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耀地
勃拉姆·斯托克出生于高级公务员之家,比奥斯卡·王尔德年长七岁。他俩是同乡,老早就相识了。王尔德出生于富裕的精英之家,父亲威廉·王尔德爵士是爱尔兰眼科医学领域领军人物,母亲是成功的诗人和作家,喜欢每个星期六在家里举办沙龙。王尔德的哥哥就读于都柏林三一学院,是斯托克的同窗好友,因此,斯托克经常參加爵士家的周末聚会,并且深受爵士夫妇的欣赏和喜爱。
斯托克是都柏林三一学院的红人,他不仅成绩优异,而且高大健壮,擅长竞走、跑步、拳击、跳远、划桨、橄榄球等,运动天赋引人注目。同时,他还担任学院哲学社团主席,该社团是开展辩论和阅读的学生组织,成员众多,在大学里很有影响。
当王尔德也入读都柏林三一学院时,他母亲请斯托克推荐儿子成为哲学社团的成员。
斯托克和王尔德天生分属不同甚至相反的性格类型:斯托克传统内敛、沉稳自制、有条不紊、爱憎分明;王尔德特立独行、张扬花哨、崇尚唯美、缺乏纪律。加上年龄的差距,两人看来也就是学长和学弟的关系。
王尔德有个长相精致漂亮的初恋女友,叫弗洛伦斯·巴尔科姆,当时两人约会两年了,当王尔德前往牛津大学继续深造,异地之恋未能顺利进展。这时斯托克抓住机会,出人意料地突然向弗洛伦斯求婚,并且得到了应诺。
王尔德闻讯后甚是伤心,他给弗洛伦斯写了封信,充满苦涩地谈到和她在一起的“甜美的两年——我整个青年时期最甜美的时光”,但最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并送上祝福,“虽然我离开爱尔兰后,我们将不再见面,但我永远为你祈福”。
校友变情敌,王尔德和斯托克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王尔德以为自此一别,两人从此天各一方,殊不知此时斯托克已决定放弃安稳的公务员工作,追随当时的大明星亨利·欧文移居伦敦,成为兰心剧院的演务(商务)经理。他和弗洛伦斯提前一年举办婚礼,婚后十天,便正式加入了欧文的团队。
两个决心在伦敦文艺界寻求功名的都柏林人注定会重逢,而且实际上很快就重逢了。
两人冰释前嫌,重续友情,此后王尔德和弗洛伦斯的交往都极为克制小心,尽量避免不快、尴尬和丑闻。
数年之后,凭着努力和才干,斯托克成为欧文的左膀右臂,活跃在伦敦社会,而王尔德也依靠天分和才华,写诗写童话写剧本写小说,逐渐成为红极一时的作家。有一段时期,伦敦的舞台上竟同时上演他的三部作品。
虽然沉浸于繁忙的事务性工作,但斯托克一直怀有作家梦想,他发表了一些文章和故事,还出版了一部儿童故事集,可惜并无多大反响。斯托克的《德古拉》还没形成胚胎,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剧作《莎乐美》《不可儿戏》《无足轻重的女人》等,就已经为它们的作者在英国文学史赢得一席之地了。
天有不测风云。作为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王尔德向来信奉享乐,衣着鲜丽,个性张扬,惯于生活在社会舆论的中心。他沉迷于贵族青年阿尔弗莱德·道格拉斯的美色,激起了道格拉斯父亲的愤怒,双方剑拔弩张,决战法庭,最后竟剧情反转,王尔德从原告变为被告,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因行为有伤风化,为社会所不容,法庭判决王尔德“严重猥亵罪”,强迫劳役两年。
斯托克夫妇没去旁听王尔德的审判,也从未公开支持或痛斥王尔德颇具争议的行为,但斯托克确确实实把王尔德的名字从兰心剧院晚宴宾客名单上划掉了。
王尔德出狱当天即离开英国前往法国,从此再未能回来。他不再提笔,又病又穷,颓废买醉。社交界和文学界大多数曾经的朋友,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据说,斯托克曾去法国给落难的王尔德送钱。果真这样的话,那对王尔德来说也是一点安慰,因为他重获自由后,连自己的亲哥都不想见他。
众叛亲离的王尔德没活多久便去世了,有五十多个人参加了葬礼,斯托克夫妇不在其中。
王尔德被判决后一个多月,斯托克开始着手写作《德古拉》。他不知道,他将凭此书扬名后世,也不知道“德古拉”将成为吸血鬼的代名词,更不知道,他的家乡都柏林,将一年一度欢庆“斯托克节”以纪念其文学成就。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当时应该是恐惧和不安的,王尔德的遭遇不由得让他联想到自己。
当年他赢了王尔德,抱得美人归,却很快对妻子的美貌失去兴趣,婚后一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从此两人分房而睡,勉强维持婚姻。他对老板欧文、偶像惠特曼、好友霍尔·凯恩等男性的喜爱,却异乎寻常地强烈。奇怪的婚姻和奇怪的表现,怎不令人生疑?
王尔德去世十二年后,斯托克也走到人生的尽头,他发布一份声明,强烈要求将英国的同性恋作家全部收监。不知道是他此时已精神错乱,还是真心认为监狱是同性恋者的最好去处。但后世很多学者反过来认为,这不过是斯托克欲盖弥彰、自我憎恶的反映罢了:斯托克很可能是个隐蔽的、压抑的同性恋者。
毕竟,读者从斯托克的《德古拉》和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中读出了相似之处,即隐含的同性恋暗示和色情意味,两者都具有性、青春、性别角色等颇具争议的想法,以及都描绘了令人压抑的社会中的一股掠夺成性的超自然生命力量。
还有一些研究者声称从虚构的德古拉身上看到了王尔德投射在斯托克内心的影子。一位学者研究斯托克的手稿,认为王尔德的“堕落”具有传染性,从而激发了斯托克设计德古拉通过吸血受害者使之也成为“吸血鬼”的情节。
年少便相识,一度为情敌,三十年同处一个社交圈,“天生对世界守口如瓶”的斯托克和妙语连珠、金句频出的王尔德即便不是彼此吸引,也是相当熟悉,当一方人生遭遇重大变故,另一方的心底不可能不翻起浪花。
最终,他们以生前、死后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径,分别站上文学成就的高峰。
这样两个人物,如果放进文学作品中,成为既龙争虎斗又交相辉映的主角,应该很有意思。果然,一对美国作家夫妇史蒂夫·霍普斯特肯和梅丽莎·普鲁西已经想到这一点,2019年,他们出版了“斯托克的王尔德”系列图书,共三本,分别为《斯托克的王尔德》《斯托克的王尔德大剧院》《死者之乡》。在三个超自然框架下的历史故事中,斯托克和王尔德这两位作家,为了将英国人从吸血鬼、狼人、恶魔的邪恶中拯救出来,必须克服意见分歧和相互蔑视,联合起来,突破维多利亚时代陈腐的道德观,从爱尔兰的黑森林到伦敦上流社会大剧院,再到英格兰史前巨石柱,他们一路并肩作战,最终阻止了妖魔鬼怪侵害人类。
作者借用了《德古拉》和《道林·格雷的画像》两书的经典风格、语言特色和一些故事情节进行创作,但最令读者着迷的,是两位主人公截然相反的个性和有趣的怪癖。斯托克的力量和王尔德的机智,使一次次恐怖大冒险惊心又动魄,生动又好玩。
为戏剧鞠躬尽瘁的两人,原来也成了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