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光
西夏(1038—1227)是以党项为核心,最鼎盛时,包括今宁夏、甘肃大部、内蒙古西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新疆东部及蒙古共和国南部的广大地区(图1)。它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极富特色的区域性民族文化[1]437。西夏陶瓷创烧在不晚于12世纪末时得到长足的发展,并在元代继续烧制[2]。
图1 西夏地形图[3]
经自然风化的火成岩,其中含有细微的黏土和云母。雨水将这些扁平状的矿物搬运并汇集到古代的沉积处而成为富含黏土的泥浆。现今这类黏土经常深埋于煤层或石灰岩层的底下,矿物学称为“高岭石质泥岩”和“高岭石泥岩夹矸”,是中国北方制作低温和高温陶瓷的重要原料[4]49[5]。西夏人充分利用了上述资源,发展了西夏制瓷手工业。夏仁宗天盛年间颁行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其中《司序行文门》里对西夏手工业管理机构基本的运作方式和人员编制做了说明,并将各类官府管理机构分作五等,依次为上、次、中、下、末等司。管理手工业的机构有三:中等司设京师工院,下等司设三种工院,末等司设作房司、砖瓦院。西夏汉文本《杂字》“诸匠部第七”中有“泥匠(12.4)砌垒(12.7)结瓦(13.1)”等条目[6]。莫高窟北区56窟出土的西夏文蒙书《碎金序》中有“烧瓦要沙著,洗麻须杖敲。铛鼎器皿盔,碗匙筷子勺”,表明诸物百工之一的“烧瓦”在西夏社会中已是必需[7]。
西夏建筑构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白瓷瓦[8],是大夏国“尚白”价值观的直观体现。虽然尚不明了其如何运用于建筑物,但最近的考古发现揭示了其独特的材料构成,有效地充实了王进玉[9]、彭善国[10]、王健保[11]等的研究内容。敦煌博物馆展出的西夏灰陶砖模印精美,和更堆先生比较公元10—14 世纪西藏陶瓷建筑构件与西夏时期陶质建材得出的结论[12]202基本一致。
本文以前人研究为基础,结合最新考古发现,分析白瓷瓦的产地与用途体现出的西夏人独特的审美观,也为建筑物使用瓷胎琉璃瓦的来源提供新证据。在陶质建筑构件方面,把敦煌博物馆展品中的实物与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西夏陵西夏博物馆、武威西夏博物馆、张掖市博物馆、青海省博物馆、内蒙古鄂尔多斯博物馆和河套博物院等机构展出的实物进行对比,分析其图像风格显示出的民族融合与文化、技术交流特色,推测砖瓦院的纹样颁布与推广方式。
灵武窑发掘的白瓷瓦上下等宽,弧度较小,凸面施釉,规格多种,最窄者仅宽4.2cm。另有素烧白瓷筒瓦和素烧白瓷板瓦[13]3。也有粗白瓷和使用了化妆土的瓷瓦,规格为长15.6cm、宽11cm、厚0.8cm[14]184。图2 的白瓷板瓦(笔者拍摄)为精细白瓷,1997 年西夏陵区出土,长30cm、宽10cm、厚0.9cm,玉白色釉,晶莹明亮,胎纯。西夏的白瓷瓦洁白细腻,与高级白瓷生活用具一样[15]174。图3是考古工作者对苏峪口高级生活用瓷所作的透光分析,由此可以想见瓷瓦的质量之高[16]。
图2 西夏白瓷瓦 (出土于西夏陵区及附近的缸瓷井砖瓦窑遗址,笔者2014年1月12日拍摄于西夏博物馆)
图3 苏峪口遗址出土高级生活用瓷透光分析 (图片采自《国家文物局发布2023 年“考古中国”重大项目重要进展——一个新的窑业类型:宁夏贺兰县苏峪口磁窑遗址》,环球网公众号2023年2月15日)
笔者至今难忘在西夏王陵第一眼看到白瓷瓦时的震撼,对西夏陶瓷的探索也起于这一片瓦。
白瓷瓦曾经出土于西夏陵区及附近的缸瓷井砖瓦窑遗址[17]489,在灵武窑遗址中也有类品发现,有的外观与苏峪口、贺兰山腹地的下缸窑子、插旗口等地的瓷片相似。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复旦大学在2021—2022 年度对苏峪口瓷窑址的考古发掘揭示了很多新的内容①。
1.发现了一种新的窑业类型——贺兰窑。该窑主要生产精细白瓷,胎白质坚,釉白温润,透光性超强;工艺采撷两宋南、北各窑之菁华,原料与燃料等均采自窑址区;文化面貌与审美情趣迥异于当时南北各窑。这一发现填补了我国西北地区烧造精细白瓷的空白,对于探索两宋时期我国制瓷业的交流与发展意义重大。由于在贺兰山内还发现几处窑业面貌与其相同的窑址,故称之为“贺兰窑”。
2.发现了独特而高超的窑业技术。首次发现了在浙江上林湖以外地区大规模用釉封匣钵口的装烧技术,首次在瓷胎、瓷釉和匣钵中发现大量使用石英的制瓷技术。石英的功能与汝窑的玛瑙相同,这在全国窑场中是首次发现,在我国的窑业技术史上独树一帜。复杂的窑业面貌反映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发展进程。
3.作为西夏瓷窑场,在北方传统窑业技术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南方景德镇湖田窑等先进的窑业技术,创造了别具一格的窑业类型,反映出两宋时期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史实。本窑址烧造的产品与西夏陵等遗址出土的细白瓷一致。
其中最有突破性的内容是“吸收南方景德镇湖田窑”技术,对一直以来西夏窑业技术以磁州窑、耀州窑、山西辽金窑口等北方窑口为渊源的论点形成补充。在瓷胎中使用石英,导致白瓷的质地不及使用高岭土的景德镇瓷器致密,然而在西北地区实现白瓷的自给自足,无疑是一件大事。当时的兴庆府(今银川)离白瓷的产地定州距离遥远,榷场交易提供的高级瓷器数量有限,想来也价值不菲。在以白为贵的西夏,如果王公贵胄都把宝贵的收入用来换取精细白瓷器,大概会落得“耗费过甚”之罪。原西夏地区出土中原瓷器数量不大,应该与制瓷技术的引进、消化和创新有关。虽然目前尚未对图2的白瓷瓦进行透光测试,但我们从瓷胎和釉面的玻化程度可以推测精细白瓷瓦使用了苏峪口窑的技术[18]。
至于为何要用当时的最高技术制造白瓷瓦,目前没有文字资料提供解释。马文宽推测是与同时出土的黑釉瓷瓦件结合使用,灵武窑同时还出土了图4 的素烧莲花纹瓷滴水(宽22.5cm)、素烧兽面纹瓦当(直径13.2cm)。该窑口时期为西夏早期偏晚,类似的例子有小山富士夫1944年在内蒙古林东发现辽上京官窑窑址和辽太祖庙覆盖透明釉白瓷瓦,数量有十多片[19];高丽毅宗曾经在建筑养怡亭上覆盖高丽青瓷瓦(图5)[20]30。
图4 灵武窑出土素烧莲花纹瓷滴水与素烧兽面纹瓦当 (图片采用马文宽《宁夏灵武窑》,紫禁城出版社,1988年出版,图版32、33)
图5 高丽青瓷瓦 (图片采用小山富士夫《高丽青瓷瓦》,载于《骨董百话》,东京新潮社1978年出版,154页彩图50)
高丽成功烧制青瓷,是该国制瓷技术的一大突破。西夏创烧精细白瓷,意义也大致相同。西夏“俗皆土屋,唯有命者得以瓦覆之”[21]14029。笔者认为,用最高新技术装饰宫殿、佛堂或陵墓的相关建筑,一方面能够显示西夏人“事鬼神”的虔诚,另一方面也有效彰显了砖瓦院的工作成绩。
通过考察西夏各地出土陶质建筑构件,包括花砖、瓦当和滴水、琉璃脊饰等,比较其造型和纹饰的特征,以期对砖瓦制造技术系统的特色有所发现。
敦煌莫高窟出土的西夏灰陶花砖模印图案制作精美,造型生动活泼、栩栩如生,主要用于铺设窟内及窟前地面,此类铺地砖多是30cm 见方、厚约6cm,图案以八瓣莲花纹为主,其他还有蔓草卷云纹、桃心卷瓣莲花纹、火焰宝珠纹等,以植物花纹为主。现在少数的石窟地面上还有铺设[22]。
西夏的花砖(图6)与唐代花纹砖(图7)相比,除图8-1外,大部分延续了十字对称的构图,风格也大致与宋代花卉纹样模印砖相似(图8-2 至图8-7)。与耶律羽之墓所用的花砖则在纹样元素上有所不同(图9)。西夏陵区的花纹砖表面施绿琉璃,大都以莲花、忍冬、水草为题材,除砖侧带状花纹外,正面主体图案均为中心轴对称或轴对称图案,以方砖最为常见[25]339。在建筑艺术史上,敦煌出土的花砖通常被视为宋代花砖的典型产品。
图6 西夏花砖 西夏陵出土绿琉璃方砖,砖长33cm、宽34cm、厚5.5cm,正方形,陶胎,表面施绿色琉璃釉,四周有边框,中间布满石榴花蔓草卷叶纹。此外还有莲花、忍冬、水草纹枝叶等花卉图案花砖[23]图321。
图7 张掖博物馆藏唐代模印莲花纹画像砖 (出土于张掖,笔者2021年7月23日拍摄于张掖博物馆)
图8 西夏模印方砖 (出土于敦煌莫高窟等地,笔者2017年8月6日拍摄于敦煌博物馆)
图9 (左)辽代绿釉花鸟纹砖 (耶律羽之墓出土,图片采自九州国立博物馆《草原王朝——契丹》展览图录,西日本新闻社2011年发布,107页彩图63)(右)西夏绿琉璃方砖 (西夏陵出土,故宫博物院徐斌2023年5月11日拍摄于西夏博物馆)
屋檐端头一般用瓦当和滴水来装饰。瓦当多为兽面纹,雕塑模制精细,尺寸较大[13]3。出土的西夏瓦当和滴水装饰较为简单,正面为一简化之兽头,呲牙咧嘴,两侧圆鼓,双目圆睁,眉毛怒竖,额发卷曲(图10)。有的兽面外围饰圆点纹,有的装饰花卉图案(图11)。有意思的是,与西夏陵琉璃兽面瓦当最为相似的首先是灵武窑出土的素烧兽面瓦当,其次是远在黑龙江阿城出土的金代绿釉兽面瓦当(图12)。建筑材料的纹样主要依靠模具,李进兴在海原发现的石榴宝相花同西夏8号陵石榴纹琉璃釉方砖纹样如出一辙[26]116,117,表明模具有一定的流通和传播范围。
图11 西夏瓦当 (出土于西夏陵,笔者2014年1月12日拍摄于西夏博物馆)
图12 金代琉璃兽面瓦当 [24]146
西夏陵出土的琉璃脊饰色彩艳丽,造型美观。特别是鸱吻(西夏6 号陵琉璃鸱吻,高1.5m、宽0.8m),绿釉光亮,形体高大,鸱口大张,獠牙外露,鼓眼前视,舌贴上颚,牙齿清楚,腹鳞整齐,背、尾鳍饰线勾勒清晰,形象生动,神态凶猛,可谓建筑材料的上乘之作。3 号陵出土的陶塑迦陵频迦源于佛教的影响。辽代巴林左旗上京南塔有石雕迦陵频迦。迦陵频伽的造型在唐代已经出现,史金波认为迦陵频伽的造型最早见于唐代法门寺银棺上的装饰[27]114。
西藏自治区博物馆的更堆曾就西夏陵、拜寺口方塔遗址出土砖瓦与10—14 世纪西藏陶质建筑饰件比较,认为西夏因为在宋代以来主要受藏传佛教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影响,陶质饰件的文化内涵各占一半,并且这些文化特征体现在陶质饰件的造型、纹饰中。其中琉璃龙纹、兽面纹瓦当、琉璃兽头饰鸱吻、窄弧四连兽面纹滴水、陶兽首鱼身摩羯、龙面纹瓦当等纹饰与藏传佛教文化题材有关,同时纹饰亦受中原文化和陶质饰件风格影响,再结合本土文化加以改进,融为一体,形成区域性的特征[12]202。
而从敦煌、张掖、额济纳及原辽国各地出土的砖瓦来看,西夏建筑构件的纹饰与辽、金也有密切的关系。佛教史的相关研究显示,西夏佛教受到辽的影响,西夏人甚至越境来辽拜师。
从政治史的角度来看,西夏与辽、金结成“甥舅”这一特殊的宗藩关系。辽曾经以西夏为其藩属为由,调节宋夏的战争,而宋接受了这一说法。无论停战的具体原因如何,至少说明,西夏为宋、辽之藩属这一政治隶属关系是宋、辽、西夏均认可的。否则,这个调停说法也不会为三方接受[28]。
从本文涉及的只见于西夏兴庆府附近的优质釉瓷——白瓷板瓦与其他素烧建筑瓷构件、精制琉璃等多种建筑构件,以及形制统一、花纹又呈现各地特色的花砖、瓦当、滴水来看,产品确实有“官烧、官搭民烧、寺院定烧和民烧”等档次[2]。史金波指出,宋朝匠作司下有窑务,“掌陶为砖瓦,以给缮营及瓶缶之器”。宋朝砖瓦、陶瓷的管理一体,由窑务负责。西夏《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中未见有专门管理陶瓷的机构,但有砖瓦院,可能因砖瓦与陶瓷都是烧制行业,故而由砖瓦院监管陶瓷业。西夏砖瓦院设4 头监管理,在西夏官府库藏中陶器皿因损耗,百中可耗减十[27]115。张玉海的研究更进一步指出,西夏曾照搬“开封府”这一宋朝管理京畿事务的机构当作政府机构名称,显示出“君臣宗藩关系”模式中的政治和文化影响[28]。
陶瓷制作是西夏引进其他民族长技的领域,将习得的最先进技术用于西夏陵的建设,从中可以看出砖瓦院工作的综合性。西夏白瓷瓦的存在鲜为人知。所以王光尧称“其技术源头何在,不甚明了”[29]。南京大报恩寺的白釉瓷胎琉璃瓦比西夏白瓷瓦质地稍粗,接近元代安西王府所用白瓷筒瓦。西夏建筑构件与元代持续烧造的白瓷筒瓦一起,可以为明代瓷质琉璃建筑构件的技术来源提供一个证据。
而纵观窑址的分布(图15),能够看出其布局的高明与合理。甘肃西夏瓷窑有武威塔儿湾瓷窑址(附近有煤矿)和张掖西武当瓷窑址两处。宁夏有银川灵武窑(毗邻煤矿,含磁窑堡和回民巷窑)、以苏峪口为代表的贺兰山诸窑、中卫下河沿等窑址。从窑口的分布来看,西夏瓷窑或靠近市场,或在黄河渡口、黑河沿岸,或者位于祁连山的交通要道,近乎完美地结合了原料导向型和需求导向型原则。黑水城位于西域到辽南京最短距离的路上,是西夏瓷器经黑河运输可以到达之地,也是进入新疆的一处必经之地。
图15 西夏窑口与市场概念图 (笔者依据高德地图制作,《西夏陶瓷建筑构件的社会经济史阐释》,第二届敦煌多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敦煌研究院2023年5月)
窑业技术人员有可能来自山西保德。根据内蒙古清水河县非遗传承人张选老先生的口述,保德人农闲都是要出门做陶瓷的,家家都有手艺人。手艺人沿着黄河就可以到达西夏境内,他们拥有口传的原材料判定方式,而且都掌握从制胚到烧制全流程的工艺。
产品以日用陶瓷为主,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界地带造就了特有的文化气质和独具的美学特征,赋予西夏陶瓷鲜明的地域特色。从技术导入地区的视点来看,西夏瓷器中的精品纹样流畅而大方,不是对近邻窑口的某种技法或者器型的单纯继承,大量使用模具,具有综合当下技术长处的特点。官府积极推动陶瓷的生产,窑口分布合理、产品层次分明、技术水平先进,为市场提供了高级精致的白瓷和剔刻瓷器,以及低成本的褐彩画花瓷器。依据原料、烧造技术、造型和色彩,制作有等级差别的产品,实现了推广本土化、技术本土化、文化本土化。建筑材料的制式、纹样显示了西夏与吐蕃、辽、金和宋有着深厚的文化交流与融合。
我们习惯于从宋朝的视角来做结论。其实如果将视角代入党项西夏,从制瓷业的从无到有、快速进步,也能看出其积极吸收先进文明、追求高品质生活的理想。
注释:
①《苏峪口窑址:一个新的窑业类型2021—2022 年度》,由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供稿,载于《西夏研究》2023 年第1 期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