如被选为北平曲艺公会监事,并担任评书组的组长。
1949年7月2日,第一届文代会召开。稍早之前,北平曲艺公会已推选了连阔如为参会的北平曲艺界代表。
从旧时代走过来的闲散艺人,一跃成为了登堂入室的文艺工作者,连阔如的心中无上荣光、无上振奋。会议期间,他饱含激情地表演了一段自编的现代评书《夜渡乌江》,单弦艺人曹宝禄在回忆录中记载,那段书连阔如整整说了一个多小时。会议闭幕后,第一个全国性的曲艺团体“中华全国曲艺改进会筹备委员会”成立,连阔如就任副主任。为推进委员会的改进工作,连阔如组织了艺人扫盲班,成立了大众游艺社在前门箭楼上演出新式节目,还与新华广播电台合作播演新曲目。不久,赵树理、老舍等人又倡议成立“大众文艺创作研究会”,连阔如再次当选副主席,并分管创作研究部。
左图:2022年8月,“中轴非遗 遗脉相承”活动——共话天桥的前世今生。连丽如讲述北京曲艺发展故事。图/IC右图:各种版本的《江湖丛谈》和重新整理注释的《江湖续谈》
1950年,北京市文联成立,连阔如被选入25人的常务理事行列,并担任组织联络部副部长。次年,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成立,连阔如任曲艺服务大队队长,带领侯宝林、高凤山、赵佩茹等数十位演员到前线演出,不幸牺牲的相声演员常宝堃也在这个队里。1953年,第二次全国文代会决定成立“中国曲艺研究会”,连阔如又被任命为了副主席。
就社会地位而言,这一时期的连阔如走到了人生巅峰。后来担任过曲协主席的评论家罗杨,曾与连阔如共事过几年,他在回忆时便说过:“在解放初期的北京,连阔如在曲艺界的声望最高。”
同时,连阔如在内心里也赋予了自己为评书和曲艺谋发展的责任自觉。他的思索和酝酿,最终成为了一篇题为《为繁荣新的曲艺而努力》的发言。但随后他的人生季节从春天坠入寒冬。在女儿连丽如的记忆里,父亲原本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但打那时起,他突然变得木讷起来,“已然是另外一个人了”。
所幸女儿连丽如继承了自己的衣钵。连阔如一直没有收过徒弟,也不想儿女再走这条路,尤其是女儿,更不希望她抛头露面吃开口饭。连丽如很小的时候,不知从哪儿踅摸来一个书鼓,站在凳子上就梆梆梆地敲起来,连阔如一气之下把鼓扔出了门外。但此一时彼一时,到了这会儿,说书也许是摆在女儿面前为数不多的一个好出路了,而且家里拮据的生活也需要给女儿找个收入稳定的工作。于是1960年,他开始传艺给女儿。一年后,连丽如在天桥刘记茶馆正式登台,演出结束时观众告诉连丽如,站在门外聆听的连阔如一直掉眼泪。
比起父亲,连丽如幸运得多了。在通常的理解中,评书的兴盛时代早已过去,然而于鹏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其实是一种想当然:“刘兰芳先生的徒弟王封臣说过,评书的高峰其实是1979年以后。人们阔别传统文化已久,有需要有渴求,加上广播——后来是电视——的媒介作用,传遍千家万户,真是做到‘净街’了。连阔如先生那时虽然叫‘净街王’,但他还是有一个范围。而且我查了民国报纸,大部分内容是京剧和京韵大鼓这些东西,评书的地位和关注度都是有限的。”连丽如这代评书传人,身处的正是這样一个高峰期。1979年后,她恢复了长篇大书的演出,还为电台、电视台录制了多部评书,并从1993年起多次出国演出、讲学,将连派评书发扬光大。2007年,她创办了宣南书馆,让这门艺术回归到传统表演形式,同年她也收入四位弟子,为连派评书再续香火。“我为评书生,能够给北京评书留下一席之地,我就很知足了。”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17岁那年,连丽如问过父亲:“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评书艺术家?”父亲告诉她:“懂多大人情,就说多大书”。这句话,连丽如铭记至今。然而可叹的是,连阔如自己说了一辈子长本大套的袍带书,到头来却还是深陷在了世故的泥淖中,就连与他相伴一生的老伴都说:“他不懂《三国》,他说了一辈子书,可该绕弯的时候不绕弯,该躲的时候不躲。《三国》里讲的,都是绕弯、闪躲的事,他自己怎么就不明白呢?”
1971年,68岁的连阔如因肠癌辞世,临终前他对儿子说想找本《三国》看看。曾经他收藏过四十多种版本的《三国》,只是那些稀有的珍本在五年前都被他亲手投进了火中,化为灰烬。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远”为化名。
参考资料:《醒木惊天连阔如》《撂地儿:40位天桥老艺人的沉浮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