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他以前可不会跟我说:哦,再坐一会儿吧。他只会说:赶紧滚蛋。
因为所有人必须对自己父亲加以尊重,我必须尊重他,才不会被人诟病。那么,这位有点麻烦的老人家,我就应该耐着性子跟他说:啊,亲爱的老爹,您需要吃点什么东西呢?
只要他还能张嘴动一动,我就肯定他还能往嘴巴里塞点食物。习惯了咀嚼的嘴,绝对不会再习惯嘴里空荡荡。
实际上我非常烦躁。
实际上他也非常烦躁。
这些年我们各自的生活都有点问题。他的身体有慢性病,跟我母亲的婚姻一直就很糟糕,现在更是破得像一块抹布。而我刚离了婚,正在享受我那孤独的、壮美的日子。他最近一些时候独自在家,也在享受他的生活。我们烦躁的原因可能在于,这种独处的日子,被对方打乱了。
我的独处很容易被人看作偷偷疗伤,多么可怜,多么需要有人陪伴。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太清楚陪伴的危险以及陪伴的不可靠,犹如生活中的水泡,我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会突然从水的底部冒出来,鼓出一个圆形耳朵似的泡泡,紧接着,我就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炸掉。在享受破灭之后,那些碎落的声音,我现在十分得意,生活里居然响起了竹叶被雨水砸翻的——“哗”的那一声,太像某种安全感破灭,反而使人不再害怕。就像风,谁也没有见过,可谁都知道,它始终是万物之中最茂盛的那一个。我一点也不希望被人干扰,什么人都不行,亲生父亲也不行。但他生病了,旧疾复发,这意味着他的个人时光,也暂时结束了。
早些时候,我那位嘴硬心软的妹妹急匆匆告诉我,我们的亲爹可能要面临生命危险,他的心脏血管狭窄百分之七十,偶尔有头晕症状。来吧。我想象到,医生会跟他说:我们给您的心脏减一减压,放几个可爱的小支架,它们会像一双小手,把您的血管稳稳地撑开。
妹妹的语气搞得很悲伤,她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突然间就悲伤起来,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猛地给我来上这么一下。我就必须跟上她的节奏,不然呢,她又要说我铁石心肠。
为了配合悲伤,我就必须跟着悲伤。但是,啊,去他的,我根本不是这样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悲伤的人。我遇到再糟糕的事情,顶多会抬起脑袋骂一句去他的。这是因为,我满肚子的委屈和早些年喝饱的风,已经沉积得像我的某种依靠或力量,越是突然的灾难或者什么,反而使我更能以不惧的神态站于人前。这显得我像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们会觉得我的心硬得像一块花岗石,而我的某些做法,在道德模范面前,简直是个女流氓。我得说些好听的话。如果我不想被最亲的人猜忌和指责,就得跟他们一起坐在某块屋檐下,呜呜地,流一些毫无意义的眼泪。
流眼泪是很轻松的事情,我完全可以做得比谁都入戏,哭一场,这太熟悉了,没有人的时候我可以经常这么干,像哭着玩一样,像我的家里缺水一样,流一些到眼眶外面冲一冲眼角,当是洗了一把热水脸。有时候不受控制跟朋友喝醉的时候,我也经常失态,突然就流眼泪,开启了水龙头一样的洗热水脸模式。但谁管它呢,如果我实在过意不去,第二天就会挨个地表达歉意,丢脸啦,完蛋啦,我以后尽量不这样啦之类。事后,我还是我。
这是父亲遗传给我的,这位老汉现在需要我照顾。是他们觉得他需要我照顾。
他从医院里逃出来了。
这会儿,他已经逃到了他的老高山上,杀了一只鸡炖在锅里。
如果他怕死的话,上战场那年他就死了。
遵守某种自然规律,谁也不能例外,人不生病,又怎么有理由去死呢?治得好的就治,治不好的别浪费时间,他要他那体面和有质量的生活。当医生规劝他给自己的身体里放些小零件时,他就坚持自己的原装货更好。如果原装的东西坏了,那就坏吧。就是这样的坚定思维,使得他最终逃出了医院,自己回老家杀鸡庆贺去了。
我送他做血管造影的时候他有点气恼,这也很正常,因为这在他看来,相当于自由要终止了,我们合起伙来摘掉他的翅膀。他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骂我们多管闲事。他坐在椅子上发抖,是啊,那会儿他是多么可怜。他本可以不那么可怜,是我们坚持把他送进医院。正是冬天,他穿着医生给的病号服,单薄的病号服,别的病友把椅子上一块小被子裹在自己的腿上,一寸也沒有分给他。他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没有带进来,因为疫情当前,医院不允许病人带东西,恨不得连我这个亲生女儿都不放进来见他。他们让他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等号,让我去签字。我居然掌握着他的生死。只要我说,放零件,医生就会放,若是我说,不放零件,他们就不放。不放零件,可能随时会心肌梗死,放零件呢,也可能会感染,总而言之,放比不放安全。那我怎么能做主呢?拿着签字笔,就像拿着掌握他生死的权杖,我抖了抖就把签字笔放下了。我决定大胆地告诉他实情,就像打仗的时候谁也不会隐瞒敌情。他说他知道,死就死呗。那时候他已经做完血管造影出来了,扶着墙出来。
他逃走的那天我还在炖鸡肉,我盘算着,该不该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医院,在他床头丢下一碗鸡汤再跑。结果他自己先跑了。他的理由是,血管造影太痛,杀猪似的,把他的手腕破个洞,造影剂引入心脏,之后又给他喝很多水,再把造影剂排出来。他可以打仗,可以立刻去死,但就是不能接受那种躺在那儿仿佛任人宰割任人同情的漫长痛苦和悲惨样子,又不好跳起来反抗。他不要那样。他宁可随便找一个让人笑掉大牙的借口。
他以前不会跟我说:哦,再坐一会儿吧。他只会说:赶紧滚蛋。尤其是现在,他的这锅鸡汤已经炖好了。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待着。我是可以随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像幻影,他血管里的响声,如果他说,走远一些,像空气一样飘到风的前面,我就会毫不回头地飘过去。我从他那里继承来了一些比较荒凉的生命元素,让我不要打扰,我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要是突然死了,我不会写很长的悼文,我只会写一句简单的话:您已经死了。我对他的敬爱是冷冰冰的,就像他敬爱他的父母也是这种样子。我们这种性子的人,很难把自己的情感热腾腾地抛到亲人跟前。他从不会对我说:女儿我爱你。我也从不会说:我最亲爱的父亲。我们给对方的力量,只能是那些冷冰冰的话。比方说,他做完血管造影扶着墙壁出来那会儿,我或许应该幸灾乐祸地跑过去对他说:您没事吧,您不至于翘辫子吧?如果我真这样说了,我敢保证他会更高兴。
我宁愿长长久久地待在某个荒原上。
他也宁愿长长久久地待在某个荒原上。
如果我现在想跟他说,生命的本质就是研究自己,翻开自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处血肉和脑海里的每一滴思想,看到自己的丑陋和美好、破碎和圆满、神性和魔性,而这些,只有独自蹲在荒原上才能完成。别的任何东西,只是头顶拂过的影迹,人偶尔也会为这些影迹着迷并继而观察它们,从而加深自己,从而发觉某些更为悲壮的真相之后,还是会选择坐在荒原上。我想,他一定听得懂我在表达什么。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对生命的把握和感受得心应手,这个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坐在一起,但我们坐在一起。即使并没有真正的实现这个坐在一起的愿望,也无伤大雅,我们就当是已经坐在一锅热腾腾的鸡汤跟前,我们所追求的这点人间的幸福感觉,正在突突突地冒着热气。这是他追求的幸福画面,我对鸡汤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我有自己喜欢的食物和味道。再坐一会儿吧,我亲爱的女儿,你让我感到骄傲。我听到他这样说,就会坐下来,不管是不是真的听到他这样说,都会觉得这句话没有虚假。这时候,我们多么关心彼此,我将看到他那白发中间已经秃了一片,苍老而空泛。
飘荡
月亮被树枝挡着,树叶在秋风中摇荡,如果要看一个圆满的月亮,我就得从房间里出去。我靠在窗边,手肘硌得有点酸了。
我在听河水响。起先我是这么打算的:一直听到差不多要睡着时,再顺势滚到床上去。我的床紧贴窗户。我催眠自己的方式,是倾听风声或河流的响。
“也不来点雨水。”
半天等不来睡眠,就会对天气抱怨一句。
当我第一次觉悟到,人除了心情坏掉以后需要修复之外,还得支撑别的东西,用这份几近破碎的心情再去支撑更为破碎的事物,而这些碎掉的东西有时你也根本搞不清为何突然间变成了那个样子。你本身是个完美主义者,极度热爱生活,热爱每一天的日头从东面山岗升起又从西面山岗坠落。人很难掌握世态,所谓的命运,人只是枉自聪明。谁让我那么不甘心呢?如果我还有期许,或者指望死水一般的生活还要蹦跶几下,动荡就会产生,石头丢入水中,不论大还是小的水花就会溅起。在所有人看起来,我那么稳重幸福的生活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去改变,人就该如此平顺地前行,不要偏离这个轨迹,就能抵达幸福深处,就仿佛前方正是桃花源,只需要步调稳妥地走下去。可是,我的天,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日子呀。当我开始躁动时,我就知道自己又要成为一匹野马,平静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我一直寻找人活着的意义,现在我仿佛琢磨到了一点:一个人想让自己的影子复活,就得让很多的光照在她的脑门上。我要出去,马上出去,就是现在——光阴似箭。
来到楼下,我开始摸着墙壁走路,起初并没有闭着眼睛,眼睛是后来闭上的,我为这个突然的做法高兴得要死。因为我觉得,有经验的盲人早就可以正常行走了,而我还是个刚刚决定主动不看任何东西的人。我早就该这么体验了,是吧?为什么在从前那么多时间中,除了睡觉不由自主关上眼睛,其余时候,我都要一直睁着眼睛呢?我简直太傻了。这么多年,我死死地盯着河水,河水没有倒流;我死死地盯着我的生活,生活继续莽莽苍苍。我早就该这么闭上眼睛,当我这么做时,很多东西开始变得温和(不温和也没关系)而具体了。
瞧,我就知道他们要同情我。那些路人,那些我看不见的路人,可能无情无义,也可能诚实善良,此刻都打算来关心我,而以往我看得见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会凑近。他们要拽着我往那些情绪复杂的深坑中去。我该怎么办呢?对这种贸然闯过来的同情说“谢谢”吗?
我不说。
他们扶着我,扶着我的那些手像温和的杨柳,像晚霞,像雾,但其实最像一大片仙人掌。我只是临时起意,关上眼睛走一走。今天晚上我太无聊了,窗台上摆了许多从河滩拾来的小石子,我把它们像鱼一样搁在水中,没有下楼的时候,顺着数它们,又倒着数了一遍。
闭着眼睛摸着墙壁走路,这些动作是我奶奶遗传给我的。在黑漆漆的山区农村的晚上,她就是这么映着月光,头上裹着一条青布头帕,顺着墙根走过去,到后屋檐去观察她的老母鸡有没有带好小鸡仔,或者只是走到墙壁的尽头又折回来,再重新睁开眼睛。我奶奶很穷,那个时候她所有的积蓄好像都是那些清水似的月光,所有的月光仿佛都照在她的屋檐上,使得她在晚上的影子特别饱满富足。我喜欢跟在她身后,哪怕夜深了也不回家睡觉,哪怕我奶奶并不十分喜欢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愿意跟着,观察她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瞎,然后我再想一下,这样一个不太喜欢我的老奶奶,看到她这么落魄衰老的时候,我心里会不会很高兴。可能会高兴,我是个挺记仇的人,但忘性也大,当她说她的眼睛反正也看不到多少光芒了的時候,我会因为这句话突然难过,而忘记她不喜欢我这件大事。我会安慰她:月亮就是您的眼睛。可能她也非常喜欢我这么说,后来她会忍不住夸赞,说我坏是有点坏,但终归是个好心肠的人。
那时候我作为小小的一颗人——只能用“一颗”去形容——我谁也不关心,只关心她的心思,只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和忧愁。她跟我说,如果你感觉到生活很不顺利,就闭上眼睛,呼吸,走路,哪怕看上去像个傻子也不要紧,你就只管往前走。前面什么都没有但你要一直走,反正你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如果遇上好的,你就幸运了,如果遇上不好的,你反正也闭着眼睛并不害怕。等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会发现,世上该在的东西都还在,该消失的也消失了。她是如此坦然,我现在才醒悟过来,就是在刚才,我站在窗户看河水那会儿,我想起了她的话。她是我下楼的主要原因。我的房子很小,如果在房间里转圈圈摸墙壁走路,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头驴子。
我要到宽大的地方行路。
我现在就是要闭着眼睛去前方看看,如果我奶奶说的不错,在那儿,我会看到该在的那些东西都还在。
我选择了一条巷道,很深的巷道。墙壁整齐地排在两边,我随便选一边就可以朝前走了。
可是他们同情我。这些我眼下不打算看到的漂亮路人,好像越来越多了,他们像买菜那样把我围住。当然啦,他们的声音真好听,男的声音和女的声音,平底鞋的声音和高跟鞋的声音,还有年轻女人香水的味道,他们一大堆人,仿佛鸟儿在林中脆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
我突然睁开眼睛,他们就散了。
真泄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说我是疯子之后,他们接着还会说,再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可怜人了。他们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到巷子另一边的空地上录搞笑视频,穿着非常干净的衣衫,在那儿挨个地蹲在墙根下进行表演。他们多热闹呀,而我这个失败的瞎子,梦想将自己影子复活并遭遇失败的人,现在必须小心翼翼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顺着来路,最后回到我的房间,卸下刚刚被同情了一遍的旧心情。如果我是个男人,我还会刮一刮胡子,照着镜子说:好啦,您刚刚已经出去放过风了,就当您是树叶被风吹到楼下,该装的瞎也装了,又回到房间,反正您只能再次回到房间,就像树叶总是落在人间。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