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荻
冬雨
乡间的冬雨,可能在清晨到来,也可能在暗夜抵达,淅淅沥沥,或疏或密,不紧不慢,洒落于黝黑的屋瓦、空旷的田野和池塘边那一丛林子的枯叶上,有时持续一整夜甚至几天。铅灰的天空下,通向迷蒙远山的小路总是湿漉漉的,自从一队送葬的人返回后,再不见一个行人的身影。枯茅和松针凝着泪水一样的雨珠,雾气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山林里出没。山脚墙粉剥落的古寺掩映在竹林边,紧闭着门,鸦雀无声,僧人已远走他乡。绵延的雨水使黄昏提前到来,并将时光拉得愈加漫长,雨中的一切好像都停滞了、延缓了。一只羽毛湿透的黑鸟喑哑地飞过,雨令它的翅膀沉重,它没有越过那座山峰,而是暂时投宿人间的空巢。夜幕终于像雨水细密针脚织成的黑布,在村头那一盏孤灯点亮之前,猝然将人世深裹,并使雨声更加清晰、凄黯。在沉寂的冬夜,雨声或密不透风,或旁敲侧击地被风携带着四处流窜,但好像都是针对你的某种提醒或倾诉。于是,这雨水一滴滴渗入你的心地,像种子一样发芽,根须四处延展,从而产生一种隐痛。冬雨带来浩渺无边的寒冷,世界仿佛一块无形的冰,将你禁锢,或许只有靠烈酒或篝火才能抵御。但你找不到对饮者,雨已将你与世界远远地隔离开来。雨促使你面壁思过,你彻夜难眠,打开柴门抽烟,在青灯下读着宋词,雨却落满字里行间。被雨声找到的人,无疑是孤独的人,一个精神上的风湿病患者或感伤的怀旧主义者。四顾何茫茫,中夜起彷徨。你会感到有一些东西,已经被雨水永远带走,你不安地想起远去不久的白雪,也想起春日的花朵。是的,冬雨总使人想起一生的悲欢,桥头的诀别或一叶孤舟逝入远空。冬雨是本我的哭诉,也可能是亡灵的呐喊。
三友墓
明代笔记小说作家郑仲夔在其《玉麈新谭》中记述:
晋安徐振声,与同里吴叔厚、林世和相友。徐、林同时殁,吴为鸠金买山桑溪,共营阡兆,同穴而葬,号三友墓。
在武义坛头村外的荒野中,也有一座三友墓。
就在进村的路侧,是民国年代的墓葬。墓是封土墓,墓面砌石,三开间,两侧饰以抱鼓石;中间二石柱上镌刻楹联:“坛内万山拥护,堂前四水萦回。”中间墓碑刻“清缙云县学增广生员吴式真寿城”,其右葬程昌元,左为吴焕春。
墓顶有一蔸箩筐大小的枯树桩,长出一株幼小的构树和一竿青竹。
从插着的招魂幡和散落的锡箔可以看出,后人依然时时前来祭扫。
书生吴式真系缙云县人,颇擅书画,因与吴焕春性情相投,后迁至与坛头一江之隔、吴焕春所在的下埠口村。
吴焕春家境贫寒,是个长工,但生性风雅,因此深受开明乡绅程昌元的雅重,彼此结为亲家。
程昌元是山后的叶长埠人,他诚信为本,经营有道,生意红火,水埠和履坦古镇都有他的商铺。他曾经指派吴焕春挑了一担白洋送给山里红军,也当过民国时期的县参议员。
乡绅、秀才和农夫,诗酒唱和,因为意气相投,于民国七年(1918)左右结为松、竹、梅“岁寒三友”。他们快意人生的往事,至今依然在民间流传。
不知是谁的主意,三人一拍而合:生不同衾,死亦同穴。于是,吴式真生前卜好了墓地,此处遥对江水,视野开阔,背后山丘连绵,吉。
墓碑的文字,无疑也出自他的手笔。
墓葬耗资则由富有的程乡绅承担。
两位亲家母,另在下埠口村择地安葬。
近一百年过去了,无数的风霜雨雪在墓碑上滑落,而墓石依然厚重坚固,一如他们生前的情谊。
路过三友墓的人,会染上某种幽思。有人为这一民间传奇撰联:
三仙同宿愿,看岭梅傲雪,竹雨临风,松涛作赋;
九世早结缘,有明月拂碑,鹤音对唱,野渡留云。
南山生黄精
南山的深谷密林里长黄精。此物喜阴,阳光照不到也能生长,多在山泉旁或岩磡中。竹林里腐殖质丰富,亦常见。
黄精为百合科植物,有多个种类。江南主要是姜形黄精,或叫多花黄精,其根茎肥厚,如生姜盘结,长短不等,常数个块状结节相连。
黄精有近三十个别名,令人眼花缭乱:黄芝、米脯、重楼、救穷、葳蕤、苟格、马箭、野生姜等。其叶似箬竹,因鹿兔食之,又叫鹿竹、菟竹。之所以叫米脯、救穷、救荒草,是因为在古代,遇到饥馑年份,人们常以之果腹,无怪乎南北朝医药学家陶弘景称其为“仙人余粮”。
莘畈乡梓坑桥村的刘银根,早年收购黄精,现在也种植、加工黄精。我第一次去他家是去年炎夏,他刚刚制作完黄精。新鲜的黄精根块清洗干净,剔去疤痕,先晒,再蒸,反复九次,叫“九蒸九晒”。经过阳光的灼烤和火焰的熏蒸,黄精变得黑乎乎的,但有了玉质的透明。其味去除了涩麻,变成焦糖样。我尝了尝,甘甜中帶点中药的苦辛,嚼起来很有韧劲。据说,十斤鲜黄精九蒸九晒后,能得一斤成品。
梓坑桥村只有八户人家,散在海北山西麓,从南面两条深谷流出的大源和小源在此汇流,成为莘畈溪。这里是山民出山进入小盆地的关口。早年,从水上输出的竹筏和木排在此靠泊停留,所以对面的祝村曾是个小小的市集。
刘银根收购黄精,因此有了地利之便。二十多年前,他三十多岁,开始替安徽九华山一带的加工厂代收,每斤赚五角钱,除了等待山民送货上门,也到毗邻的龙游、遂昌等地收购。他经手的黄精每年有一二十吨,后来就开始自己加工。
他翻盖的三层洋房靠山面溪,溪边一丛青竹,路侧一棵三百多年的樟树荫蔽着他的院落。我曾坐在树荫下,喝着他炒的茶,听他津津乐道黄精的药用和故事。
据药书载,黄者,土也,黄精者,得坤土之气,获天地之精,故为土之精华也,黄精自古即见称“太阳之草”。 其味甘,平,无毒;主补中益气,除风湿,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不饥。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黄精为服食要药,故《别录》列于草部之首,仙家以为芝草之类。”
西晋张华的《博物志》记录了一段对话。黄帝问天姥:“天地所生,岂有食之令人不死者乎?”天姥曰:“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饵而食之,可以长生。”
另据徐铉的《稽神录》:临川士家一婢,逃入深山中,久之,见野草枝叶可爱,取根食之,久久不饥。夜息大树下,闻草中动,以为虎攫,上树避之,及晓下地,其身凌空而去,若飞鸟焉。数岁家人采薪见之,捕之不得,临绝壁下网围之,俄而腾上山顶。或云此婢安有仙骨,不过灵药服食尔。遂以酒饵置往来之路,果来,食讫,遂不能去,擒之,具述其故,指所食之草,即黄精也。
这个婢女久食黄精,已身轻如燕,矫捷似猴。黄精有补气养阴、健脾、润肺、益肾之功效,也从古代诗人的诗句中得到佐证。唐代诗人杜甫曾有“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的句子。他在秦州见到太平寺泉水下流,就遐想开辟一块药圃,种些黄精: “何当宅下流,余润通药圃。三春湿黄精,一食生毛羽。” “靈药出西山,服食采其根。九蒸换凡骨,经著上世言。”则是唐代诗人韦应物在《饵黄精》中写下,看来他是服食过的。
我第二次去刘家是腊月,去买黄精酒。酒色澄黄,是用糯米和黄精酿制的黄酒,入口清爽醇厚,微甜,略有一丝药味,装在酱色的坛子里,一斤三十元,一坛五斤。我买了两坛,准备独酌。
那时我与他相约,春末夏初来看黄精开花。
今年五月中旬,我忽然想起,问他黄精开花否。他答,花期正盛,过些时日就凋零了。于是我急匆匆赶过去。
他种植黄精的地方距离村子五公里,在一道山壑里,叫下枫坞,是小源流域里的一列窄谷,谷口有三两座泥土房,已无人居。沿着山涧旁的小路进去,山坳里有一层层的坡地,有的已荒芜。刘银根的十多亩黄精就种在这里。
老刘和嫂子腰挎篓子,正在采花,这是诗意的劳作。
四千来斤根茎,是前年冬天下种的,准备五年后挖掘——掘根宜在九月。一垄垄的黄精还显得稀疏,老刘说明年就会繁茂稠密起来。
一枝枝茎梗弯曲着,或绿或紫,错生着一片片箬叶大小的绿叶。每一片叶子都垂挂着一束长管形的花,一般五朵,青绿色,偶有玉色的。老刘告诉我,黄精是多年生草本,二三月萌发,一枝多叶,未长叶就有粟米大小的花蕾,花衣脱落后,就见到圆珠形的籽粒,这种子也是可以种植的。到了秋天,黄精就枯萎了,等待来年再抽新枝,每过一年,地下的茎块就延伸出去一节。“其根横行,状如葳蕤”。根茎在地下可达十五年不腐,最重的有两斤多。肥地生者,可大如拳;薄地生者,小如拇指。
古人称其苗初生时,人多采为菜茹,谓之笔管菜,味极美,可能老刘也没尝过。
我细细观察它的花,一簇一簇垂在枝条下,略似白玉兰,确实分外清雅,也有的花衣已脱去,露出一粒粒豌豆大小的垂珠,裹着籽粒。五月末,花就消歇了。
老刘采花,一天可采十几斤,制成黄精茶。他说黄精花炒鸡蛋,味极佳,中午会做给我吃。我后来看到《抱朴子》上说:“黄精服其花,胜其实,服其实,胜其根。但花难得,得其生花十斛,干之,才可得五六斗尔。”但在老刘的地里,仿佛也是唾手可得。
我学老刘的样子,牵起黄精的茎秆,手轻轻一捋,一串串花就落入手掌。
潺潺的山涧那一边,灌丛绵密,上面是森森的楠竹林。老刘指着岩坡上一棵孤零零的植物说,你看,那就是棵野生黄精。我看了看,形似。
早年,南山腹地水边路旁经常能见到黄精,但现在采挖者多了,加之植被茂密,野黄精不太找寻得到了。
熏风南来,吹动着叶子,举目四顾,谷地杳无人踪,只有山鸟幽鸣,令人心情愉悦,实在是艳羡老刘的生活了。
中午返回到梓坑桥,他的妻子为我做了黄精花炒鸡蛋,我尝了尝,的确不错,宜佐酒,黄精酒。
我尝过老刘的很多东西,他的狮岩红茶、他的千层糕、他的黄精、他的黄精酒,也尝过了山里清新的空气和乡野的安谧,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仍是我永远尝不到的。
会是什么呢?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高山、甲虫和菜园
秋天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朗照着山野,我们行走在一座海拔八百多米的高山上。脚旁有个微小的村落,几十户人家,因为地处荒僻,也是方圆数公里内唯一的山村。天上,云像白色舰队从海峡缓慢驶过,我们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一朵鲜亮的白色重瓣木槿上,它可能在昨夜或今晨才刚刚开放,然后发现了那对甲虫,体形狭长,鲜红的甲壳,缀着黑色斑点。它们将这朵花当作自己的婚床,正在持久地交尾,并缓缓沿着花缘爬动。但它们显然不是卡夫卡笔下异化的甲虫,而是原始的甲虫部族中的一对。它们钻出隐秘的地洞,光天化日之下偶然闯入人类的意识,并被惊艳一瞥,高潮之后,将归隐于自己的微观世界。那么关于它们,我们到底看到了多少真相?一只甲虫眼里的世界又是何种图景?那甲虫使我产生诸多荒诞的念想,犹如古树埋在地下蜿蜒的根须。那木槿也不是孤独的一棵,而是好几排树篱,围起一个菜园子,像大地上的一个花环。菜园里种着红薯、毛芋、青菜,一个穿棕色布裙的大妈正在弯腰莳弄蔬菜,她的世界宁静而闲适。在她身后,是大片的古树林,长着红豆杉、木荷、枫香,华东椴的叶子已经变得暗红,阳光在林梢闪闪烁烁。这菜园是世上最美的菜园之一,这劳作是世上最安心的劳作。已逝的诗人苇岸说过,为了终极的幸福,你应该到地里来劳动。那大妈看见我们止步,以为我们想采她的木槿花。“多采一点。”她笑着招呼。她的家就是一路之隔的那座简朴但整洁的小屋,黄泥墙、黑瓦、石台阶、斑驳的木门,靠着山坡上绵延无边的竹海。站在门口眺望,远方的层峦次第,呈现出青绿或浅蓝,如一只巨大青瓷的边缘。唐代诗人刘长卿描述过的黄昏即将降临,但炊烟还没有升起,山野一片静寂,像在大海的深处。大地如此恒久,如此美丽安详,而盲目行走的我们,可能只是另一种目光短浅、只能屈从于宿命的甲虫。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