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城
(广州华商学院,广东广州 511300)
“侘”“寂”作为日本的典型审美观念为人熟知,从古代开始出现一直延续到现在,广泛存在于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侘”“寂”都是从日本的动词演变而来,从最初表示物品老旧状态的动词发展成为一种闲寂苦淡的审美境界。“侘”“寂”的审美概念和茶道关系十分密切,日本茶道中有“侘茶”这个概念,从这一点就可以充分感受到两者关系的深远。茶碗是茶道中使用的道具之一,在不同的茶会上会使用不同的茶碗,日本不同时期受欢迎的茶碗种类也不同,最终形成了对于茶碗的审美概念。本文旨在通过日本茶碗的审美变化来分析日本的侘寂审美观念。
“侘”“寂”这两种审美观念历史悠久。
“侘”是指抛弃繁华的装饰去感受苦淡的意境的审美观。《万叶集》中写道:“你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去相信的人,但你被另一个女人夺走,完全是我的错。想到这件事,我现在感到悲伤。”这里的“悲伤”日语原文中使用的是“侘”这个词语,当时“侘”表达的是失恋之后悲伤的心境,和审美观基本没有太多关系。到了平安时代之后,《古今和歌集》中写道:“如果偶然有人来拜访我,请帮我告诉他,我过着悲惨的生活,在须磨的海边做着晒盐的工作,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袖。”[1]这句和歌的原文也用到“侘”,指的是生活不幸的失意的状态。到了中世时期,《徒然草》的第75段提到:“为孤独寂寞而烦恼的人是怎样的心情?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只做我自己。”[2]这里原文中提到的“侘”是为了寂寞孤独而烦恼的意思。
熊仓功夫对于中世的“侘”是做如下描述的:
受禅宗影响,中世纪的人们开始欣赏云间幽月而不是圆月,发现了不完美事物的美。“侘”就是这种中世的审美观念之一,它与茶道(室町时代后半期的市民文化)一起迅速发展起来。根据16世纪上半叶发展侘茶的武野绍鸥的说法,“侘”的意思是“真实不奢华”。这是藤原定家的和歌的“放眼望去,既没有鲜花,也没有枫叶,只有海边的草屋的秋天的日落”所象征的虚无状态。[3]
从上面的内容可以看出“侘”从中世开始成为苦淡脱俗的审美观念。尤其是在茶道中,“侘”成为一种重要的概念并被重视。在中世之前,“侘”最初是表示悲伤的心境、失意的状态等消极负面的词语,之后随着时代发展,渐渐转变成为更加积极的体现简朴闲寂的审美观念。
“寂”也是随着时代的变化意思在不断发生转变。《万叶集》中写道:“被百看不厌的你叫到京都之后又被抛弃,是否日日夜夜感到孤独呢?”[4]这里面日语原文的“寂”被翻译成“孤独”,形容无法被满足的寂寞的心情。《平家物语》中也写道:“寂光院是一个岩石上长满青苔古色古香的地方,所以我想永远住在那里。”[5]这里日语原文中的“寂”被翻译成“古色古香”,表示事物缺少了原本的状态,变得衰老的意思。
堀越善太郎对于“寂”的定义是这样描述的:
在中世纪,由于佛教思想的影响,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在精神和内心的满足中寻求生命的真相,而不是表面的财富。即使在艺术上,也追求有深度的美,藤原俊成的《幽玄》、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世阿弥的能、心敬的连歌,还有武野绍鸥和千利休的茶道,都被认为是这种精神的体现。“寂”的美感也是在这些背景下建立起来的。[6]
从日本的中世时期开始,“寂”被视为一种审美理念,它意味着一种在寂静中自然地感受到某种深邃而丰富的美。这种美和茶道、俳谐等中世文艺关系密切。那么“侘”“寂”这两种审美理念有怎样的关系呢?大西克礼在《风雅论——“寂”的研究》中对于“侘”“寂”的关系进行了考察,得出如下结论:如果你分析茶道中的“侘”和俳句中的“寂”的含义和内容,你会发现它们在强调的重点和强调的方式上存在一些差异。但如果发展到最终的思想意义,可以说两者的目标几乎是一致的[7]。
本文准备沿袭大西克礼的观点,把“侘”和“寂”这两种相似的审美理念结合,变为“侘寂”这种形式。上文提到,侘寂从中世时期开始成为苦淡脱俗的审美理念,和中世文艺的关系密切。尤其是中世文艺中的茶道中有“侘茶”这种叫法。“侘茶”是和豪华的茶道相比,注重“侘”的意境,它是由村田珠光创造的最终被千利休完成的茶道理念。茶碗作为茶道中使用的道具在茶道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从室町时代初期以来,简朴的侘茶开始流行,日本茶碗越来越受到重视。通过日本茶碗可以感受到侘寂审美理念,本文通过分析不同种类的日本茶碗来探讨其中体现的侘寂审美理念。
日本中世时期以前茶道的道具和审美观没有直接的联系,更多的是政治权利和经济实力的象征。比如,在茶室中装饰书画,摆放茶具等,没有达到审美的层面。日本中世时期的室町时代的著名的和歌作者正徹对于茶道有这样的描述:
茶道是指拥有各种茶具的人,如建盏、天目、茶壶、水瓶等,不断地收集直到满意为止,这就是茶道(略)品茶指的是不判断茶道器具的好坏,无论地点去品茶,茶喝到口中立刻可以分辨茶的品种和产地,这种叫品茶。所谓的喝茶,就是用大碗喝茶的人,无论是渣普通茶还是上等茶,都狼吞虎咽地喝下去,也不知道好坏。[8]
正徹把茶道分成了3个境界。第一种是不断收集把玩茶道的道具,对于茶碗等茶道的茶具非常了解。第二种是对于茶叶的产地和种类非常了解,能够分辨出不同种类茶叶的区别。第三种是不管茶叶的好坏只是单纯喝茶。从正徹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茶道不仅是单纯的喝茶,把玩和欣赏茶道中使用的道具也是体验茶道的重要部分。鉴赏茶碗等茶道用具和审美观密不可分,茶道的发展也是和审美息息相关的。
日本茶道在中世时期的室町时代发展到顶峰,室町时代在茶会中使用的茶碗主要分为中国茶碗和日本茶碗两类。简单来说中国茶碗是日本从中国引进的茶碗;日本茶碗是在日本国内生产的茶碗。在室町时代前中期茶道中使用的茶碗是在日本和当时中国明朝之间贸易中大量引入的中国茶碗[9]。尤其是到室町时代中期,人们对于豪华奢靡的茶会开始反省,开始流行朴素简单的侘茶,所以在茶会中使用日本茶碗的情况越来越多,本节通过日本茶碗来探讨侘寂审美观。
濑户烧是日本的代表性瓷器,是日本爱知县濑户市和附近地区生成的瓷器的总称。日本中世时期的“濑户烧”俗称“古濑户”,早在13世纪前叶开始烧造。濑户烧从14世纪开始一直以中国的天目茶碗为蓝本,烧制了很多天目茶碗和茶叶罐。当时的濑户烧使用黑褐色的釉,釉的品质不好,所以推测濑户烧模仿的中国茶碗本身不是曜变、油滴等高级天目,而是比较劣质的灰被天目。这样的濑户烧在当时更多的是作为实用器来使用。
虽然当时的濑户烧大部分以黑色为主,也有一些特别颜色的名品。比如,日本藤田美术馆馆藏的菊花天目,是黄色釉,茶碗的表面呈现出菊花一样的花纹。另一件名品是日本德川美术馆馆藏的白天目,据说著名茶人武野绍鸥曾经收藏过这个茶碗。武野绍鸥对于侘茶的发展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经常用和歌来表达茶道的精神,如在茶道著作《南方录》中有这样的描述:
武野绍鸥用《新古今和歌集》中藤原定家的和歌:“远远望向岸边,没有花,也没有秋叶,只有秋夜里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来解释侘茶的核心,樱花和秋叶是比喻华丽奢侈的茶会,茅草屋是指无一物的境界。
这一段内容解释了武野绍鸥认为的侘茶的关键,不再向往华丽奢侈的茶会,而是更加喜欢朴素脱俗的茶会。所以武野绍鸥曾经收藏的白天目也是符合侘茶的理念。白天目是在白色的胎上加上透明度很强的木灰色的透明釉烧成的。不同于中国茶碗追求完美无缺的釉面,白天目的表面有些地方没有上釉,尤其是茶碗底部基本没有上釉,底部和上面的白色碗体相对比,更衬托出侘寂的氛围。菊花天目和白天目都是典型的日式风格的茶碗,尤其是白天目脱离了中国茶碗的影响,成为日本茶碗发展的巨大飞跃。这两种茶碗都是在中国茶碗仍然盛行的阶段引人注目的日本茶碗,比起高质量的、完美无瑕的中国茶碗,展现出日本独自的审美,更加重视朴素闲寂的美。
茶道的知名作品 《山上宗二记》中有这样的记载:“现如今最流行的茶碗,第一是高丽茶碗,第二今烧茶碗(现在的乐茶碗),第三是濑户茶碗(现在的美浓烧茶碗),可以说是这三种茶碗。”[10]这里面提到的濑户茶碗根据矢部良明[11]的研究来看属于美浓烧的濑户黑茶碗和志野茶碗。
美浓烧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日本茶碗,是现在日本的岐阜县南部地区,古代的美浓国地区烧造的瓷器的总称。到了室町中期的15世纪,这个地区归入濑户烧,成为濑户烧的支窑,所以烧造了很多知名的茶碗,如濑户黑、黄濑户、志野烧、细部烧等。
《宗湛日记》中有很多关于美浓茶碗的记录。《宗湛日记》是日本桃山时代博多地区的富商,著名茶人神谷宗湛(1551—1635年)的茶会记录,记录了从1586年11月末到1613年12月的神谷宗湛自身参加的茶会。其中提到的“濑户茶碗”也是美浓茶碗,使用这一类的美浓茶碗的茶会记录多次在《宗湛日记》中出现。其中有一种名为濑户黑的茶碗,濑户黑是一种使用黑釉的濑户茶碗,器型是日本茶碗典型的半筒型,这种半筒形也被认为最早是从濑户黑开始出现的,这种器型在当时比较少见。濑户黑茶碗“小原木”是其中的代表作,据传是日本著名茶人千利休的藏品。“小原木”的口沿呈现出巧妙的弯曲,碗体刻意保留了手工修胎的痕迹,尤其是碗底很大部分直接没有上釉可以看见胎土,这和中国茶碗的审美不同,不追求器型的完美,反而刻意去展现有缺陷的部分,这正是侘寂审美追求的境界,从不完美的物品中去感受美,去感受从中体现出的枯淡的意境。
志野茶碗也是日本桃山时代美浓烧的一种。东京国立博物馆馆藏的志野茶碗 “振袖”是其中的名作。这个茶碗器型是半筒形,碗面上凹凸不平,口沿也有高低起伏,人为添加了很多变化。和中国的白瓷青瓷的茶碗相比,能感受出侘寂审美观。具体来说,白瓷等中国瓷器是追求造型规整和釉面的完整;志野茶碗则是人为地在茶碗上制造了很多弯曲和起伏,这一点体现出了对于脱俗朴素的审美意境的追求。比起中国瓷器的完美主义,志野茶碗的釉面并不均匀,一部分薄一部分厚,这种釉面的呈现和侘寂审美追求的闲寂自然的境界是一致的。
桃山时代的日本茶碗中和美浓烧一样受到关注的是乐茶碗。乐茶碗是长次郎在千利休的指导下开始烧制的,主要分黑乐和赤乐两类。在茶道著作《松屋会记》也有记载“宗易形茶碗”。宗易是千利休的法号,所以书中记载的宗易形茶碗就是指的乐茶碗,这也是长次郎按照千利休的喜好制作出符合侘茶意境的茶碗的具体表现。千利休是日本著名的茶人,为侘茶的成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12]。对于千利休的侘茶的理念,茶道著作《南方录》中有如下的描述:
我问千利休:“你说茶道的根本是‘真’,感受侘茶之心没有什么比小茶室更好的了,这是什么意思?”利休回答说:“茶道的主要目的是修行佛法,获得开悟。一味豪华的房屋和稀有的食物的行为很世俗。住处可以挡雨,不会挨饿就足够了。这就是佛陀的教诲,也是茶道本来所看重的。”[13]
千利休认为茶道的最大情趣在小茶室,也就是侘茶。小茶室是面积小于四席半榻榻米的茶室,在狭窄的空间中进行茶道是千利休追求的简朴境界。这样的侘茶理念也同样影响到长次郎的乐茶碗。千利休在茶会中经常使用乐茶碗,《利休百会记》这本著作中记录了百余次的茶会状况,其中多次提到“黑茶碗”,这里的“黑茶碗”就是乐茶碗中的黑乐茶碗,从中可以了解到千利休对于乐茶碗的喜爱。
乐茶碗主要是黑乐茶碗和赤乐茶碗这两类,存世的作品很多。乐茶碗都是手工成型不使用转盘,使用一种叫作聚乐土的红土。赤乐茶碗是在红土做成的胎上面加上半透明的釉,黑乐茶碗使用的釉中含铁,所以出窑之后茶碗会变成黑色。乐茶碗中最为知名的茶碗是黑乐茶碗“大黑”和赤乐茶碗“无一物”。“无一物”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呈现出顺其自然没有人为刻意修饰的状态,碗底比较厚,这是初期乐茶碗的特征。“大黑”和“无一物”的器型基本一样,碗体整体比较厚重,和追求轻巧的中国茶碗不同,拿在手里很有分量,展现出很强的存在感。和中国青瓷之类的像玉一样的釉色相比,乐茶碗的釉面更加粗糙没有光泽,散发出一种庄严感,有一种静谧的美感。
乐茶碗的另一个特点是手工成形。比起使用转盘制作的茶碗,手工的方式更加充分地体现出作者的个性。乐茶碗,和耀变天目相比差异很大,耀变天目是建窑出产的天目,在烧制的时候茶碗的釉面会发生窑变,从而形成精美的花纹,形成大小不一的结晶。耀变天目的修胎也很规整。与此相比,乐茶碗整体没有那么精细和精巧,更加强调自然不加修饰,从中可以感受出强烈的冷寂静谧的美观,这也正是侘寂审美的意境。
日本侘寂审美观历史悠久,在日本中世发展成熟,一直到现在成为日本人重要的价值观,对日本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日本茶道在日本室町时代发展成熟,发展到现在,形成了日本独特的茶道文化,尤其是侘茶文化成为日本文化重要的一部分。茶碗作为茶道中的道具,随着时代的发展从单纯的茶道用具渐渐被赋予了文化鉴赏的功能。本文通过濑户烧、美浓烧、乐茶碗等典型的日本茶碗来探讨日本侘寂审美观,通过分析日本茶碗的特点感受脱俗静谧的美感,从不完美的物品中感受其中自然简朴的美感,这正是侘寂审美观追求的境界,比起完美无缺、华丽精巧的物品,更加追求枯淡寂寥的美。这样的日本的侘寂审美观不仅体现在茶道方面,而且广泛深入到了日本文化的各个方面,对于现代日本人的审美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