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声

2023-10-20 20:57张静
当代人 2023年9期
关键词:二毛烟袋二伯

马超岭上那一丛丛山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一缕和风正顺着蜿蜒不绝的漆水河一点一点拂过庄户人的脸面,是那种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舒畅感觉。这时候,父亲就在河边的洼地犁地,他最憧憬的事莫过于这春风荡漾时的开犁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祖辈像金子般含在嘴里的谆谆教导,父亲怎可轻易忘掉!圪蹴了一个冬天的他,吃罢早饭,很自觉地从后院扛起犁铧,走到门口粪堆旁边的木桩子跟前,解开拴在老黄牛脖子上的红绳子,甩着响鞭,往地里而去,父亲的脚步踏实稳健,连枝头的鸟雀都惊得叽叽喳喳的,抖着不再僵硬的翅膀,轻巧地乱飞。

那时,我们虽然上学了,依然很贪玩。二毛下了课,挤眉弄眼跑到我们班,撺掇三娃几个去犁过的地里捡拾打碗碗花根。他还给我说,红红,你也去吧,看你蜷缩着身子,猫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春天来了,晒晒阳光,闻闻花香,也挺不错呢!我笑著不语,但心里早就期盼着操场边那棵大槐树上的铜铃赶紧敲响。果然,铃响后,大家一窝蜂似的从教室里涌出来。贪吃的二毛路过他家,门锁着,他将门槛抬起来,钻进去,取了一个大馒头,蘸着辣椒油,分几块给我们。他家的大黄狗像个跟屁虫,撒着四条腿儿,早已在前边开路了。

远远地,我一眼就看见我的父亲,身板不算高大,但很结实。他一手扶着犁杖,一手甩着响鞭,身后是一行行被翻过的簇新黄土,父亲的脸庞在阳光和黄土的映衬下显得亮堂而红润。父亲累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脱了鞋子,先是抖掉灌进鞋子里的土,然后掏出烟袋,点上一锅旱烟,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吸着,舒坦又解乏的样子。

不一会儿,父亲烟袋里的烟丝燃尽,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吼几声秦腔。很快,地里的二伯也会跟上父亲的调子,虽算不上音域宽广,字正腔圆,但也洋洋洒洒,自我陶醉。我记得父亲和二伯唱得最多的是《苏武牧羊》和《周仁回府》,最苦的段子,莫过于《卧薪尝胆》里勾践扫雪的那一段。我不知道父亲和二伯是被戏里越王在雪地上手握扫把边扫边叹的意境所感动,还是有感于庄户人家贫穷日子里的艰辛和困顿,反正,当他俩一句接一句吼着时,旁边的母亲和婶娘,一边叹息,一边偷偷抹泪。

天很蓝,蓝得像母亲在漆水河里漂洗过的干干净净的蓝碎花布衫,父亲和二伯的身影,画一样映在天幕上,鞭梢一阵阵高高地甩起来,响响地回荡在前坡后洼。几尺之外,母亲和二婶,跟在身后用铁锨敲打未被犁铧破开的大土块。刚刚被新翻的泥土里,落满了打碗碗花根,母亲大声喊着我们,赶紧过去捡拾起来,晚上熬粥,当凉拌菜吃。在青黄不接的春日里,这脆甜爽口的打碗碗花根算是难得的佳肴。

我蹲下身子,小心捡拾着,生怕折断了。那隐藏了一个冬天的草根,嗍饱了大地母亲的乳汁,白白胖胖的,像娃娃一样招人喜爱。三娃、二毛和秀霞也跟在各自父亲的犁杖后边,捡拾着,我们都以自己有个能扶犁杖的父亲为自豪,互相攀比着,自己家的犁杖走得快。

终于歇晌了,太阳快下山了,父亲的犁铧到了地的另一头,那里立着半截界石,父亲又拿出烟袋。不远处的塄坎边,有两棵臭椿,亲兄弟般挤在一起,侧耳听,有细碎的声音传过来。循声望去,可以看见枝丫上有一个野雀窝,几只毛茸茸的小鸟儿,正扒在窝边探头探脑,嘈嘈切切,眼巴巴地等着它们外出觅食的“爹娘”。

地里一片安静,悄无声息,只有犁铧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潮润的气息,一大群鸟飞过来,撒着欢在喧腾的泥土里找虫子吃。我和妹妹同时看见了这一景象,马上争论起来:这么多鸟儿,哪两只是大树上鸟宝宝的爹娘。不过,还未等我们争出个结果,立刻就看见有两只雀儿,跟商量好了似的,轮流飞起来,落下去,一趟又一趟地,将嘴巴里的虫子一条条喂进大树上鸟宝宝的嘴里。

此时,父亲也将手里正在把玩的一疙瘩泥土丢掉,抬起头,专注看着。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温热,平日里的沉闷和冷峻一扫而光,眼眸间随之出现了一丝丝的柔和。这时,起风了,有些凉,父亲顺手拿了小䦆锄,走到水渠边,从塄坎上跳下去。他的脚下,一丛丛白生生的打碗碗花根裸露着,怎么看都馋人。父亲蹲下身子,很仔细地将它们挖出来,先用手捋了捋沾在上面的土疙瘩,又在衣襟上擦了擦,一条条胖乎乎的根条越发显得白净了。

田埂那头,二伯在唱《张良卖布》,“你把咱大涝池卖钱做啥?”父亲在这边跟着接了一句,“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俩人一唱一和,诙谐幽默,仿若日子里的贫瘠和窘迫从来没有走近过他们。父亲唱完,又开犁了,他的犁铧后边,黄褐色的细浪一垄一垄翻卷着。偶尔,父亲吆喝牛停下,弯腰拾起泥土里秋天丢失的玉米棒子,拨开干枯的皮儿,露出黄灿灿的玉米颗粒。父亲拨开牛笼嘴,给牛说着,今儿你运气好,还有细粮吃。牛张大嘴巴,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

此刻,天色向晚,我和母亲、妹妹,一起跟在父亲的犁杖后边归家,父亲的秦腔声、鸟雀的啾啾声,撒得满坡都是。

(张静,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四川文学》《草原》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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