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对一个学者而言,在学术研究道路上,不论困难与否,应该给自己一个清晰的定位。身处中国古代文学这个日益拥挤的学科,更应如此。有学者做过统计:“我国社科研究队伍超过50万人,中国文学研究者约占十分之一,而其中一半以上研究重点在中国古代文学领域。”[1]在人数众多的古代文学研究队伍中,能够长期耕耘于某一领域,始终保持锐气与活力,从而突破海量成果的重重包围,形成自己的研究特色与学术品牌的人并不多见,夏汉宁无疑就是其中一位。
1958年5月,夏汉宁出生于湖北汉阳,父亲夏延章先生早年任教于南京大学(后调入江西大学),夏汉宁之名,即取武汉、南京两地简称之合称。这似乎也预示了夏汉宁今后的专业研究与地理有着某种关联。夏延章先生师从著名语言学家方光焘教授,治学严谨,勤勉好学。生长于这样的书香门第,夏汉宁自幼耳濡目染,受益良多。
或因成长于赣鄱大地,自步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夏汉宁就对宋代文学与江西文化有着天然的敏感与亲近。作为中国历史上极具人文精神的朝代之一,宋代无疑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而在宋代的文学版图中,江西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唐宋八大家”中,宋代有六家,江西就占了其中三家—欧阳修、曾巩、王安石;江西还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以地域命名的诗派—江西诗派。宋代文学为何如此繁盛?江西为何在辉煌的两宋占据半壁江山?文学与地理空间存在何种联系?宋代江西文化的繁荣对后世有何影响及启示?这些问题一直萦绕于夏汉宁的心头,最终促使他将宋代文学、江西文化以及文学地理学作为学术焦点,孜孜不倦地展开研究。
一以贯之的宋代文学研究
夏汉宁的学术研究,从一开始就有清晰的学术定位,即宋代文学研究,这也是他用力最勤的领域。1982年夏天,夏汉宁自江西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从事文学研究工作。次年12月,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主办了“纪念曾巩逝世900周年学术讨论会”,夏汉宁作为工作人员全程参与会议的各项工作。在同与会专家、中华书局编辑王秀梅先生的交流中,他表明自己想写一本曾巩评传类的著作。这个想法得到了王秀梅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一年多后,年仅二十八岁的夏汉宁携《曾巩》一稿造访王秀梅先生,王先生赞叹说:“小夏,你可是中华书局自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作者,没有之一。”书稿“交卷”后数月,夏汉宁接到了王秀梅先生的审读稿。翻开稿子,夏汉宁愣了许久,只见稿子每页都批满了意见。细读审读意见后,夏汉宁深刻地领悟到:文献是学问的根基。在八易其稿后,这本八万余字的书稿直至1993年才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在《曾巩》后记中,夏汉宁谦虚地写道:“在这里我最为感激的是中华书局对我这无名小卒的热情扶持和关照,正是在这些扶持、关照、鼓励和鞭策下,我才能将这本小册子完成,才能比较坚定地走上治学的道路。”[2]可见,这段经历对夏汉宁而言意义重大。也就是从那时起,夏汉宁便与宋代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曾巩》一书详细梳理曾巩的生平及其文学成就,包括曾巩的早期生活、坎坷仕途、与王安石和欧阳修等人的交往,以及曾巩的文学观、诗文创作及其影响。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有关曾巩研究的最早的学术专著之一,在曾巩研究史上可以说具有重要意义。20世纪80年代,研究资料搜集远远不像今天这般便利,然而夏汉宁穷搜冥讨,孜孜以求,以丰富的史料展现出曾巩作为文学大家的多面形象与深远影响,其用力之勤、用心之深了了可见。历史上有关曾巩的评价很多,大都是正面的肯定,也有一些负面的批评。例如,曾巩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散文地位在中国文学史中确定无疑;但作为一个诗人,他的地位却未得到承认,秦观称其“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3],陈师道也认为“曾子固短于韵语”[4]。夏汉宁援引刘克庄、刘壎、王士禛、何乔新等众多人的观点,深入分析曾巩诗歌,鲜明提出自己的看法,“曾巩诗歌的成就和影响确实不如他的散文成就和影响那么大,但是,这绝不等于说曾巩只会写散文而不能作诗”;曾巩的诗歌创作,“无论是思想内容方面,还是艺术特色方面,都有值得我们珍视的地方”[5]。《曾巩》一书出版后,夏汉宁对曾巩诗歌意义和价值的探寻并未停息。二十五年后,他又出版《曾巩诗歌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该书以曾巩的诗歌为研究中心,从思想内容、艺术个性、师承渊源等方面加以论述,分析曾巩人格精神与诗歌创作的关系,探索曾巩隐微深沉的内心世界,真实展现曾巩的生命情境与文学世界。作为关于曾巩诗歌较为系统的专门研究之作,该书拓展了曾巩诗歌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不可否認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精英及其优秀作品,往往是这个时代的缩影,也是最具代表意义、最值得挖掘的文化符号。在宋代文坛上,有一个人地位举足轻重,他对宋六家中的苏轼、苏洵、苏辙、曾巩、王安石皆有知遇之恩,他就是庐陵欧阳修。在推动宋代文风转变的过程中,欧阳修身为北宋诗文革新领袖,可谓功勋卓著,堪称宋代文化盛世的重要推动人物。在梳理曾巩与欧阳修的交游时,夏汉宁即对欧阳修产生了浓厚的学术兴趣,并积累了丰富的研究资料。《曾巩》一书完稿后,夏汉宁旋将学术目光聚焦于欧阳修,并出版学术专著《一代文宗欧阳修》(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全书从欧阳修的生平事迹、政治与文学思想、文化成就,以及欧阳修在后世的影响等多个方面对欧阳修进行介绍与评述。其后数十年间,夏汉宁对欧阳修的研究并未止步,且能独出机杼,其中代表性成果有《欧阳先生文粹》(校勘,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欧苏手简〉校勘》(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夏汉宁治学极重文献整理,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整理出版《贾谊文赋全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年)、《新选新注唐宋八大家书系·曾巩卷》(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闲雅小品集观—唐宋元文人小品百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年)等多部著作,在欧阳修相关文献研究方面,更显示出扎实的朴学根基。《欧阳先生文粹》一书,将国家图书馆所藏陈亮编选宋刊巾箱本《欧阳先生文粹》和明嘉靖二十六年郭云鹏宝善堂刻本《欧阳先生遗粹》,首次整理点校出版。该书充分显示出夏汉宁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全书仅前言就有八万余字,俨然成了《欧阳先生文粹》《欧阳先生遗粹》版本探索的专著。夏校本使学界了解到,陈亮选本保存了部分欧文创作的“原始状态”,在版本学研究上具有重要价值,可惜在当代始终没有一个较为完备的校勘本。可以说,该书以独到的学术眼光弥补了“欧学”研究中的缺漏与遗憾。《欧苏手简》编选于金元时期,所收乃欧阳修与苏东坡的往来信札。该书在中国大陆几近失传,而在日本、朝鲜则多有翻刻且流传至今。夏汉宁不避艰难,遍访日、韩等海外藏书机构,辑得多个珍稀藏本,并以日本天明元年《新刻欧苏手简》为底本,汇集朝鲜版《欧苏手简》《欧苏手柬抄选》等版本、日本版《欧苏手简》《正续欧苏手简》以及《笺注欧苏手简》等刻印版,比对诸版异同,校注而成《〈欧苏手简〉校勘》。此书为新中国成立后在大陆首次出版发行,夏汉宁的整理,使一部罕见的欧、苏作品选集得以“复活”。
宋代杰出文学家是夏汉宁学术兴趣所在,除曾巩、欧阳修外,杨万里、李清照、林逋、王安石等人也是他关注的重点,相关成果主要有《杨万里山水风景诗漫论》[6]、《杨万里性格特征刍议》[7]、《走出江西诗派的畛域—杨万里诗歌浅论》[8]、《试论李清照词的用典》[9]、《永嘉四灵及其创作心态》[10]、《林逋著作考述》[11],等等。
新时期以来,随着西方理论的传入,方法论的讨论与实践,文史哲互渗的影响,使文学研究者的观念和眼光悄然发生变化。学者应该以什么方法研究文学,也是夏汉宁反复思考的问题。带着这些思考,夏汉宁加入了以傅修延为核心的文学批评方法论研究团队,协助傅修延完成了首部文学批评方法论专著—《文学批评方法论基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并编辑了文学批评方法论系列读物。这一时期,接受理论方兴未艾,作为一种全新的研究方法,它颠覆传统的文学史研究,将文学研究的对象从作家、作品拓展到读者,充分肯定读者在作品意义建构中的作用,建构起三维立体式理论框架,从而成为文学研究新的学术增长点。宋代的文学大家与他们的作品如何成为传世经典?这一问题或隐或显地贯穿于夏汉宁的学术研究,代表作包括《朱熹论欧阳修古文创作》[12]、《朱熹、周必大关于欧阳修〈范公神道碑〉的论争》[13]、《朱熹论欧阳修》[14]、《论陈亮〈欧阳文粹〉》[15]、《从历代古文选本看欧阳修散文的经典化过程》[16]、《宋人视域中的王安石〈日录〉》[17]、《〈林和靖先生诗集〉北宋流传考》[18]、《南宋至清杨万里诗研究概述》[19]、《评价式叙事:人物评论的独特方式—以南宋关于辛弃疾的评论为例》[20]、《试论〈爱莲说〉的接受及其作者》[21],等等。文学经典的建构因素很多,除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外,不同时代背景下读者期待视野的转换、新的学术思潮的冲击、文学批评观念的变迁等都影响了文学经典的形成。夏汉宁在论文中深入探究普通读者对经典的反应、文化大家对经典的评判、文学选本对经典的去取,以全新的视野丰富了学界对宋代历史文化的认识,为宋代文学研究拓宽了思路。
夏汉宁治学,还非常重视文献资料的穷尽性。文学传播接受向来是理论性较强的学术话题,然而夏汉宁以扎实的文献功底,将这一极具理论色彩的学术研究做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如《朱熹、周必大关于欧阳修〈范公神道碑〉的论争》一文,考辨宋代历史上因欧阳修所撰《范公神道碑》引发的范仲淹、吕夷简是否解仇一事,文献征引堪称完备。论文梳理朱熹、周必大关于欧阳修《范公神道碑》的论争资料,以及欧阳修本人书信与文章记载,认为周必大的观点主观臆断成分更多;朱熹观点更符合历史事实,也更合情理,即范仲淹、吕夷简确有解仇,欧阳修记载无误。论文既澄清范、吕和解的历史事实,又如实反映出欧阳修《范公神道碑》在当时的传播与接受情况,资料翔实,视角新颖。
一往情深的江西文化研究
通常情况下,有文化自觉的学者会对所在之地产生深切的文化认同。“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多種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22]作为江西学者,如何发掘江西人文历史资源,传承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夏汉宁始终有自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在他看来,“一个地域的繁荣,除了经济的发达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这就是文化的兴盛”[23]。在研究宋代文学时,夏汉宁就表现出对江西文化大家浓厚的学术兴趣。在为数不多的不以宋代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著中,夏汉宁同样显示出偏好江西文人的研究取向,如其校勘整理的《〈魏叔子文选要〉〈续魏叔子文粹〉》(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便是以明末清初江西著名散文家、“易堂九子”之一—魏禧为研究对象。该书以日本文久四年(1864)和刻本《魏叔子文选要》以及桑原忱有终编选《续魏叔子文粹》为底本,参照诸名家评点本《魏叔子文集》(易堂藏板)及诸名家评点本《魏季子文集》(易堂原板),整理校勘,历时四年,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众所周知,古籍整理既是一项重要的基础工作,也是一项学术性很强的工作。清代乾嘉学派视校勘学为艰深的专门之学,他们对古代典籍的整理研究,为今天我们读懂古书、准确理解祖先的文化遗产奠定了良好基础。由夏汉宁校勘的《〈魏叔子文选要〉〈续魏叔子文粹〉》秉承乾嘉之学的优良传统,对传统古籍比校异同,正本清源,既有助于学界深入探讨魏禧的文学及思想,也为研究中日文化交流提供了新视角。
家喻户晓的个体精英固然是江西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但是精英的产生与他所生长的地域文化传统是否有关联?精英脱颖而出的背后,是否存在一支数量庞大的文学队伍?精英的出现是否又反过来推动地域文化的繁荣发展?随着研究的拓展与深入,夏汉宁深切体会到因文献不明而造成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困境,故而转向江西文学家群体的研究,并致力于摸清江西文化资源家底,以推进江西文学研究迈向新境,其代表作主要包括以他为带头人的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宋代文学重点学科近十年来所出版的著作:《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年)、《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以及论文《两宋文坛一道灿烂的风景线—宋代的江西作家群》[24]、《宋代江西文学家结构分析》[25]、《宋代江西文学家的诗创作—以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为中心》[26]、《宋代“文学赣军”的词及散文创作》[27]等。《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考证宋代江西一千三百六十二名有作品传世的文学家的生平事迹,并评述其文学成就,可以说是宋代江西文学家的首次大规模集体亮相。《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以史传、方志、笔记、总集、别集为文献来源,著录宋代进士六千四百五十八人,整理出宋代江西进士家族五百四十七家,收录齐全,考据严谨,在江西文化研究中具有无可替代的文献价值。《两宋文坛一道灿烂的风景线—宋代的江西作家群》《宋代江西文学家结构分析》《宋代“文学赣军”的词及散文创作》都偏重从文学群体视角切入,勾勒并探析宋代江西文学创作的全貌。目前正在做的课题“江右文库书目提要”则进一步放眼自先唐至晚近的近两千年历史,搜辑著录历代江西经、史、子、集各类文献一万多种,以提要形式全面反映出江西文化发展的历史脉络。
在梳理江西传统文化资源的基础上,夏汉宁对江西文学现象及其产生原因、影响与启示也有深入探讨,这些研究反映出一个学者对地方文化发展的深刻思考与担当精神。他在《两宋时期江西文坛兴盛的内在因素》中就指出:“谈起两宋时期,的确可以让江西人感到骄傲和自豪,赣文化的辉煌是任何朝代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像晏殊、欧阳修、曾巩、王安石、黄庭坚、晏几道、姜夔、杨万里、文天祥等人,都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的作家,他们或以自己的创作理论,或以自己的作品,影响着当时的文坛,有的甚至对后世文坛仍继续产生着影响。但是,当我们从自豪的兴奋的状态中冷静下来时,我们便要探究一下两宋时期赣文化为何如此辉煌?”[28]在夏汉宁看来,两宋时期凸显于文坛的“江西现象”不仅与两宋时期政治、经济、文化繁荣的大背景相关,还与文化中心的南移、江西平稳安定的环境、农业的发达、交通的便利、教育的兴盛等有密切联系。同时,经济、政治、教育、文化的发展只有与江西作家的内在精神相结合,才能形成一支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学赣军。他认为,古代江西文人最宝贵的精神就是海纳百川、兼容并蓄,敢为天下先,相互尊重、相互提携,以及创新精神。如关于江西诗派何以延绵不绝、影响诗坛九百年的问题,夏汉宁清醒地指出,“创新,始终是江西诗派延绵千年的精髓。……江西诗派于大家林立间,另辟蹊径,开创诗歌创作新天地,体现出‘不甘居人后的精神,又将‘后发劣势转化为‘后发优势,这一创新精神值得后人传承”[29]。这些认识无不触及江西文化的内核与本质。
作为地方社科院的学者,夏汉宁对地方经济建设与文化发展也保持着密切关注。2010年,他发起编撰《江西文情报告》,此后每年一辑,至今已出版十余辑,并成为江西社科院文学所主持的江西文学研究的重要品牌之一。该书持续追踪江西文学现状,记录江西当代文学发展轨迹,不仅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而且对于推动江西文学创作也大有裨益。夏汉宁重视基础理论探索,同时也乐于走出书斋,走出象牙塔,参与相关决策研究。几十年来,他主持、参与数十项研究课题,撰写数十篇调研报告,如《江西文化资源与文化经济发展研究》《婺源人文历史资源及其旅游价值分析报告》《南昌(江西)文化内涵及其产业开发研究报告》《发展江西文化经济研究》《将鄱阳湖地域打造成生态休闲之都》《生态文明与鄱阳湖地域文化建设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楚调唐音”歌吟研究》《扩大“八大山人”品牌效益的对策建议》《关于景德镇御窑遗址保护的调查研究》《江西省地域文化的历史渊源及发展》《打造“生态休闲旅游胜地”—江西发展文化经济的一个突破口》《十大行动:鄱文化复魅工程》《公共服务均等化背景下的文化馆运营情况调查》《加快发展我省文化产业》《“十三五”时期江西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和开发的调研思考》《浮梁县古村镇调研报告》《推进我省绿色文化建设的思路与举措》《“庐山天下悠、三清天下秀、龙虎天下绝”的内涵、启示与建议》,等等。这些思考立足传统,聚焦当下,对江西地域文化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一唱百和的文学地理学研究
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方法一直是各学科关注的核心话题。我国古典文学研究历史悠久,人数众多,因此相对于其他学科而言,更需要研究方法的创新以求有所突破。在宋代文学研究领域,随着研究日趋成熟,可供开掘的空间同样非常有限。如何突破困境,找出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研究路径?夏汉宁对此思虑良久。早在2007年,他就敏锐地发现,数字时代的到来,将“引起国学研究范式的变化”[30]。长期研究经验所积累的直觉告诉他,文学地理学将是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新突破口。文学地理作为一种学术意识和研究方法,始于先秦时期,并在20世纪后期以来,作为学科交融与学术创新的一个热点论题,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对宋代文学诸多现象而言,文学地理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宋代各种地域文学流派的涌现,江西在两宋时期的突起,宋词南方特质的形成,或皆可于文学地理学中找到思想资源和理论依据。经过长时间充分准备和慎重思考,夏汉宁组织学术团队,与广州大学曾大兴等同道一起正式擎起文学地理学的旗帜。2011年,夏汉宁与曾大兴在南昌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学会成立后,在南昌、广州、日本、甘肃等地举办了中国文学地理学年会、文学地理学高端论坛等一系列学术活动。通过“中国文学地理学年会暨硕博论坛”这一开放性的平台,以及《文学地理学》[31]年刊这一持续稳定的载体,国内外越来越多学者加入文学地理学的研究队伍。学会成立之初,学界对文学地理学还相对陌生,相关研究也较为零星分散,“在‘文学地理学‘地域文学‘区域文学‘地方路径等核心概念和研究方法上,各有倚重,缺乏呼应,一定程度上存在着二级学科条块分割的状况”。学会的成立促使以地域文学为对象的自在研究转向为以文学地理学为旗帜的自觉探索,很多学者逐渐认同这样的观点,即“所有文学与空间关系的研究都可以整合在‘文学地理学这个学术概念内,作为研究领域、研究方法、研究路径,可以各有所长,各显神通”[32],文学地理学因之日益成为学术界瞩目的一门显学。在这一过程中,由夏汉宁所组建的学术团队亦得到极大锻炼,学术视野逐渐拓展,研究方向更加明确,并以更加主体的身份融入并引领学术热点,发出文学地理学的江西声音。
夏汉宁不仅倡导成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同时躬行实践,积极从事文学地理学研究。在其前期文学研究中,地理视角已然显现,如《陶渊明故里之争评述》[33]、《地理环境视域下的江西文学》[34]、《欧阳修的江西情结》[35]、《试论宋代江西文学家的贡献及其地域分布特征》[36]等论文,其观照的重点都在于地理、空间、环境与文学的关系。他带领团队编撰的《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等研究论著,则借助数字化时代带给我们的文献便利,爬梳江西文化资源,摸清江西文学家底,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转向奠定坚实的文献基础。在确定以文学地理学作为研究重点后,夏汉宁带领研究團队勤耕不辍,出版了《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江西美术出版社,2014年)、《宋代江西籍进士地图》(江西美术出版社,2018年)等系列学术专著。《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以宋代江西有作品传世的一千三百七十六名文学家为研究对象,把“地图”作为一种学术性的研究方法引入宋代文学研究,充分发挥地图的工具性功能,对宋代江西文学家地理分布、作品量地理分布予以直观化呈现,对宋代一百五十个文学家族的地理分布与作品量情况予以展示。这是国内绘制文学家地图的首部专著,具有开启先河的重要价值。《宋代江西籍进士地图》一书则从计量文献学与文化地理学角度研究江西籍进士,以地图形式对宋代六千四百五十八名江西籍进士及进士家族的地理分布予以呈现,同时对宋代江西籍进士的文化成就、宋代江西科举兴盛的原因进行深入阐释。二书以厚重的实证成果印证了宋代欧阳修所留下的那句诗—“区区彼江西,其产多材贤”。从家喻户晓的精英士人到鲜为人知的大众阶层,夏汉宁所关注的对象看起来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实则据以构建起了一个涵盖两宋朝野时空的宏阔视野。
难能可贵的是,除基础实证研究外,夏汉宁对文学地理学有清醒的理论自觉。一种文化现象和文学观念的产生往往并非一日之功,而是有悠久的传统与源头。他在《〈诗经〉:中国诗歌地理源头及其对文学批评的影响》一文中提出,从地理的角度观察,《诗经》应该是中国诗歌地理的源头,《诗经》十五国风的地域性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乐府诗”。由于《诗经》具有很强的地域性,使得《诗经》批评也自然而然具有地域的视角:春秋时期吴公子季札以地域视角对《诗经》十五国风的解读,《汉书·地理志》对《诗经》作品的地理分析体现出早期文学地理批评方法的运用。这直接导致从“《诗经》批评开始,地域视角便成了后代文学批评家们代代相承的文学评论传统”[37]。这种批评实践及观念的形成对后世文学批评影响深远,在古代作家字号的选取以及评论家对文学流派的命名等方面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唐宋以来诗人字号中浓郁的地域色彩,文学流派的地域性命名,古代文学批评家对某一地域文学现象的特别关注,都反映出文学家与评论家的地理批评取向。先秦时期即产生文学地理意识,这已得到学界认可,然而由于古代文献资料的系统整理尚不完备,文学地理意识如何体现于先秦及后世的文学批评,学界对此仍语焉不详。夏汉宁充分发挥自身长于文献的优势,使地理批评这一理论话题接上了地气,落在了实处,亦是其对文学地理学研究的贡献之一。
综观夏汉宁的治学之路,有三个重要转变:转变之一是研究对象从单个作家与作品研究到系统、综合的群体研究。夏汉宁步入学术研究领域,最早着眼于作家与作品的个体研究,且研究对象集中于宋代一流大家。随着研究的深入,其视野进一步扩展,其关注对象逐渐转变为由地域、身份、交游等各种因素造就的文人群体。转变之二是研究方法从传统文学评论经传播接受研究到文学地理学研究。学术研究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与突破,一直以来,夏汉宁都很重视对学术研究新方法的运用,对学术前沿问题保持高度敏感,并能结合自身特长,围绕宋代文学、江西文化精耕细作,因此能在瞬息万变的学术生态中始终坚持主体地位,发挥创造活力。转变之三是研究模式从单打独斗式研究到领导团队、分工合作式研究。2007年,宋代文学被正式批准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重点学科,夏汉宁担任学科带头人。多年的文学所所长工作经验使其驾轻就熟地组织、领导起一支宋代文学研究队伍。他充分发挥每个成员的特长,使之参与到学科建设与课题研究中来,通过带领团队分工合作,关于宋代江西文学研究的一些大型构思与设想逐渐变成现实。如以《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等为代表的系列论著,均自成体系,展示出宋代江西籍历史人物及其家族的整体面貌,在学界产生较大反响。他常说:“做学问要有自己的阵地,写论文就如打一口井,要有深度。”在研究过程中,由夏汉宁指导的科研队伍日渐壮大,短短几年间,不少学科成员即从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成长为国家社科基金的主持者与负责人。在培育后进、推动宋代文学研究、助力江西文化发展方面,夏汉宁功莫大焉。他几十年坚守社科院,勤勉为学,传薪继火,正可谓:风雨晨昏人不晓,个中甘苦只自知。
注释:
杨庆存:《国家观念与世界视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现状、问题与走向》,《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夏汉宁:《曾巩》,中华书局,1993年,第129页。
苏轼《东坡题跋》卷三《书秦少游词后》转录秦观言。
此为当时流行于世的观点,陈师道《后山诗话》转引。
夏汉宁:《曾巩》,第113、127页。
夏汉宁:《杨万里山水风景诗漫论》,《文艺新论》1983年版。
夏汉宁:《杨万里性格特征刍议》,《蜜成犹带百花香》,江西高校出版社,1999年。
夏汉宁:《走出江西诗派的畛域—杨万里诗歌浅论》,《文艺理论家》1990年第4期。
夏汉宁:《试论李清照词的用典》,《李清照研究论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夏汉宁:《永嘉四灵及其创作心态》,《江西社会科学》1994年第1期。
夏汉宁:《林逋著作考述》,《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夏汉宁:《朱熹论欧阳修古文创作》,《创作评谭》2004年第10期。
夏汉宁:《朱熹、周必大关于欧阳修〈范公神道碑〉的论争》,《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
夏汉宁:《朱熹论欧阳修》, 《朱子学刊》2004第一辑,黄山书社,2005年。
夏汉宁:《论陈亮〈欧阳文粹〉》 ,《艺文论丛》第三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年。
夏汉宁:《从历代古文选本看欧阳修散文的经典化过程》,《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
夏汉宁:《宋人视域中的王安石〈日录〉》,陈云斐主编:《纪念王安石诞辰1000周年学术研讨会讲演稿汇编》,江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
夏汉宁:《〈林和靖先生诗集〉北宋流传考》,《光明日报》2006年11月3日。
夏汉宁:《南宋至清杨万里诗研究概述》 ,[韩]《东亚人文学》2002年创刊号。
夏汉宁:《评价式叙事:人物评论的独特方式—以南宋关于辛弃疾的评论为例》, 《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10期。
夏汉宁:《试论〈爱莲说〉的接受及其作者》,[韩]《东亚人文学》2008年第12期。
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费孝通:《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12年,第263页。
夏汉宁:《区区彼江西 其产多材贤》,《当代江西》2022年第8期。
夏汉宁:《两宋文坛一道灿烂的风景线—宋代的江西作家群》,《文史知识》1998年第1期。
夏汉宁、刘双琴:《宋代江西文学家结构分析》,《江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3期。
夏汉宁、黎清:《宋代江西文学家的诗创作—以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杨万里为中心》,《江西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
夏汉宁:《宋代“文学赣军”的词及散文创作》,《创作评谭》2018年第4期。
夏汉宁:《两宋时期江西文坛兴盛的内在因素》,陈文华主编:《江西历史名人研究》第1辑,中国人事出版社,1995年,第27頁。
《影响诗坛九百年,江西诗派何以延绵不绝》,《信息日报》2023年5月13日。
夏汉宁:《数字时代与国学研究新气象》,《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8期。
曾大兴、夏汉宁等主编《文学地理学》,先后由中山大学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自2011年迄今已出版11辑。
刘川鄂:《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当代文坛》2022年第1期。
夏汉宁:《陶渊明故里之争评述》,《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第12期。
夏汉宁:《地理环境视域下的江西文学》,《文史知识》2008年第11期。
夏汉宁:《欧阳修的江西情结》,《文史知识》2008年第11期。
夏汉宁:《试论宋代江西文学家的贡献及其地域分布特征》,《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
夏汉宁:《〈诗经〉:中国诗歌地理源头及其对文学批评的影响》,《江西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
(作者单位: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