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个“哭包”。写不完作业,哭;放学路上丢了书包,哭;上厕所排不上队,哭。邻居大哥过来修电器,割破手指,我拿纸巾垫了块棉花要给他包扎,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就举着那敷料,边哭边跺脚。
母亲性子躁,有时说我两句,有时把我扯开以免碍事。父亲工作忙,我哭的时候,他通常不在。不过,有一次,我去他办公室玩,不知怎的就从椅子上栽了下去。我放声大哭,父亲不知所措,便把我抱出去,买了两支奶油雪糕。家里姐妹多,平常我们只舍得吃3分钱一根的冰棍,而奶油雪糕,一支就要5分钱呢。我享受着这难得的奢侈,渐渐地收住了眼泪。我的额头安然无恙,后来我在地上找到一个小坑,逢人便说是自己砸的。
当时我以为是雪糕止了痛,后来才意识到,是父亲的怀抱。
上中学时,我还没学会骑自行车。有时睡迟了,连跑带颠地去上学,还是迟到了,又哭。我不肯让父亲教我骑车,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我是那么羞于展示自己的缺点。可我这种天生高敏感的孩子,也不想一个人去练习,总怕别人笑话。于是,父亲每天早晨陪我去操场,然后远远地坐在跑道边上看我练习。我一次次摔倒,再爬起。我不要父亲过来帮忙,只要他的目光始终扶在我身上,我就有了勇气。
暑假结束,我是骑着自行车进入中学校门的。
高中时,我哭得少了。因为小时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前只能用泪水来表达,那时我可以用文字了。高三结束时,我等来两个消息。坏的是高考落榜,好的是我写的一本长篇小说被出版社看中,即将出版。我收拾稿纸以便修改小说,整理课本准备复读,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纸上。看到乱糟糟的插线板上卡着一截插头的铜片,心烦意乱中,我忘了常识,伸手去拔。只觉一道闪电从右手胳膊上升,经喉咙穿左侧肋骨和左脚下滑,刚巧避开心脏。我没死。
父亲拿来电工钳子,拔掉了铜片。
那时没有电脑,我的字又丑,我改一稿,父亲就给我抄一稿。现在回想起那个夏天,我总能看到父亲汗衫贴在身上,一笔一画在稿纸上誊写。
第二年高考,我是当地文科第二,随后带着一本名叫《小超人太空险航》的童话,进入山东大学中文系。
父亲依然在默默守护我,守着我忍过伤痛,度过尴尬,经历挫折。渐渐地,我把所有的敏感都留在了文字构建的世界中,在日常生活中变得开朗大方。父亲不是教育家,但他深知,守着一棵小树,不捆绑,不修剪,只在必要时浇几桶水,一天天过去,树就长大了。
2015年9月初,父亲进了ICU。最后一次去探视,护士把病床斜過来,说:你小女儿从广州回来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随后他就转过头,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肯再看我一眼了。他的眼睛,年轻时很大,有很宽的双眼皮。老了后,眼皮开始下垂,眼睛被挤成一线。但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很大的眼睛。
晚上八点多,他走了。
他半辈子守着我的眼泪,最后却以自己的泪水作永别。我相信父亲在天上依然守护着我,看我努力、受挫、继续前行。他温暖的目光就在我背后。他对我说:走下去。
李学武,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暨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并出版第一本童话。迄今著有《养月亮的小孩》《雪天的镜子》等小说(集)八部,同时从事电影批评与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