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碎碎的光

2023-10-20 20:57斤小米
当代人 2023年9期
关键词:胭脂供销社渡口

喧嚣与萧条的渡口

父亲坐在禾场里,半眯着眼,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干活儿累了,休息一会儿。

夏天的傍晚,暑气还在禾场上肆虐,父亲就已经开始等待属于他的晚餐。他回望劳累的一生,终于可以在这个时刻安静地享受一下暮色。桔子林成片地招摇,此时青桔与桔树叶片融在一起,呈现出一层比一层更重的墨绿,父亲已经习惯了生活的沉重,这样的暮色与桔色,与他的心意交织,刚刚好。

远处早已废弃的子堤,因为二十几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洪水,断掉了。我们的禾场是这一带位置最低的,子堤从前像座山压着远处的视线,如今缺了口子,露出远处的天光来,远处的远处,是那条一直在流淌着的河,那条河上,曾经写满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坐着坐着,在望与不望之间,整个身影一不小心就消失在低矮的地势与迅猛的时间相碰撞之处。他是乐意于这样的,他磅礴一生八十年的经历,岂是纸笔可堪其重,又岂是存在与虚无可以释义。

一碗油爆辣椒,一碟水煮茄子,一个咸鸭蛋,一锅绿豆稀饭。辣椒是刚从田里摘的本地种,有特殊的香味,令人闻了就要流口水,茄子也是那种有了生芝麻一样的籽却依旧鲜嫩的,怎么做出来,味道都极好。现在杂交品种多了,原来的种子,原来的味道,让人格外怀念。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辣椒,半眯着眼尝了尝,大声问妻子,辣椒结很多了吧,明天上街去,也能换几个钱。

怎么去?又开你的小三轮电动车?不要吓死我才好呢!她笑着回答。哪怕已经六十五了,她说话依旧十分娇俏,总像在撒娇。听她这么一说,父亲心里极为舒坦,驼背往椅背上一靠,說,年轻人说,我那是敞篷车,很拉风,你还嫌弃,你以为还是以前,要过河渡水,又久又危险。她便又笑起来,说,要得要得,明天一大清早就去摘辣椒,跟你上街!

他们这样说着话,岁月静好,光阴停驻,仿佛三十几年前那条河流边的渡口,人声喧嚣里,父亲对我说着话。

河水清澈,河底的水草、游鱼、卵石,全都清清楚楚,“千嶂见底”“游鱼戏石,直视无碍”,大抵就是那个样子。渡口边距离岸比较远的高地,是参差错落的几户人家,每户一条乌篷船停在门口的河面。可能是看惯了乘客来来往往,他们极少停下手中的活儿与人攀谈几句。渡口最热闹的是一个商店,很小,很暗,商品少得可怜,货架上落满了灰,几个玻璃罐里,无非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或者几包烟。上街的人带着自家的果蔬去,换一些钞票或者衣物糖果之类的新鲜玩意儿,又或是揣着不一样的见闻,揣着一点一滴改变生活的希望,再看这个渡口商店里的东西,谁还能瞧得上?但这里却是一个极佳的休息场所,等船的间隙,坐在阶沿摆的一线长凳上,人手一根烟,划根火柴点燃,对着水天相映的河面,胡天海地地聊,甚是惬意,船一来,各自散去,毫无牵挂,又是另一种好处。有时零零落落几个人,彼此不识,只默默地坐着看河。人多的时候,很多人只能围着商店站定,三三两两各自说着家长里短,让人不由得想起“鱼梁渡头争渡喧”的诗句,遥想起借助水运而繁荣起来的时代,那些码头上的故事。

春夏水涨,河水一直往上漫,商店被浸到水里去,只剩腰际以上,船也靠到了平时的大路上来。没有靠船的桩,人们只能人为地做桩,水越涨越高,越来越黄浊,桩不断后退,河面越来越宽,上面漂浮着各种草屑树皮,河带来的危险也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能言说的气息,人们窃窃私语,说着落水鬼对几个孩子下手的事,以及去年淹死的灵魂守在相同的地方等待抓替身的事,他们故意压低声音,却又绘声绘色,给这条河流书写神秘、广阔而幽远的时空。

然而,这一切都会随着秋天水退而退去,直到冬天来临,河面因为枯瘦,结上冰,更加窄得不成样子,渡口边的商店孤单地兀立在寒风中,别有一种苍凉的诗意。过渡上街买卖的人就如树梢上的落叶,一天天变少,直到过年要打年货了,只能来这里过渡,才又能热闹一阵子。

年复一年,渡口重复着喧嚣与萧条,人世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都在这里上演。原本以为,几千年岁月更迭,无非如此。但我见证的四十年光阴,便是沧海桑田——由于城市的发展,那条河已经成为城市的后港,高速公路、一级公路修起来,有了便捷的运输条件,人们便无情地抛弃了它,从前澎湃磅礴的河面,窄得如同一条带子,而昔日的渡口,早已死寂,无人光临了。

三轮电动车可以载着八旬老人和他的妻子风驰电掣地驶过柏油马路,碾压往日辰光,父亲往前面走去,来不及回头。那个他总半眯着眼望过去的大堤缺口里,却洄流着不可磨灭的时光,直到他远走,我也远走。

供销社里的凝视

“我三岁死了娘,四岁死了爹,没有兄弟姊妹,我是一个孤儿,我是外婆养大的。”“百禄桥有一孔亲戚。”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整理去娘家的礼物,一块腊肉,一袋桔子,几个良薯,还有悄悄用一块手帕包起来的花花绿绿的钱。母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钱是要给外婆和满姨的,一年见一两次,要尽点孝心,不要告诉你爸爸。

对母亲的秘密,我向来守口如瓶。因为那些母亲要给钱的人,都对我特别亲,而这些钱也只是母亲省了一年才省下来的一点点,厚虽厚,却少得可怜。

从沅江去百禄桥,要在寒风中走十里路,到烟包山大堤边的渡口等船,船在胭脂湖上行走一两个小时才靠岸,再走两三里曲曲折折两面是丛林的小路,才能到外公外婆和大舅舅家。在我很小时母亲就告诉我,他们都不是她最亲的人,只是她的伯父伯母,并没有养她。她的外婆教她做针线活,用半片豆豉下一口饭,外婆才是她的娘家人。

外公家在百禄桥街边上,做豆腐,卖豆腐,有一个一进一出的房子,厨房里成天黑洞洞,飘着豆子的热香气,卧房的粗布蚊帐整天关着,像围着一堵半黑不黑的墙。大舅舅家挨着外公外婆,房子很长,肥胖的大舅妈生了十一个孩子,两个得了小儿麻痹症,三个夭折了。他们与我相见,总是匆匆忙忙又客套,我完全记不住表哥表姐们的模样,更别说极为相似的名字了。小舅舅是个木匠,在那个时代,有一技之长的他,第一个住上了楼房。他与母亲更亲近些,据说是因为他已经过继到了我母亲这一脉,算是亲兄妹。

这里还有一位姑外婆、两位姨外婆、小云姨、白鹅姨以及与我年龄相近的两个姨、三个表兄。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住着母亲的外婆,一位年逾八旬双目失明牙齿掉光的小脚老太太。她一听到母亲叫“外婆”,就会瘪着嘴,很激动地站起来,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要母亲抱住她,不久她就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眼角的泪。

百禄桥从前藏在高高低低的山里面,很闭塞,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摇曳的煤油灯,一到傍晚,四野寂静,山色笼罩过来,黑得吓人,更添一份神秘。母亲所讲的鬼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这里,这份神秘分外令人向往。

然而,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抵不过在胭脂湖等船去百禄桥的那一两个小时有诱惑力,为了这一两个小时,无论百禄桥是怎样的,都值得期待,都能活色生香了。大抵因为序曲华丽,后面的一切才更像盲盒,能给人大大的惊喜吧。

等船原本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天冷起来,只能蜷缩在码头边吹着风傻等,一分一秒都难熬。好在码头边的人家点了个藕煤炉烤火,招呼我们过去坐,陪我们等船。烟包山大堤将外河的沅水与内河胭脂湖一分为二,一边是波涛汹涌惊涛拍岸,一边却水平如镜秀雅沉稳。冬天的胭脂湖失去了往日碧绿的颜色,变得灰沉沉苍茫茫的,万物萧条,水也跟着萧瑟起来。

小孩子不懂萧条是人生的本色,只爱热闹。码头边大堤尽头有一个很大的供销社,红砖外墙,又长又高,气派得很,从大门里走进去,一排长长的玻璃柜台,亮晶晶,新崭崭,和着货物,散发出一种“新”的气味,令人心旷神怡。

跟母亲说,我去供销社里看东西,听到船响就过来。一路小跑冲进供销社,隔着玻璃柜台往里面看文具盒、本子、钢笔,各种颜色、款式、花纹、图案,看得人心动不己,恨不得伸进一只手去,一一拿出来抚摸。柜台里面的墙壁上有各种款式的衣服,各种颜色和质地的毛线、开水瓶……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玻璃柜台的两头,一头堆满布料,一头堆满写毛笔字的宣纸之类。这里简直无一不新奇,无一不激起人无限占有的欲望。我久久地凝视这一切,仿佛要把它们看到我的心里去,这样我就能拥有它们了。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小孩子,营业员头也不抬地坐着织她的毛衣,卷曲的刘海微微泛黄,分在额头两侧,颇有几分蒋雯丽的神韵。

我麻着胆点着一个有突起的铁臂阿童木图案的文具盒,说,可以把这个给我看看吗?她放下针线,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可以的呀,小姑娘,想看什么阿姨就给你拿什么,天這么冷,你一个人来供销社,是要搭船吧?

她眼睛亮晶晶,皮肤白净净,身材细柳柳,声音甜糯糯,我发誓,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我顿时被她牵走了魂,痴痴地看着她,整个花花绿绿的近于黯淡的供销社都被她的笑容照得通明透亮。

多年以后,我的梦里依然会重复出现两样东西,一是通往百禄桥的大船,一是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只是,大船是那种有几层的游轮,坐在上面不似飘在胭脂湖的手划船上一样缓慢,而柜台上的玻璃不见了,伸手就能拿到任何我喜欢的东西。

从烟包山乘船,在胭脂湖上漂流,到百禄桥。每分每秒的时间,都如同欢乐跳动的精灵。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陆路去百禄桥,南北两边都可以,便捷轻松。那时母亲为何执意带我坐船,不得而知。也许是因为乘船的静谧时光正好可以捋捋她深藏的忧伤;也许是因为,光是听听那船底的水响,看看两岸的山色,就足以让她饮恨的半生得到抚慰。

时间如露如电,生活亦真亦幻。此时彼时,哪一刻才是真呢?或者,母亲还在,我亦仍在供销社那个女售货员的眼眸里,而现在的我,只是童年之我通过炫目的玻璃柜台、繁丽诱人的文具造出的一个像吧。

(斤小米,本名王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各类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此路遥迢》《失散的欢年》《故纸素心》等作品集五本。曾获得全国首届社科类普及读物一等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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